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丢送给日本人了,东三省热河的早已完事。绥远河北山东安微的全得不着了。可是辰溪县的煤,直到二十七年二月里,在当地交货,两块钱一吨还无买主。运到一百四十里距离的沅陵去,两毛钱一百斤很少人用它。山上沿河两岸遍山是杂木杂草,乡下人无事可作,无生可谋,挑柴担草上城换油盐的太多,上好栎木炭到年底时也不过卖一分钱一斤,除作坊槽坊和较大庄号用得着煤,人人都因习惯便利用柴草和木炭。这种热力大质量纯的燃料,于是同过去一时当地的青年优秀分子一样,在湘西竟成为一种肮脏累赘毫无用处的废物。地方负责的虽知道这两样东西都极有用,可不知怎样来用它。到末了,年青人不是听其飘流四方,就是听他们腐化堕落。廉价的燃料,只好用木地民船运往五百里外的常德,每吨一块半钱到二块六毛钱。同时却用二百五十块钱左右一吨的价钱,运回美孚行的煤油,作为湘西各县城市点灯用油。富源虽在本地,到处都是穷人,不特下井挖煤的十分穷困,每天只能靠一点点收入,一家人挤塞在一个破烂逼窄又湿又脏的小房子里住,无望无助的混下去。孩子一到十岁左右,就得来参加这种生活竞争。许多开矿的小主人,也因为无知识,捐项多,耗费大,运输不便利,煤又太不值钱,弄得毫无办法,停业破产。这应当是谁的责任?瞻望河边的风景,以及那一群肮脏瘦弱的负煤人,两相对照,总令人不免想得很远很远。过去的,已成为过去了。来到这地面上,驾驭钢铁,征服自然,使人人精力不完全浪费到这种简陋可怜生活上,使多数人活得稍像活人一点,这责任应当归谁?是不是到明日就有一群结实精悍的青年,心怀雄心与大愿,来担当这个艰苦伟大的工作?是不是到明日,还不免一切依然如旧?答复这个问题,应在青年本身。这是一个神圣矿工的家庭故事——向大成,四十四岁,每天到后坡××公司第三号井里去工作,坐箩筐下降四十三丈,到工作处。每天作工十二小时,收入一毛八分钱。妇人李氏,四十岁,到河码头去给船户补衣裳裤子,每天可得三两百钱。无事作或往相熟处,给人用碎瓷片放放血,用铜钱蘸清油刮刮痧。男女共生养了七个,死去五个,只剩下两个女儿,大的十六岁,十三岁时就被驻防军排长看中,出了两块钱引诱破了身。父亲知道这事情时,就痛打女孩一顿,又为这两块钱,两夫妇大吵大闹一阵,妇人揪着自己髻发在泥地里滚哭。可是这事情自然同别的事一样,很快的就成为过去了。到十五岁这女孩子已知道从新生活上取乐,且得点小钱花,买甘蔗糍粑吃。于是常常让水手带到空船上去玩耍,不怕丑也不怕别的。可是母亲从熟人处听到她什么时候得了钱,在码头上花了,不拿回来,就用各种野话痛骂泄气。到十六岁父亲却出主张,把她押给一个“老怪物”,押二十六块钱。这女孩子于是换了崭新印花标布衣裳,把头梳得光油油的,脸上擦了脂粉,很高兴的来在河边一个小房子里接待当地军、警、商、政各界,照当地规矩,五毛钱关门一回。不久就学会了唱小曲子、军歌、党歌、爱国歌、摇船人催橹歌。母亲来时就偷偷的塞十个当一百铜子或一些角子票到母亲手中,不让老怪物看见。阅世多,经验多,应酬主顾自然十分周到,生意更好了一点,已成为本地“观音”。船上人无不知道码头的观音。有一次,县衙门一个传达,同船上人吃醋,便用个捶衣木杵把这个活观音痛殴一顿,末了,且把小妇人裤子也扒脱抛到河水中去。又气又苦,哭了半天,心里结了个大疙瘩,总想不开,抓起烟匣子向口里倒,咽了三钱烟膏,到第二天便死掉了。父母得到消息,来哭了一阵,拿了点“烧埋钱”走了。死去过不久也就装在白木匣子里抬走埋了。小女儿十一岁,每天到河滩上修船处去捡劈柴,带回家烧火煮饭,有一天造船匠故意扬起斧头来恐吓她,她不怕。造船匠于是更当着这孩子撒尿,想用另外一个方法来恐吓她。这女孩子受了辱,就坐在河边堆积的木料上,把一切耳朵中听来的丑话骂那个老造船匠,骂完后方跑回家里去。回到家里,见母亲却在灶边大哭,原来老的在煤井里被煤块砸死了。……到半夜,那个母亲心想,公司有十二块钱安埋费。孩子今年十二岁,再过四年,就可挣钱了。命虽苦,还有一点希望。……这就是我们所称赞的劳工神圣,一个劳工家庭的真实故事。旅行者的好奇心,若需要证实它,在那里实在顶方便不过,正因为这种家庭是很普遍的,故事是随处可以掇拾的。读书人的同情,专家的调查,对这种人有什么用?若不能在调查和同情以外有一个办法,这种人总永远用血和泪在同样情形中打发日子,地狱俨然就是为他们而设的。他们的生活,正说明“生命”在无知与穷困包围中必然的种种。读书人面对这种人生时,不配说同情,实应当自愧。正因为这些人生命的庄严,读书人是毫不明白的。大家都知道辰溪县有煤,此外还有什么,就毫无所知了。在湘西各县裱画店,常有个署名髯翁米子和的口书字幅,用笔极浓重,引人注意。这个米先生就是辰溪县人。
沅水上游几个县份
由辰溪大河上行,便到洪江,洪江是湘西中心。出口货以木材、桐油、鸦片烟为交易中心。市区在两水汇流一个三角形地带,三面临水,通常有“小重庆”称呼。地方归会同县管辖。湖南人吃的“洪江柚子”,就是由会同、黔阳、溆浦各县属乡下集中到洪江来的。洪江商务增加了地方的财富与市面繁荣,同时也增加了军人的争夺机会。民国三十年来贵州省的政治变局,都是洪江地方直接间接促成的。贵州军人卢焘、王殿轮、王小珊、周西成、王家烈,全用洪江为发祥地,终于又被部下搞垮。湖南军人周则范、蔡钜猷、陈汉章,全用洪江为根据地,找了百十万造孽钱,负隅自固,周陈二人并且同样是在洪江被刺的。可是这些事对本地又似乎竟无多少关系。这些无知识的小军阀尽管新陈代谢,打来打去,除洪江商人照例吃点亏,与会同却并无关系。地方既不因此而衰败,也不因此而繁荣。溆浦地方在湘西文化水准特别高,读书人特别多,不靠洪江的商务,却靠一片田地,一片果园——蔗糖和橘子园的出产,此外便是几个热心地方教育的人。女子教育的基础,是个姓向女子作成的(即十年前在共产党中作妇女运动被杀的向警予,五四时代写工运文章最有声色的蔡和森的夫人)。史学家向达,经济学家武堉干,出版家舒新城,同是溆浦人。洪江沿沅水上行到黔阳,县城里有一个阳明书院,留下王阳明的一点传说,此外这个地方竟似乎不能引起外人的关心注意,也引不起本地人的自信或自骄。地方在外面读书作事的人相当多,湘西人的个性强悍处,似乎也因之较少。黔阳毗连芷江,“澧兰沅芷”在历史上成一动人名词。芷江的香草香花,的确不少。公路由辰溪往芷红,不经过溆浦黔阳,是由麻阳河沿河上行一阵,到后向西走,经芷江属的东乡两个市镇,方到芷江。车由辰溪过渡,沿麻阳河南岸上行时,但见河身平远静穆,嘉树四合,绿竹成林,郁郁葱葱,别有一种境界。沿河多油坊、祠堂,房子多用砖砌成立体方形或长方形,同峻拔不群的枫杉相衬,另是一种格局,有江浙风景的清秀,同时兼北方风景的厚重。河身虽不大,然而屈折平衍,因之引水灌溉两岸,十分便利,土地极其膏腴。急流处本地人多缚大竹作圆形,安置在河边小水堰道间。引水灌高处田地,且联接枧筒长数十丈,将水远引。两岸树木多,因之美丽水鸟也特别多。弄船人除少数铜仁船水手,此外全部是麻阳人,在二百五十里内,这一条河中有多少滩,多少潭,有多少碾房,有多少出名石头,无不清清楚楚。水手们互相谈论争吵的事也常不离这条河流所有的故事,和急流石头的情形。有一个地方名“失马湾”,四围是山,山下有大小村落无数,都隐在树丛中,河面宽而平,平潭中黄昏时静寂无声,惟见水鸟掠水飞去,消失在苍茫烟浦里。一切光景美丽而忧郁,见到时不免令人生“大好河山”之感。公路虽不经从失马湾过,失马湾地方有一个故事,却常常给人带走很远。公路入芷江境后,较大站口名怀化镇。经过的旅客除了称羡草木田地美好,以及公路宽广平坦,此外将无何等奇异感想。可是事实上这个地方的过去,正是中国三十年来的缩影。地方民性强悍,好械斗,多相互仇杀,强梁好事者既容易生事,老实循良的为生存也就力图自卫。蔡锷护法军兴,云南部队既在这里和北洋军作战。结果遗下枪支不少。本地人有钱的买枪,称为团总,个人有枪,称为练丁。枪支一多,各有所恃,于是由仇怨变成劫掠。杂牌军来,收枪裹匪膨胀势力。军队打散后,于是或入山落草保存实力,或收编成军以图挟制。内战既多,新陈代谢之际,唯一可作的事就是相互杀戮。二十年间的混乱局面,闹得至少有一万良民被把头颅割下示众,(作者个人即眼见到有三千左右农民被割头示众,)为本地人留下一笔结不了的血账。然而时间是个古怪东西,这件事到如今,当地人似乎已渐渐忘掉了。遗忘不掉且居然还能够引起旅客一点好奇心对之注意的,是一座光头山顶上留下一列堡垒形的石头房子,不像庙宇也不像住户人家,与山下简陋小市镇对照时,尤其显得两不调和。一望而知这房子是有个动人故事的。这是一个由地主而成团绅,由团绅而作大王,由大王升充军长,由军长获得巨富,由巨富被人暗杀的一个姓陈的产业。这座房子同中国许多地方堂皇富丽的建筑相似,大部分可说是用人血作成的,这房子结束了当地人对于由土匪而大王作军官成巨富的浪漫情绪。如今业已成为一个古迹,只能供过路人凭吊了。车站旁的当地妇人多显得和平而纯良,用惊奇眼光望着外来车辆和客人。客人若问“那房子是谁的产业?谁在那里住?”一定会听到那些老妇人可怜的回答:“房子是我们这里陈军长的,军长名陈汉章,五年前在洪江被人杀了,房子空空的。”且可怜的微笑。也许这妇人正想起自己被杀死的丈夫,被打死的儿子。也许想起的却是那军长死后相传留下三百五十条金子,和几个美丽姨太太的下落。谁知道她想的是什么事。怀化镇过去二十里有小村市,名“石门”,出产好梨,大而酥脆,甜如蜜汁,也和中国别的地方一样,是有好出产,并不为人注意,专家也从不曾在他著作上提及,县农场和农校更不见栽培过这种果木。再过去二十五里名“榆树湾”,地方出好米,好柿饼。与怀化镇历史相同,小小一片地面几乎用血染赤,然而人性善忘,这些事已成为过去了。民性强直,二十年前乡下人上场决斗时,尚有手携着手,用分量同等的刀相砍的公平习惯,若凑巧碰着,很可能增长旅行者一分见识。一个商人的十八岁闺女死了,入土三天后,居然还有一个卖豆腐的青年男子,把这女子从土中刨出,背到山洞中去睡她三夜的热情。这种疯狂离奇的情感,到近年来自然早消灭了。新的普通教育,造成一种无个性无特性带点世故与诈气的庸碌人生观。这种人生观,一部分人自然还以为教育成功,因此为多数人所扶持。正因为如此一来,住城市中的地主阶级,方不至于田园荒芜,收租无着。按规矩,芷江的佃户对地主除缴纳正租外,还应当在每一石租谷中认缴鸡肉一斤,数量多少照算,所以有千来石净收入的人家,到收租时照例可从各佃户处捉回百十只肥鸡。常日吃鸡,吃到年底,还有富余。单是这一点,东乡的民俗如何宜于改造,便很显然了。榆树湾离芷江还有九十里,公路上行,一部分即沿沅水西岸拉船人纤路扩大改造而成。公路一面傍山,一面临水。地势到此形成一小盆地,无高山重岭,汽车路因之较宽大,较平宜。到芷江时,一个过路人一瞥所得印象必不怎么坏。城西有个明代万历年的古塔,名雁塔,形制拙而壮,约略与杭州坍圮的雷峰塔相似。城楼与城中心望楼,从万户人家屋瓦上浮,气象相当博大厚重,像一个府治。河流到了这里忽然展宽许多,约三分之二里。一个十七墩的长桥,由城外河边接连西岸,西岸名王家街,住户店铺也不少。三十年前通云贵的大驿道由此通过(传说中的赶尸必由之路),现在又成为公路站头。城内余地有限,将来发展自然还在西岸。表示这繁荣的起点,是小而简陋的木房子无限量的增加。有个大佛寺,也是明朝万历年间的建筑,殿中大佛头耳朵可容八个人盘旋而上,佛顶可摆四桌酒席绰绰有余。好风雅的当地绅士,每逢重阳节便到佛头上登高,吃酒划拳,觉得十分有趣。本地绅士有“维新派”,知去掉迷信不知道保存古迹,民国九年佛殿圮坍后,因此各界商议,决定打倒大佛。当时南区的警察所长是个麻脸大胖子,凤凰县人,人大心细,身圆姓方,性情恰恰如吉诃德先生的仆人,以为这是一件极有意义的工作,就亲自用锹头去掘佛头,并督率警士参加这种工作。事后向熟人说:“今天真作了一件平生顶痛快事情(不说顶蠢事情),打倒了一尊五百年的偶像。人说大佛是金肝银肠朱砂心,得到它岂不是可以大发一笔洋财?哪知道打倒了它。什么也得不到。肚子里一堆古里古怪的玩意儿,手写的经书,泥做的小佛,绸子上画了些花花朵朵,——鬼知道有什么用。五百年宝贝,一钱不值。大脑袋里装了六十担茶叶,一个茶叶库,一点味道都没有,谁都不要,只好堆在坪里,一把火烧掉。”把话说完时,伸出两只蒲扇手,“狗肏的,一把火烧完了,痛快。”总而言之,除了一大殿,当时能放火烧的都被这位开明警察所长烧了。保存得上好的五百卷手抄本经卷,和五彩壁画的版子,若干漆胎的佛像,全烧光了。大佛泥土堆积如一座小山。这座山的所在处,现在本地年青人已经不大知道了。当地毁去了那么一座偶像,其实却保存另外一个活偶像。城里东门大街福音堂里,住下一个基督教包牧师,在当时是受本城绅士特别爱护尊敬的。受尊敬的原因,为的是当时土匪不敢惊动洋人。有时城中绅士被当作肥羊吊去时,无从接头,这牧师便放下侍奉上帝的神圣的职务,很勇敢慷慨深入匪区去代人说票。离县城三十里的西望山,早已成为土匪老巢,有枪兵一排人还不敢通过,大六月天这位牧师去避暑,却毫不在意,既不引起众人对于这个牧师身分的怀疑,反而增加这个牧师在当地“所向无敌”的威信。这事说来已二十年,上帝大约已把那牧师收回天国,也近于一篇故事了。二十年来本地绅士半数业已谢世,余下的都渐渐衰老了,子侄辈长大成人,当前问题恐不是毁佛学道,必是如何想法不让子侄辈向西北走。担心的并不是社会革命,倒是家庭革命。家庭一革命,作严父作慈父两不讨好。芷江的绅士多是地主,正因为有钱,因此吃喝享乐之外历来还受两重压迫,土匪和外来驻防剿匪军,两者的苛索都不容易侍候。近年来一切都不同了,最大的威胁,恐怕是自己家里的子女“自由”。子女在外受教育的多,对于本地是一种转机,对于少数人,看来却似乎是一种危机。广西民政厅厅长邱昌渭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