八年的岁月弹指即过,候希白却依然是那个风流天下闻,倜傥潇洒的多情公子。这样一位光彩照人的佳公子,原不该身处如此平凡简陋的酒铺。但他却泰然自若,坐在桌前,自斟自饮,一边饮酒,一边悠然神往,岁月如流,不知故人神采可依旧。
随着依呀声响,酒铺的门被推开了。
候希白大喜起身,却又一怔:“怎么是你们?”
第四十四章
斯文儒雅的虚行之,英气逼人的宣永都不等他招呼,大大方方进来坐下。
虚行之首先笑出声来:“候公子真是不够朋友,与少帅和徐爷秘约相会,竟然不通知我们。”
宣永也笑道:“这些年我为大小姐行商天下,也没少帮候公子寻访历代名画,怎么这回竟将我们忘了个干净。”
候希白笑笑道:“这原是我与锋寒当年和他们俩的约定,只是叙叙旧情而已,实在也不便再通知什么人?朝中卫国公胡国公卢国公也曾一再向我问及过,我也一样没说。原说这些年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要过,也不便去打扰你们。”
候希白口中所说的国公正是李靖等人。自唐立国后,于凌烟阁绘功臣图象,大加封赏。李靖居功至伟,平突厥灭土谷浑,封卫公。李世绩助李靖平突厥,后又负责北方边防,多次击败薛延陀的进攻,加封为英公。程咬金封卢公,秦叔宝封胡公,如今都是位及人臣的国公,也难得还多念着旧情,并未忘怀故交。
可是宣永和虚行之明显并没有太大的感动,宣永冷哼了一声;“他们都是朝中重臣,不忘故交也是美谈,但也不必真的见面论起交来。以他们今日在朝中的地位,真要和少帅再论旧交,当今那位极圣明的皇上,也未必高兴。”
候希白微笑:“宣永你不打仗多年,火性怎么反而涨了。你与虚先生若非无意仕途,如今也该是朝中要员。”
“我与虚先生没有入朝为官如今看来倒是对的,否则在朝中迟早要和皇帝吵起来,也亏得李靖他们可以对一切视若无睹。他们是开国功臣,凌烟阁标名,美名传千古,真正有大功于天下的人只怕要随时光被人们遗忘了。”宣永说到后来,眉目间已有怒色。
候希白并不动怒,只笑道:“李世民确是一个对国家民族在有益的好皇帝,他也并没有不许人们怀念寇仲与子陵啊。”
虚行之冷笑:“他是一代英主,自然不会如此行事,留下话柄。但他总是隐隐暗示旁人不必谈论少帅当年的功绩。他还屡次三番要看起居注。虽说没有明说要改史,但一个皇帝老想看起居注,哪个史官还敢直书,自然要处处夸大皇帝的功劳,更不可能多说什么皇帝的天下是别人让出来的。可叹世人竟如此健忘,早忘了当年的风云当年的厮杀,只知道在这里歌功颂德,哪里还记得有人曾为天下人的安宁做出过的牺牲。我只怕,百年之后,世上再无人记得寇仲与徐子陵。”
候希白悠然一笑:“二位,你们的忠义之心希白深感。但你们难道不了解他们吗?尘世浮名,何曾放在他们眼中。徐子陵心中原没有任何名利枷锁,寇仲争霸天下,也不过是为了风云激荡的快意。后人是否知道他们,记住他们,对他们来说并无分别。他们对李世民不会有丝毫怨恨,又何须我等多心呢。李世民亦有他的为难之处。他开大唐盛世,也不好让后世子孙都说他的天下是别人相让才得来的。李世民是好名之人。当年他义拒突厥也有极大一部份是为了不想让李家遗臭万年,留下骂名。他即希望能流芳百世,就全了他的心愿又有什么关系。其实好名也没有什么不好。他即好名,就希望留下美名,就会善待百姓,也不会杀戮功臣。算起来,他做得已经极好了。至少,他天下大定后,没有派人监视你们这些少帅军旧部,又不曾为难宋家,如此气度胸襟也算少有。李卫公等人都是深知寇仲为人,知道他根本不会记较这些虚名,所以才默然不言,以避免君臣反目,国家纷乱。这等苦心,还是不能误会的。”
虚行之惭然道:“希白公子非俗世之人,心胸见识远非我等能及,实是少帅的知己。相比之下,我们实在惭愧。”
宣永笑着给候希白敬了一杯酒:“候公子这几年修为必是日深,看来岁月风霜都不能稍减公子潇洒之姿,待会见了少帅,不知会不会又交手切磋呢?”
候希白微笑道:“我原不十分好武,这几年,除了在蜀中与青璇大家讨论音律,就是踏遍天下,观美景看美人,倒没十分在意武功增长。只是前不久无意中遇见了绾绾。她收了一名徒儿,虽只有三四岁,已显清玉之质,她年必是魔门的绝顶英才。这一番相见,倒触动了我一番心思。石师授我绝艺,使我有今日成就。我亦当尽力报答于他,寻一个良才美质,传我花间派衣钵,必要令他行了千古风流之事,以传后世。才不负石师看重之情。”
虚行之附掌笑道:“看公子才情,公子他日的传人,必是如公子一般文采风流,倜傥无双之士了。”
候希白还没有回答,店门又被推开,这一回进来的竟是一位绝世美人。
虚行之与宣永同时只觉眼前一亮,尽为艳光所慑。候希白一笑起身施礼:“琬晶公主驾临,直是令人喜出望外。”面对这不约而来的不速之客他的语气真挚诚恳,动作洒脱自如,令人自然生起好感。
单琬晶微微含笑冲三人点了点头,轻盈盈走了进来,这才回眸冲着外面道:“你还不进来。”
随着招呼声,跋锋寒俊伟的脸容出现在众人面前。
候希白讶道:“锋寒为何与琬晶公主同来?”
单琬晶幽幽道:“难女薄命,为人追杀,幸得锋寒相助,才脱险境,蒙锋寒相邀,在此一起等候故人。”
候希白心中一动,看了看虚行之与宣永,心中暗想,当年的密约只有自己与跋锋寒才知,如今跋锋寒竟伴着单琬晶同来,而虚行之与宣永明显也是得到了跋锋寒的消息才来的,这其中只怕另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玄虚。
跋锋寒知他心中狐疑,也不解释,只是大步入内,打量四周,忍不住轻叹一声:“转眼十多年了,当年你我还是在这河洛酒铺初识,那一夜杨彦虚前来行刺子陵,那一夜,我与子陵寇仲三人合战尤楚红,那一夜,各方势力都虎视耽耽想从我们手中逼出和氏璧来。那一夜,子陵初遇师妃暄。那一夜真的好漫长,如今想来,直如昨夜一般。”
候希白也不由一叹:“不错,我还记得那一夜洛水桥上,子陵与妃暄对恃,绾绾出手偷袭的全部经过,十余年风云易过。物是人非啊。”
二人这几句言语,把另外三人的心神都带到了如云往事里。
洛阳城,天下著名的坚城,历代古都,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有多少风云起于洛阳。宣永想起当年伴翟娇入洛阳与寇仲秘谋击破李密报仇的大计,而后心意相投,甘愿一生为寇仲效死。
虚行之想起洛阳城中,徐子陵寇仲为救他的性命曾向绾绾低头,亦曾屡次冒奇险与王世充相争。
而单琬晶心中思绪更乱。徐子陵跋锋寒都是曾令她心动的男子,可惜造化弄人,终究错过。那一日,洛阳细雨中,毅然道别,原以为从此一生不见,又哪知,造化弄人……
思想往事,心头迷乱,耳边忽听到一个安详宁和的声音:“大家都在吗?看来我们来晚了。”
语声依然那样宁静详和,似乎说话的人总在纷扰人世之外,静看红尘变幻。语声竟又如此熟悉,事隔十余年,响在耳边,如同昨日一般,原来这十几年来,从不曾忘怀过这奇异的男子。
单琬晶缓缓抬头,凝眸望自外走入的男子。
十余年岁月竟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也许是因为修习长生诀的原因,他的眉目愈发清秀俊美,肌肤如玉,隐隐有光泽流转,怎不叫人一见之下,只疑九天神子降世,这红尘俗世,实实配不起如此男子。如此人物,离着神仙之境想必不远了吧。相比之下,自己十载以来,纵有如花美貌,也付于流水落花,要呈老态了。
单琬晶心头酸楚,望着徐子陵只管发呆,倒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
而其他几人早已大喜迎了上去。
跋锋寒虽然也被徐子陵绝俗的风华慑了一下,但毕竟是不凡人物,立刻恢复自然,上前与他拥抱,同时大笑道:“子陵啊,这八年来,你的修为必然大增。长生诀真真奥妙无穷。你全身上下都快能发光了,不知哪一年会成活神仙,这下好了,候小子给你比下去了,小心他恼羞成怒。”
候希白哪里会理跋锋寒的风言风语,只笑着问:“寇仲呢,你来了,他没可能不跟着到啊。”
“我当然到了,只是你们光顾着看子陵了。唉,我原说他要改名做徐半仙,谁知长生诀越练越玄,我看叫徐美人更合适一点了。”随着话声一个高大的人影飞跃入店。
候希白惊叫一声,单琬晶花容失色,虚行之与宣永一起瞪大了双眼。总算跋锋寒镇定一点,有些迷惑地伸手前指:“你是寇仲?”
徐子陵忍不住无奈地一叹:“可不就是寇仲吗。”
(笑,本来应该在天下大定时就结束的,后文可能有画蛇添足之嫌。又及,李世民看起居注之事是史实。也是后世史家争论李世民是否更改史书的原因。借这个史实正好可以说明为什么后世之人皆不知寇仲徐子陵之名。)
第四十五章
其实寇仲也还是寇仲,并没有变成什么精怪,也没有缺手断脚。依然的虎背熊腰,英武非凡,目光如炬,慑人心魂。唯一不同的是他整张人除了眼睛,几乎看不到什么别的了,因为满脸都是大粗子。虬髯大汉,当然极之威猛,但也显得极之凶恶,倒让一干故人,一时间认不太出来了。
跋锋寒恢复得最快,一拳打过去:“好小子,好端端的,弄得满脸胡子,你吓谁啊?”
寇仲飞快闪开他的夺命铁拳,笑嘻嘻道:“这不是我的错,都怪子陵啦。越长越漂亮得吓人,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一大堆女人围上来套近乎。这几年我们在塞外诸国流浪,这些塞外女子一个比一个热情,一个比一个难消受。实在让人头疼,我只好留了满脸的大胡子去吓人。功效还不错,不少热情如火的女人都被吓得止步,省了不少麻烦。
众人这才知道这满脸虬髯竟是翻倒醋缸的结果,也难怪徐子陵要叹气了。
候希白看得好笑,忍不住附在他耳边低声道:“看这个样子,子陵的长生诀再练下去,迟早要成真神仙,到时你可怎么办啊?”
寇仲冷笑一声:“什么怎么办?上天下地,就不信没有我寇仲做不到的事,去不了的地方。凭什么他练长生诀我学的也是长生诀,我就会输给他,他能到的境界,难道我竟不如他?”这句话说来象是赌气,但其中斩钉截铁的决心却丝毫不容置疑。
候希白为其语气所震,一时竟不能言,寇仲原要和他说笑,忽然脸色一变,风一般从候希白身旁往前掠去。
原来是单琬晶身不由主走向徐子陵,眼看就要靠到他身边,寇仲那张满是大胡子吓煞人的大头突然伸到面前来:“琬晶公主你好。”
单琬晶吓得连退了三步,才定住了心神。
寇仲早知道单琬晶对徐子陵有点儿若有若无的情义,一直都在注意她,一看到她走向徐子陵立刻跑过去站在他和子陵中间,眼见单琬晶被吓退,心中高兴,看来自己留这满脸吓死人的胡子还真是很起做用的。才在这里暗中得意洋洋,对面单琬晶却是神色怪异,对着他看个不停。看得胆大如寇仲都不免心中发虚,还没来得及陪笑说话,单琬晶忽然扑通一声,对面就跪下了。
寇仲吓得一跳三丈高,急忙闪开:“琬晶公主,你这是什么意思,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单琬晶垂首道:“请少帅施援手,救我单家大难,也救救东海诸岛无数百姓的性命。”
寇仲实在想不通这个出身高贵心高气傲的东溟公主为什么会对自己如此低声下气,但有个美女跪在面前,实在叫人不自在,急得他拼命向跋锋寒等人使眼色。
跋锋寒淡淡道:“东海诸岛三年来一直彼此争执互相攻击,杀伐不断。东溟一族向来做的是海上生意,受到极大影响。因为长期的杀伐争战,东海诸岛民不聊生,在难有生计之下海盗群起,东溟一族已有不少人死于海盗的毒手之下。而这些年我已会遍塞外诸国高手,所以便乘船入海,想以偷天剑会一会海上各国的高手,看一看他们的武道是怎样的。正好碰上公主被海盗围攻,我出手相救公主。才知她的家人全被海盗冲散了。眼看着东海诸岛陷进无数的血腥争伐中,公主心有不忍。如今海上的百姓,迫切需要一位不世英才为他们平定海上纷争,开创一个和平的国度。”
寇仲眨眨眼,很无辜地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宣永大步来到寇仲面前,忽地跪下:“少帅,白文原麻常王玄恕他们这些年一直在东海陪着陈长林做水上生意。少帅你素知东海陈家一族的本领,再加上陈老谋的巧手战船,卜天志的水军训练,而今他们手上大批儿郎都是百里挑一的海上高手,行船做战无不高明。而今东海纷乱,长林他们的生意也难做,大家都希望乱事早定,更渴望跟随一位不世的英雄一显身手。而宣永随大小姐这些年做的都是塞外的生意,大小姐也有意向海上发展。海路若能打通,就是一条黄金之路。只是如今海上盗寇群起,纷争不断,给百姓给商家造成的困扰太大了。宣永愿追随少帅,再定乾坤。”
虚行之也微笑道:“行之这几年也厌倦了教学,也想过些有趣的生活。曾寻访过不少江淮军和宋家军的故人,大家都是长于打水战的人,都很向往无边大海上的争锋呢。”
寇仲恶狠狠瞪向跋锋寒:“老跋,你老实说,这是不是你故意设的局,要坑我?”
跋锋寒耸耸肩无所谓地道:“这是大家的意思,我只是负责帮他们传个话而已,干不干随你。”
寇仲冲着众人大叫:“我说,你们是不是都唯恐天下不乱啊。”
宣永笑道:“我等只是怀念以往在少帅帐下冲锋陷阵的痛快感觉,希望重回当年沙场征战的豪迈岁月。我等知少帅不愿与当今皇上有所冲突,所以一直不出现在中原,也不愿再聚义兴师。只是当今大唐的兵力重心都放在关外,并没有往海上发展势力的意思。少帅于海上兴仁义之师,救助百姓,与大唐并无冲突,也不会有交战的可能。少帅大可放宽心怀。”
寇仲虽然口里不快,但无可否认,胸中的激|情被他们引得激荡起来,眸子深处渐渐开始闪动足以震憾天地的光芒。他是天生的英雄,他是天生的帅才,他最大的光亮都要在战场上才能迸发。离开了战场的寇仲就象不能去青楼的候希白进不了赌场的雷九指,将会失去生命中极大的乐趣,本身的光彩也会大为黯淡。
但寇仲生命中的空白被徐子陵填补了。同时,他的放弃是为了心中所爱的人,为着天下人的安宁,也因此,被手下所有人认同,他自己也不会引为毕生之憾。
可是沙场征战的兴奋激扬,天下争雄的风云变幻,他从来没忘怀过,如果能够重新把握,如果能够再次指引千军万马,开创基业,将是一件多么令人振奋的事啊。但最重要的一点是……
寇仲回头,看向徐子陵。
如果徐子陵稍有不喜,他就会立刻与他并肩而去,不带半点勉强。
候希白天生怜香惜玉,见单琬晶跪地不起,心中不舍,更恐徐子陵开口说半个不字,急道:“好了好了,有话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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