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打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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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打滚儿-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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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妈,你到我们家来,丢了两个孩子不后悔吗?” 
    “我是后悔——后悔早该把俺们小栓子接进城来,跟你一块儿念书认字。” 
    “你要找到丫头子呢,回家吗?” 
    “嗯。”宋妈瞎答应着,她并没有听清我的话。 
    我们走到西文民巷的中国银行门口,宋妈在石阶上歇下来,过路来了一个卖吃的也停在这儿。他支起木架子把一个方木盘子摆上去,然后掀开那块盖布,在用黄色的面粉做一种吃的。 
    “宋妈,他在做什么?” 
    “啊?”宋妈正看着砖地在发愣,她抬起头来看看说,“那叫驴打滚儿。把黄米面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绿豆粉里滚一滚,挺香,你吃不吃?” 
    吃的东西起名叫“驴打滚儿”,很有意思,我哪有不吃的道理! 
    我咽咽唾沫点点头,宋妈掏出钱来给我买了两个吃。她又多买了几个,小心地包在手绢里,我说: 
    “是买给丫头子的吗?” 
    出了东交民巷,看见了热闹的哈德门大街了,但是往哪边走?我们站在美国同仁医院的门口。宋妈的背,汗湿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两肩头抖落着,一边东看看,西看看。 
    “走那边吧,”她指指斜对面,那里有一排不是楼房的店铺。走过了几家,果然看见一家马车行,里面很黑暗,门口有人闲坐着。宋妈问那人说: 
    “跟您打听打听,有个赶马车的老大哥,跟前有一个姑娘的,在您这儿吧?” 
    那人很奇怪地把宋妈和我上下看了看: 
    “你们是哪儿的?” 
    “有个老乡亲托我给他带个信儿。” 
    那人指着旁边的小胡同说: 
    “在家哪,胡同底那家就是。” 
    宋妈很兴奋,直向那人道谢,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向胡同里走去。这是一条死胡同,走到底,是个小黑门,门虽关着,一推就开了,院子里有两三个孩子在玩土。 
    “劳驾,找人哪!”宋妈喊道。 
    其中一个小孩子便向着屋里高声喊了好几声: 
    “姥姥,有人找。” 
    屋里出来了一位老太太,她耳朵聋,大概眼睛也快瞎了,竟没看见我们站在门口,孩子们说话她也听不见,直到他们用手指着我们,她才向门口走来。宋妈大声地喊: 
    “您这院里住几家子呀?” 
    “啊啊,就一家。”老太太用手罩着耳朵才听见。 
    “您可有个姑娘呀!” 
    “有呀,你要找孩子他妈呀!”她指着三个男孩子。 
    宋妈摇摇头,知道完全不对头了,没等老太太说完,便说: 
    “找错人了!” 
    我们从哈德门里走到哈德门外,一共看见了三家马车行,都问得人家直摇头。我们就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宋妈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半天才想起什么来,说: 
    “英子,你走累了吧?咱们坐车好不?” 
    我摇摇头,仰头看宋妈,她用手使劲捏着两眉间的肉,闭上眼,有点站不稳,好像要昏倒的样子。她又问我: 
    “饿了吧?”说着就把手巾包打开,拿出一个刚才买的驴打滚儿来,上面的绿豆粉已经被黄米面湿溶了。我嘴里念了一声:“驴打滚儿!”接过来,放在嘴里。 
    我对宋妈说: 
    “我知道为什么叫驴打滚儿了,你家的驴在地上打个滚起来,屁股底下总有这么一堆。”我提起一个给她看,“像驴粪球不?” 
    我是想逗宋妈笑的,但是她不笑,只说: 
    “吃吧!” 
    半个月过去,宋妈说,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马车行,也没有一点点丫头子的影子。 
    树荫底下听不见冯村后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见宋妈手里那一双双厚鞋底了;也不请爸爸给写平安家信了。 
    她总是把手上的银镯子转来转去地呆看着,没有一句话。 
    冬天又来了,黄板儿牙又来了。宋妈让他蹲在下房里一整天,也不跟他说话。这是下雪的晚上,我们吃过晚饭挤在窗前看院子。宋妈把院子的电灯捻开,灯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天空还在不断地落着雪,一层层铺上去。宋妈喂燕燕吃冻柿子。我念着国文上的那课叫做《雪》的课文: 
    一片一片又一片, 
    两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飞入芦花都不见。 
    老师说,这是一个不会做诗的皇帝做的诗,最后一句还是他的臣子给接上去的。但是念起来很顺嘴,很好听。 
    妈妈在灯下做燕燕的红缎子棉袄,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一层层地铺上去。妈妈说:“把你当家的叫来,信是我叫老爷偷着写的,你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儿子再回这儿来。 
    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小栓子和丫头子,活该命里都不归你,有什么办法!你不能打这儿起就不生养了!” 
    宋妈一声不言语,妈妈又说: 
    “你瞧怎么样?” 
    宋妈这才说: 
    “也好,我回家跟他算帐去!” 
    爸爸和妈妈都笑了。 
    “这几个孩子呢?”宋妈说。 
    “你还怕我亏待了他们吗?”妈妈笑着说。 
    宋妈看着我说: 
    “你念书大了,可别欺侮弟弟呀!别净跟你爸爸告他的状,他小。” 
    弟弟已经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现在很淘气,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书包。 
    宋妈把弟弟抱到床上去,她轻轻给弟弟脱鞋,怕惊醒了他。她叹口气说:“明天早上看不见我,不定怎么闹。”她又对妈妈说:“这孩子脾气强,叫老爷别动不动就打他;燕燕这两天有点咳嗽,您还是拿鸭梨炖冰糖给她吃;英子的毛窝我带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给捎了来;珠珠的袜子都该补了。还有,……我看我还是……唉!”宋妈的话没有说完,就不说了。 
    妈妈把折子拿出来,叫爸爸念着,算了许多这钱那钱给她;她丝毫不在乎地接过钱,数也不数,笑得很惨: 
    “说走就走了!” 
    “早点睡觉吧,明天你还得起早。”妈妈说。 
    宋妈打开门看看天说: 
    “那年个,上京来的那天也是下着鹅毛大雪,一晃儿,四年了!” 
    她的那件红棉袄,也早就拆了:旧棉花换了榧子儿,泡了梳头用;面子和里子,给小栓子纳鞋底了。 
    “妈,宋妈回去还来不来了?”我躺在床上问妈妈。 
    妈妈摆手叫我小声点儿,她怕我吵醒了弟弟,她轻声地对我说: 
    “英子,她现在回去,也许到明年的下雪天又来了,抱着一个新的娃娃。” 
    “那时候她还要给我们家当奶妈吧?那您也再生一个小妹妹。” 
    “小孩子胡说!”妈妈摆着正经脸骂我。 
    “明天早上谁给我梳辫子?”我的头发又黄又短,很难梳,每天早上总是跳脚催着宋妈,她就要骂我:“催惯了,赶明儿要上花轿也这么催,多寒碜!” 
    “明天早点儿起来,还可以赶着让宋妈给你梳了辫子再走。”妈妈说。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听见窗外沙沙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快起床下地跑到窗边向外看。雪停了,干树枝上挂着雪,小驴拴在树干上,它一动弹,树枝上的雪就被抖落下来,掉在驴背上。 
    我轻轻地穿上衣服出去,到下房找宋妈,她看见我这样早起来,吓了一跳,我说: 
    “宋妈,给我梳辫子。” 
    她今天特别的和气,不唠叨我了。 
    小驴儿吃好了早点,黄板儿牙把它牵到大门口,被褥一条条地搭在驴背上,好像一张沙发椅那么厚,骑上去一定很舒服。 
    宋妈打点好了,她用一条毛线大围巾包住头,再在脖子上绕两绕。她跟我说: 
    “我不叫你妈了,稀饭在火上炖着呢!英子,好好念书,你是大姐,要有个样儿。”说完她就盘腿坐在驴背上,那姿势真叫绝! 
    黄板儿牙拍了一下驴屁股,小驴儿朝前走,在厚厚雪地上印下了一个个清楚的蹄印儿。黄板儿牙在后面跟着驴跑,嘴里喊着:“得、得、得、得。” 
    驴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铃铛,在雪后的清新空气里,响得真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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