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圣天子留意人才,到了放榜这日五更,即亲御文华殿听候揭晓。礼部因遵前旨,随即将一干人犯都带入朝中。众官朝贺毕,礼部出班即跪奏道:“吏部尚书张夏时,参旧阁臣山显仁女山黛,与赵纵、钱横情词交媾,一案人犯已齐。蒙前旨遇御殿时奉审,今圣驾临轩,谨遵旨奉请定夺。”天子道:“人犯既齐,可先着赵纵、钱横见驾。”
礼部领旨下来,早有校尉旗官将燕白颔、平如衡二人带至丹墀下面俯伏。天子又传旨带上,二人祇得匐伏膝行,至於陛前。天子展开龙目一观,见二人俱是青年,人物十分俊秀,皆囚首桎梏,因传旨开去,方问道:“谁是赵纵?”燕白颔道:“臣有。”天子又问谁是钱横,平如衡应道:“臣有。”天子又问道:“朕御赐弘文才女山黛,乃阁臣之女,你二人怎敢以淫词勾挑?”燕白颔奏道:“山黛蒙圣恩宠爱,赐以才女之名付以量才之任,满朝名公,多曾索句,天下才士半与衡文。即张吏部之子张寅亦曾自往比试,岂独臣二人就考便为勾挑?若谓勾挑,前考较之诗尚在御前,伏祈圣览。如有一字涉淫臣愿甘罪。况张寅擅登玉尺楼,受山黛涂面之辱人人皆知。此岂不为勾挑?反责臣等勾挑,吏臣可谓溺爱矣!伏乞圣恩详察。”
天子因传旨带张寅见驾。张寅也匐伏至於御前。天子问道:“张寅,你自因调戏受辱,却诬他人勾挑,唆父上疏欺君,是何道理?”张寅伏在御前,不敢仰视。听得天子诘责,祇得抬起头来要强辨,忽看见旁边跪着燕白颔、平如衡,因惊奏道:“陛下一发了不得,勾挑之事其罪尚小,且慢慢奏问。祇是这二人不是赵纵、钱横,欺君之罪其大如天,先乞陛下究问明白以正其辜。”
天子听了,也着惊道:“他二人不是赵纵、钱横却是何人?”张寅奏道:“一个是松江燕白颔,一个是洛阳平如衡。”天子一发着惊道:“这一发奇了,莫不就是学臣王衮荐举的燕白颔、平如衡么?”张寅奏道:“万岁爷,正是他。”天子又问道:“燕白颔就是新科南场中解元的燕白颔,与中第六名的平如衡么?”张寅奏道:“万岁爷,正是他。”
天子因问二人道:“你二人实系燕白颔、平如衡么?”燕白颔、平如衡连连叩头:“臣该万死,臣等实系燕白颔、平如衡。”天子道:“汝二人既系燕白颔、平如衡,已为学臣荐举,朕又有旨徵召,为何辞而不赴,却更改姓名去勾挑山黛?此中实有情弊,可实说免朕加罪。”
二人连连叩头奏道:“微臣二人本一介书生,幸负雕虫小技,为学臣荐举,又蒙圣恩徵召,此不世之遭际也,即当趋赴。但闻圣上搜求之意,原因山黛女子有才,而思及男子中,岂无有高才过於山黛者乎故有是命。臣恐负徵召之虚名至京而考,实不及山黛,岂不羞士子而辱朝廷。故改易姓名为赵纵、钱横潜至京师,以就山黛量才之考。不期赴考时,山黛不出,而先命二青衣出与臣等比试。张寅所呈十四诗,即臣与二青衣比试之词也。臣因见二青衣尚足与臣等抗衡何况山黛,遂未见山黛而逃归。途遇学臣再三劝驾,臣等自惭不及山黛,故以小疏上陈愿归就制科以藏短也。又幸蒙圣恩,拔置榜首及第六,实实感恩之无已也。然历思从前,改名实为就考,就考实为徵召。辞徵召而就制科,实恐才短而辱朝廷。途虽错出而黼黻皇猷之心实无二也。若谓勾挑,臣等实未见山黛亦祇勾挑二青衣也。伏乞圣恩鉴察。”
天子听说出许多委屈,满心欢喜道:“汝二人才美如此而又虚心如此,可谓不骄不吝矣!这也罢了,祇是你二人既中元、魁为何不早进来会试?朕已敕学臣,一到即要召见,因甚直到此时方来?”燕、平二人又奏道:“臣等闻,才为天下公器最忌夤缘。二臣幸遇圣明为学臣所荐,陛下所知。今又侥幸南闱,若早入京未免招摇耳目。倘圣恩召见而后就试,即叨一第,天下必疑主司之迎合。臣因迟迟其行,仅及场期而后入。中与不中不独臣等无愧,适足彰皇上至公无私之化矣!”
天子听了,龙颜大悦道:“汝二人避嫌绝私情,情实可嘉。朕若非面审。几误加罪於汝。”因命张吏部责谕道:“衡文虽圣朝雅化,亦须自量。山黛之才已久着国门,即燕白颔、平如衡为学臣特荐如此尚不敢明试,而假名以观其深浅。卿子既无出类之才乃公然求婚,且擅登玉尺楼,妄加调戏,何无忌惮至此!及受辱而归,理宜自悔,乃复唆卿渎奏以国报复,暴戾何深!本当重罪,念卿铨务勤劳,姑免究。”张吏部忙叩头谢罪谢恩。
天子还要召山显仁,谕以择婿之事,忽天门放榜,主考已先献进会试题名录来。天子展开一看,祇见第一名会元就是燕白颔,第二名会魁就是平如衡,龙颜大悦。
此时,燕白颔、平如衡尚囚首俯伏於地。天子因命平身,就叫近侍将会试录递与二人看。二人被系入朝,又为张寅识破姓名,心下惶惶,惧有不测之祸,谁还想到会试中与不中。今见天子和容审问绝不苛求﹔燕白颔忽又见自家中了会元,平如衡忽又看见自己中了第二名会魁,明明一个鬼,忽然变了仙,怎不快活!慌忙顿首於地,称谢道:“皇恩浩荡,直捐顶踵不足以上报万一。”
天子道:“汝二人不依不附,卓立之志,可谓竟成矣。”又说道:“今日且完制科之事,异日还要召汝与山黛御前比试,以完荐举之案。暂且退出,赴琼林宴,以光大典。”二人谢恩而退,走出文华殿门,早有许多执事员役,拿中式衣冠与他换了,簇拥而去。
天子然后召山显仁面谕道:“燕白颔、平如衡二人俱少年英才,殿试后朕当於二人中,为汝择一佳婿,方不负汝女才名。”山显仁方叩头谢恩而出,遂回府与山黛细细说知从前许多委曲之事。山黛方知赵纵,钱横果是燕白颔、平如衡。因与冷绛雪说道:“燕、平二人既春闱得意,圣上面许择婚,则平自归姊,燕自属妹。平郎与姐姐,可谓天从人愿矣!燕郎与平郎互相伯仲,得结丝萝,未尝非淑人君子。但有阁下一段机缘,终不能去怀。若是前日寻访不着,也还可解。不料我以题壁之诗访他,他即以和韵诗怀我,才情紧紧相对,安能使人释然?但许场后即来相访,不知为何至今竟又不来?”
冷绛雪道:“许场后来,则必场前有事。若场前既有事,则场中或得或失,场后羁迟,未为爽约。小阴须宽心俟之,定有好音。倒是贱妾之事,尚属未安。”山小姐道:“此是为何?”冷绛雪道:“天下事最难意料,妾虽知平郎得意,平郎却未必知妾在此。他少年得俊,谁不羨慕!倘有先我而得之者,为之奈何?”山小姐道:“这个不难,待小妹与父亲说知,明日就叫一个官媒婆去议亲,便万无可虑矣。”冷绛雪道:“如此方妙。”
山小姐遂与山显仁说知,山显仁随叫官媒婆去议亲。那官媒婆去议了来,回复道:“平爷说蒙太师爷垂爱,许结朱陈,是夙昔所仰望而不得者,诚生平之愿。但恨缘悭,前过扬州,偶有所遇,已纳採於人矣。方命之罪,容殿试后踵门荆请。”山显仁听了,说与冷绛雪。把一个冷绛雪獃得哑口无言,手足俱软,默默不胜愤恨。正是:
慢道幽闲尽性成,须知才美性之情。
美到有才才到美,谁能禁性不情生?
且不说冷绛雪在闺中幽闷,却说燕白颔与平如衡中后,蒙圣恩放出赴宴。宴罢琼林,归到寓所十分得意。祇有燕白颔因不曾去访阁上美人,以为失约,终有几分怏怏。欲要偷工夫去访,又因要谢恩谒圣,见座师,见房师,拜同年,百事蝟集,一刻不得空闲。欲要悄悄去访,比不得旧时做秀才,自去自来。如今有长班人役跟随,片时不得脱空。祇捱到晚间人役散去,方叫一个家人打了一个小灯笼,悄步到苏州胡同来寻访。喜得蔡老官,人人认得一问就着。
不料蔡老官奉山小姐之命,日日守候。忽见燕白颔来寻,宛如得了异宝,连说道:“相公原许场后就来,为何直到如今?叫我老汉等得不耐烦。”燕白颔道:“我场后已曾来访,不期路上遇了一场是非,故不曾到此。不瞒你说,放榜后又中了进士,日日奔忙半刻不空。又恐怕你家小姐道我失约,故乘夜而来。烦你拜上小姐,即有垂爱之情须宽心少待。等我殿试后,公务稍暇定来见你,商议求婚以结百年之好。”蔡老官道:“原来相公中了,事忙。既是这等,我老汉就去回复小姐,祇是万万不可失信。”燕白颔说:“我若失信,今日也不来了,祇管放心。”蔡老官道:“说得有理,我放心在此,守候佳音便了。”
燕白颔嘱咐明白,方纔回寓与平如衡说知此事道:“你我功名亦已成就,兄又聘了绛雪,小弟再和合了阁上美人,便可谓人生得意之极矣!”平如衡道:“事已八九,何患不成!”二人说说笑笑,十分欢喜。
不数日,廷试过,到了传胪。这日,天子临轩,百官齐集,三百进士,济济伏於凡墀之下。御笔亲点燕白颔状元及第,平如衡探花及第,各赐御酒三杯簪花挂红,赴翰林,去到修撰编修之任。到任后,敕赐游街三日,十分荣耀。
过了数日,天子又召学臣王衮面谕道:“尔前特荐燕白颔、平如衡有才,今果次第抢元夺魁,不负所荐。赐尔加官一级,以旌荐贤得实。”王衮叩头谢恩。
天子又谕道:“朕前敕尔搜求奇才者,原以山阁臣亲女山黛与义女冷绛雪才美过人。朕以为女子有此异才,岂可男子中反无,故有前命。今果得燕白颔、平如衡二人,以副朕求。朕因思天地生才甚难,朝廷得才不可不深加爱惜。眼前四才,适男女各半,又皆青年未曾婚配。朕欲为之主婚,状元燕白颔赐婚山阁臣亲女﹔探花平如衡赐婚山阁臣义女,如此则才美相宜,可彰圣化。特敕尔为媒,衔朕之命,联合两家之好。”王衮叩头称颂道:“圣上爱才如此,真无异於天地父母。不独四臣感恩,虽天下才人,皆知所奋矣!”遂谢恩退出。
王衮奉旨为媒,因暗想道:“圣上命我为媒,我若两边去说,恐他各有推却,便费气力。既奉钦命,莫若设一席,请他两边共集一堂,那时明宣诏旨,则谁敢不遵。”主意定了,遂择了吉日,发帖分头去请。又着人面禀道:“此非私宴乃奉旨议事,不可不到。”
至临期,山显仁与燕白颔、平如衡前后俱到,王衮接入相见。礼毕,略叙叙闲话,王衮即邀入席。山显仁东边太师位坐了,王衮西席相陪。燕白颔、平如衡坐於下面客席。饮过三杯,王衮即开谈道:“学生今日奉屈老太师与状元、探花者,非为别事,因昨日蒙圣恩面谕,人才难得,不可处之不得其当。山老太师有二位奇才闺秀,实系天生。今科又遇状元、探花二位名世奇英,定从帲Ы怠?瞿晗嘟婷蚕喾拢晌骄凼缛司屿兑皇薄H舨坏藿崃家觯哉谩豆伥隆贰ⅰ短邑病分蛔阆猿胖⑿囊病9侍孛е锤拢秃隙眨矢曳钋孕熳又@咸τ胱丛⑻交ǎ褚俗裰夹欢鳌!鄙较匀实溃骸笆ッ哺也蛔瘛5氯肆鲂鹿螅疵獗Р灰酥ⅰ!
燕白颔心中虽要推辞,却一时出口不得。惟平如衡十分着急,因连连打恭说道:“勿论圣上鸿恩所不敢辞,即老恩师严命,岂敢不遵?况山太师泰山之下得附丝萝,何幸如之!但恨赋命凉薄,已有糟糠之聘。风化所关,尚望老师代为请命。”
王衮道:“探花差矣。守庶民之义,谓之小节﹔从君父之制,谓之大命。孰轻孰重,谁敢妄辞!”平如衡道:“愚夫愚妇立节,圣主旌之,非重夫妇也,重敦伦也。门生之聘,谓门生之义,则轻则小﹔谓朝廷之伦,则重则大也。尚望老师为门生回天子。”王衮道:“事有经亦有权。从礼力经,从君为权。事有实,亦有虚。娶则为实,聘尚属虚,贤契亦不可固执。”
山显仁见二人互相辨论,因说道:“王老先生上尊君命,固其宜也。平探花坚欲守礼,亦未为不是。依老夫看来,必须以此二义上请,方有定夺。”王衮与平如衡一齐应道:“是,明早当同入朝请旨。”
燕白颔听见说请旨,因说道:“门生亦有隐情,敢求老师一同上请。”王衮道:“探花已聘,尚可公言。状元隐情何以形之奏牍。这个决难领教。”燕白颔遂不敢再言。大家又饮了几杯,遂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王衮果同了平如衡入朝面圣。不期扬州知府窦国一,因平如衡中了会魁探花,与冷大户说知,叫他速速报知女儿定亲之事。自家在扬州做了四年知府,也要来京中谋复原职。因讨了赉表的差,竟同冷大户赶进京来。
到了京师,冷大户竟到山府去见女儿。窦知府这日恰恰朝见,在朝房劈面与平如衡撞见。平如衡忽然看见,满心欢喜道:“窦公祖几时到京?恰来得好,有证见了。”因引与王衮相见道:“门生的媒就是窦公祖做的。”窦知府忙问道:“探花已佔高魁,为着何事,忽言及斧柯?”平如衡道:“晚生蒙圣恩赐婚,因已有聘,面圣恳辞。今恐无据,圣主不信,恰喜公祖到来,岂非一证!”窦知府道:“原来如此,候面圣时,理当直奏。”王衮道:“探花苦辞!固自不妨,祇可惜辜负圣上一段怜才盛意。”窦知府道:“请教王大人,圣上怎生怜才?”王衮道:“圣上因爱探花有才,又爱山阁老令嫒有才,以才配才,原是一片好意,非相强也。探花苦苦推辞,岂非辜负其意乎?”
窦知府听了着惊道:“圣上赐婚探花者,莫非就是山阁臣之女山黛么?”王衮道:“不是山黛,是第二位义女冷氏。”窦知府听了大笑道:“若果是义女冷氏,王大人与探花俱不消争得,也不必面圣。请回,准备合卺。我学生一向还做的是私媒,如今是官媒了。”
王衮与平如衡俱惊,问道:“圣上赐一婚,晚生定一婚,二婚也,为何不消争得?”窦知府道:“圣上所赐者,此婚也。探花所定者,此婚也。二婚总是一婚,何消争得。探花你道山相公义女是谁?即冷绛雪也。”
平如衡又惊又喜道:“冷绛雪在扬州,为何结义山府?”窦知府道:“说来话长,一时也说不尽。但令岳闻知探花高发,恐怕要做亲,已同学生赶进京来,昨已往山府报知令嫒去了。”王衮与平如衡听了,欢喜不胜道:“若非恰遇窦老先生说明这里,我们还在梦中,不知要费许多脣舌。”窦知府道:“不必更言,二位请回,学生朝见过,即来奉驾。”说罢,王衮与平如衡先回不题。
却说冷大户到京,问知山显仁住处,连晚出城,赶到皇庄来见。山显仁闻知冷绛雪父亲来到,忙接入后厅相见。冷大户再三拜谢恩养。山显仁一面就留饮,一面就叫冷绛雪出来拜见父亲。冷绛雪拜毕,冷大户就说道:“我不是也还不来,因与你许了一头好亲事,祇怕早晚要做亲,故赶来与你说知。”冷绛雪着惊道:“父亲做事为何这等孟浪?即要许人,为何不早通知!如今这边已蒙圣上赐婚了,父亲祇好回他。”
冷大户听见说圣上赐婚,祇好回他,竟吓獃了半响,方说道:“为父的聘已受了,如何回他?”冷绛雪道:“不回他,终不然倒回圣上。”冷大户道:“若是一个百姓之家,便好回他。他是新科的黄甲进士,又是扬州知府为媒,叫我怎生开口!”冷绛雪道:“说也徒然,知府、进士难道大如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