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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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冷燕-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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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非是藏拙。」遂信笔题诗一首道:
  名可虚张才怎虚,深闺深处好藏珠。
  若教并立诗坛上,除却娥眉恐不如。
  平如衡题完自读了一遍,因叫众侍儿道:「可取了去看,若是读不出,待我读与你听。」侍儿果取了递与那女子。那女子看了一遍,也不做一声,祇拈起笔来轻轻一扫,早已和完一首,命侍儿送来。
  平如衡正低头沉想自己诗中之妙,忽抬头见诗送到面前,还祇认作是他的原诗看不出,又送了来。因笑说道:「我就说你未必读得出,拿来待我读与你听。」及展开看时,却是那女子的和韵。早喫了惊道:「怎么倒和完了!大奇,大奇!」因细细读去,祇见上写道:
  心要虚兮腹莫虚,探珠奇异探骊珠。
  漫思王母瑶池奏,一曲双成如不如?
  平如衡看完,满心欢喜,喜到极处意忘了情。因拍案大叫道:「奇才,奇才!我平如衡今日方遇一劲敌矣!」那女子听见惊问道:「闻先生尊姓钱,为何又称平如衡,莫非有两姓么?」平如衡见问,方知失言,因胡赖道:「哪个说平如衡,我说的是钱横,想是你错听了。」那女子道:「错听也罢,祇是贱妾下等书记,怎敢称个劲敌!」平如衡道:「你不要哄我,你不是下等,待我与你讲和罢,再请教一首。」因又磨墨濡毫,题诗一首道:
  千秋白雪调非虚,万斛倾来字字珠。
  红让桃花青让柳,平分春色意何如?
  平如衡题完,双手捧了,叫侍儿送去道:「请教,请教。」那女子接了一看,但微微含笑,也不做一声,祇提起笔来和韵相答。平如衡远远看见那女子挥洒如飞,便连声称讚道:「罢了,罢了。女子中有如此敏才,吾辈男子要羞死矣!」说不了,诗已写完送到面前。因朗朗读道:
  才情无假学无虚,鱼目何尝敢混珠。
  色到娥眉终不让,居才谁是蔺相如?
  平如衡读完,因歎一口气道:「我钱横来意,原欲求小姐,以争才子之高名。不料遇着一个书记,尚不肯少逊,何况小姐!见前日在接引庵壁上题诗,甚是狂妄。今日当谢过矣。」因又拈笔题诗一首道:
  一片深心恨不虚,一双明眼愧无珠。
  玄黄妄想裳公子,笑杀青衣也不如。
  平如衡题完,侍儿取了与那女子看。那女子看完,方笑说道:「先生何前倨而后恭!」因又和诗一首道:
  人情有实岂无虚,游戏风流盘走珠。
  到底文章同一脉,有谁不及有谁如?
  那女子写完,命侍儿送了过来。平如衡接在手中,细读一遍,因说道:「古人高才,还须七步。今才人落笔便成,又胜古人多矣!我钱横虽承开慰,独不愧於心乎!」遂立起身来辞谢道:「烦致谢小姐,请归读十年,再来领教。」因欲走出,那女子道:「先生既要行,贱妾还有一言奉赠。」遂又题诗一首,遂与平如衡。平如衡已走出亭外,接来一看,祇见上写着:
    论才须是此心虚,莫认鲛人便有珠。
    旧日凤凰池固在,而今已属女相如。
  平如衡读完,知是讥诮他前日题壁之妄,便也不答,竟笼在袖中,闷闷的走了出来。刚走到穿堂背后分路的所在,祇见燕白颔也从东边走了出来。二人撞见,彼此颜色有异,皆喫了一惊。祇因这一惊,有分教: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俏佳人代丑汉呈身
  词曰:
    螳螂不量,虾蟆妄想,往往自寻雠。便不伤身,纵能脱祸,也惹一场羞。佳人性慧,心肠巧,惯下倒鬓钩。吞之不入,吐之不出,不怕不低头。
  右调《少年游》
  话说平如衡考不过侍妾,走了出来,刚走到穿堂背后分路口,撞见燕白颔也走了出来。二人遇见,彼此惊讶。先是燕白颔问道:「你考得如何?」平如衡连连摇头道:「今日出丑了。」燕白颔又问道:「曾见小姐么?」平如衡道:「若见小姐,就考不过,还不算出丑。不料小姐自不出来,却叫一个掌书记的侍妾与我考,那女子虽说是个佳妾,我看她举止端庄,颜色秀媚,比贵家小姐更胜十分。这且勿论,祇说那才情敏捷,落笔便成,何须倚马。小弟刚做得一首,她想也不想,信笔就和一首。小弟又做一首,她又信笔和一首。小弟一连做了三首,她略不少停,也一连和了三首,内中情词,针锋相对,不差一线,倒叫小弟不敢再做。我想,一个侍妾不能讨她半点便宜,岂非出丑。吾兄所遇定不如此,或者为小弟争气?」
  燕白颔把眉一蹙道:「不消说起,与兄一样。也是一个书记侍妾,小弟也做了三首,她也和了三首,弄得小弟没法。她见小弟没法,竟笑了进去。临去还题诗一首讥诮於我。我想,他家侍妾尚然如此高才可爱,那小姐又不知妙到甚么田地,就是小弟所醉心的阁上美人,也不过相为伯仲。小弟所以垂首丧气,不期吾兄也遇劲敌,讨了没趣。」平如衡道:「前边的没趣已过去了,但是出去要见山相公。倘若问起,何言答之。祇怕后面的没趣更觉难当。」燕白颔道:「事既到此,就是难当也祇得当一当。」跟的家人又催,二人立不住脚,祇得走了出来。
  到了厅上,幸喜得山相公进去,还不曾出来。家人说道:「二位相公请少坐,待我进去禀知老爷。」燕白颔见山相公不在厅上,巴不得要脱身,因说道:「我们自去,不消禀了。」家人道:「不禀老爷,相公去了,恐怕老爷见罪。」平如衡道:「我们又不是来拜你老爷的,无非是要与小姐试才。今已试过,试的诗又都留在里面,好与歹听凭你老爷、小姐慢慢去看,留我们见老爷做甚么?」家人道:「二位相公既不要见老爷,小的们怎好强留。但祇是二位相公尊寓在何处,也须说下,恐怕内里看得诗好,要来相请也不可知。」平如衡道:「这也说得有理,我二人同寓在……」,正要说出玉河桥来,燕白颔慌忙插说道:「同寓在泡子河吕公堂里。」说罢二人竟往外走。
  走离了三五十步,燕白颔埋怨平如衡道:「兄好不知机,你看今日这个局面,怎还要对他说出真下处来。」平如衡道:「正是,小弟差了。幸得还未曾说明,亏兄接得好。」不多时,走到庵前。祇见普惠和尚迎着问道:「二位相公怎就出来,莫非不曾见小姐考试么?」燕白颔道:「小姐虽不曾见,考却考过了。」普惠笑道:「相公又来取笑了。小姐若不曾见,谁与相公对考?」平如衡道:「老师不消细问,少不得要知道的。」普惠道:「且请里面喫茶。」二人随了进去。走到佛堂,祇见前日题的诗,明晃晃写在壁上。二人再自读一遍,觉得诗语太狂,因索笔各又续一首於后,燕白颔的道:
    青眼从来不泪垂,而今始信有娥眉。
    再看脂粉为何物,笔竹千竿墨一池。
  平如衡也接过笔来续一首道:
    芳香满耳大名垂,双画千秋才於眉。
    人世凤池何足羨,白云西去是瑶池。
  普惠在旁看见,因问道:「相公诗中是何意味?小僧全然不识。」燕白颔笑道:「月色溶溶,花阴寂寂,岂容法聪知道!」平如衡又笑道:「他是普惠,又不是普救,怎说这话?」遂相与大笑,别了普惠出来,一径回去不题。
  却说山小姐考完走回后,恰好冷绛雪也考完进来。山小姐先问道:「那生才学如何?姐姐考得如何?」冷绛雪道:「那生是个真正才子,若非贱妾,几乎被他压倒。」因将原韵三首,与自己和韵四首都递与山小姐道:「小姐请看便知。」
  山小姐细细看了,喜动眉宇,因说道:「小妹自遭逢圣主垂青,得以诗文遍阅天下人,於兹五六年,也不为少。若不是庸府之才,就也是疏狂之笔,却从不曾遇此。二生诗才十分俊爽如此,真一时之俊傑也。」冷绛雪道:「这等说来,小姐与考的钱生,想也是个才子了。」山小姐道:「才子不必说,还不是寻常才子。落笔如飞,几令小妹应酬不来。」也将原唱三首,并和诗四首递与冷绛雪道:「姐姐请看过,小妹还有一桩可疑之事与姐姐说。」
  冷绛雪看了,讚歎不绝口道:「这赵、钱二生才美真不相上下。不是夸口说,除了小姐与贱妾,却也无人敌得他来。且请问小姐,又有甚可疑之事?」山小姐道:「那生见了小妹『一曲双成也不如』之句,忽然忘了情,拍案大叫道:『我平如衡,今日遇一劲敌矣!』小妹听见,就问他,先生姓钱为何说平如衡?他着慌,忙忙遮饰,不知为何?莫非此生就是平如衡,不然天下哪里有许多才子?」冷绛雪道:「那生怎样一个人品?」山小姐道:「那生年约二十上下,生得面如瓜子,双眉斜飞入鬓,眼若春星,体度修长。虽弱不胜衣,而神情气宇昂藏如鹤。」冷绛雪道:「这等说来,正是平如衡了。祇可惜贱妾不曾看见。若是看见,倒是一番奇遇。」山小姐道:「早知知此,何不姐姐到西园来。」
  冷绛雪道:「贱妾也有一件事可疑」。山小姐道:「何事?」冷绛雪道:「那赵生见贱妾题的『须知不是并头莲』之句,默默良久。忽歎了一声,低低呤诵道:『天祇生人情便了,情长情短有谁怜。』贱妾听了忙问道:『此何人所吟?』他答道:『非吟也,偶有所思耳。』贱妾记得,前日小姐和阁下书生正是此二语。莫非这赵生正是阁下书生?」山小姐听了,因问道:「那生生得如何?」冷绛雪道:「那生生得圆面方额,身材清秀而丰满,双肩如两山之耸,一笑如百花之开。古称潘安虽不知如何之美,祇觉此生相近。」山小姐道:「据姐姐想象说来,恍与阁下书生宛然。若果是他,可谓当面错过。」冷绛雪道:「天下事怎这等不凑巧!方纔若是小姐在东,贱妾在西,岂不两下对面,真假可以立辨。不意颠颠倒倒,岂非造化弄人?」
  二人正踌躇评论,忽山显仁走来问道:「你二人与两生对考,不知那两生才学实是如何?」山小姐答道:「那两生俱天下奇才,父亲须优礼相待纔是。」山显仁道:「我正出去留他,不知他为甚竟不别而去,我故进来问你。既果是奇才,还须着人赶转,问他个详细纔是。」山小姐道:「父亲所言最是。」
  山显仁遂走了出来,叫一个家人到接引庵去问。若是赵、钱二相公还在庵中,定然要请转来。若是去了,就问普惠临去可曾有甚话说。」家人领命,到庵中去问。普惠回说道:「已去久了。临去并无话说,祇在前壁题诗后,又题了二首诗而去。」家人遂将二诗抄了来回复山显仁。
  山显仁看了,因自来与女儿并冷绛雪看道:「我祇恐他匆匆而去,有甚不足之处,今见二诗十分钦羨於你。不别而去者,大约是怀惭之意了。」山小姐道:「此二生不独才高,而又虚心服善如此,真难得。」冷绛雪道:「难得两个都是一般高才。」
  山显仁见女儿与冷绛雪交口称讚,因又吩咐一个家人道:「方纔来考试的松江赵、钱二位相公,寓在城中泡子河吕公堂。你可拿我两个名帖去请他,有话说。」
  家人领命,到次日起个早,果走到泡子河吕公堂来寻问。燕白颔原是假说,如何寻问得着。不期事有凑巧,宋信因张尚书府中出入不便,故借寓在此。山府家人左问右问,竟问到宋信下处。宋信见了问道:「你是谁家来的,寻那一个?」家人答道:「我是山府来的,要寻松江赵、钱二位相公。」宋信道:「山府自然是山相公了。」家人道:「正是,现有名帖在此。」宋信看见上面写着侍生山显仁拜,因又问道:「这赵、钱二位相公,与你老爷有甚相识,却来请他?」家人道:「这二位相公昨日在我府中与小姐对诗,老爷与小姐说他是两个才子,故此请他去有甚话说。」宋信心下暗想道:「此二人一定是考中意的了。此二人若考中了意,老张的事情便无望了。」因打个破头屑道:「松江祇有张吏部老爷的公子,张寅便是个真才子,哪里有甚姓赵姓钱的才子,莫非被人骗了?」家人道:「昨日明明两个青年相公在我府中考试的,怎么是骗。」宋信道:「若不是骗,就是你错记了姓名。」家人道:「明明一个姓赵,一个姓钱,为何会错?」宋信道:「松江城中的朋友,我都相交尽了。且莫说才子,就是饱学秀才,也没个姓赵姓钱的,莫非还是张寅相公?」家人道:「不曾说姓张。」宋信道:「若不是姓张,这里没有。」
  家人祇得又到各处去寻。寻了一日,并无踪影,祇得回复山显仁道:「小人到吕公堂遍访,并无二人踪迹。人人说松江才子,祇有张吏部老爷的公子张寅方是,除他并无别个。」山显仁道:「胡说,明明两人在此,你们都是见的,怎么没有。定是不用心访,还不快去细访,若再访不着,便要重责。」家人慌了,祇得又央求两个,同进城去访不题。
  却说宋信得了这个消息,忙寻见张寅,将前事说了一遍道:「这事不上心,祇管弄冷了。」张寅道:「不是我不上心,他那里又定要见我,你又叫我不要去,所以耽延。为今之计,将如之何?」宋信道:「他既看中意了赵、钱二人,今虽寻不见,终须寻着。一寻见了,便有成机,便将我们前功尽弃。如今急了,俗话说得好,丑媳妇少不得要见公婆。莫若讨两封硬挣书,大着胆,乘他寻不见二人之际,去走一遭。倘侥幸先下手成了,也不可知。若是要考试诗文,待小弟躲在外边,代作一两首传递与兄,塞塞白儿,包你妥帖。祇是事成了,不要忘记小弟。」张寅道:「兄如此玉成,自当重报。」二人算计停当,果然又讨了两封要路的书,先送了去。随既自写了名帖,又准备了一副厚礼,自家阔服乘轿来拜。又将宋信悄悄藏在左近人家。
  山显仁看了书帖,皆都是称讚张寅少年才美,门当户对,求亲之意。又见书帖都是一时权贵,总因是吏部尚书之子。又见许多礼物,不好轻慢,祇得叫家人请入相见,张寅倚着自家有势,竟昂然走到厅上,以晚辈礼相见。礼毕,看坐在左首。山显仁下陪,一面奉茶,一面就问道:「久仰贤契,青年高才,渴欲一会,怎么许久不蒙下顾?」张寅答道:「晚生一到京,老父即欲命晚生趋谒老太师,不意途中劳顿,抱恙未痊,所以羁迟上谒,获罪不胜。」山显仁道:「原来有恙,老夫急於领教,也无他事。因见前日书中,盛称贤契着述甚富,故欲领教一二。」张寅道:「晚生末学,巴人下里之词,祇好涂饰闾里,怎敢陈於老太师山斗之下。今既蒙诱引,敢不献丑。」因向跟家人取了一册《张子新编》,深深打了一恭,送上道:「鄙陋之章,敢求老太师转致令嫒小姐笔削。」
  山显仁接了,展开一看,见迁柳庄、题壁、听莺诸作,字字清新,十分欢喜道:「贤契美才,可谓名下无虚。」又看了两首,津津有味。因叫家人送与小姐,一面就邀张寅到后厅留饮。张寅辞逊不得,祇得随到后厅,小饮数杯。
  山显仁又问道:「云间大郡,人文之邦。前日王督学特荐一个燕白颔,也是松江人,贤契可是相知么?」张寅道:「这燕白颔号紫侯,也是敝县华亭人,与晚生是自幼同窗,最为莫逆。凡遇考事,第一、第二,每每与晚生不相上下。才是有些,祇是为人狂妄,出语往往诋毁前辈,乡里以此薄之。家父常说他既承宗师荐举,又蒙圣恩徵召,就该不俟驾而来,却又不知向何方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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