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他们,心里就很有些不愉快。他想,看什么看!再看我们也比你们年轻得多,
再看我们也比你们幸福得多。但他发现此时女孩也在看着他们的背影,也就陪同她
看了几眼。他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他只看到那个男的比较胖,那个女的比较瘦。
他看着那对男女的身影渐渐远去,就拉了一下女孩,说,你看见棵大柳树了么?女
孩不解地望着他。男孩说,我很喜欢那棵大柳树,我常在那棵大树下念诗,读小说,
有时也带上硬皮抄写点什么呢。是么?女孩说,那咱们过去看看它吧。他们手拉手
来到那棵大柳树下,男孩抚摸着它那折皱斑斑的树干,要女孩猜猜这棵树的年轮。
女孩说,大约有十年了吧。男孩说,我看它有十二年。女孩说,你怎么知道呢?这
上头又没有刻度。男孩说,我想它应该是这样的。女孩做出一种调皮的样子,故意
说我看它就是有十年而不是十二年。男孩笑道,那咱们折衷一下好啦,就说它有十
一年吧。女孩露出那颗虎牙笑道,这还差不多。男孩说,反正我喜欢这棵大柳树,
它特别像流经我家门前的那条响河上的一棵柳树,小时候,我经常拉一张草席坐在
那棵大柳树下着连环画。女孩说,那我也喜欢这棵大柳树吧。于是,他们就手牵着
手,沿着河岸朝前走去。他们走过一座没有栏杆的小石板桥,来到一片浓绿的槐树
林里,看见一个用塑料布搭成的帐篷。帐篷四周摆满了一个个方方的木箱子,帐篷
和木箱之间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走近了看才知道他是一个养蜂人。此
时,在外面采了一天花蜜的蜜蜂们正纷纷飞回到主人的身边,进入它们的家属。男
孩和女孩走上前去跟养蜂人搭话的时候,养蜂人一副带理不理的样子。但他们仍是
那样固执地向养蜂人询问关于养蜂、蜂地采蜜、雄蜂和雌蜂等方面的知识,他们的
神情是那样地天真、好奇、热情、诚挚。沉默寡言的养蜂人终于开口讲出了许多话
来,养蜂人说的那些事情都是他们所没有听说过的,书本上没有告诉他们这些。另
外,他们还知道了养蜂人来自山东聊城地区,他的家中没有妻子老小,这些年来他
的生活就是天南海北地放蜂采蜜,他们说话的时候,一只蜜蜂围绕在他们头上翻飞
着。女孩好几次惊叫着躲闪,养蜂人憨笑着安慰女孩说,它不会蜇你的,只要你不
去招惹它。因为它只要蜇你一下,它也就活不成了。女孩惊魂未定地说,是么?那
是为什么呀?蜜蜂们真是太可怜了。这时候,男孩又看到了女孩眼睛里那忧郁的神
情。于是,他就转移了话题,问养蜂人,你总共养了多少箱蜜蜂?养蜂人笑了笑说,
你看呢?男孩就像小孩子一样,一二三四五……十五二十二五三十地查了起来。查
了一遍之后,他又查了一遍,然后望着女孩和养蜂人说,嘿!总共是128箱,对吧?
养蜂人微笑着点点头。男孩又问养蜂人,你知道上箱子里有多少只蜜蜂么?养蜂人
诚实地说,我不知道。女孩就点了一下男孩的额头说,你这人真是有意思,这样认
真追根问底的。男孩笑了笑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嘛。就在他们沉浸于跟蜜蜂
有关的事情的时候,夜幕悄悄地笼罩了这片槐树林。男孩和女孩很有些恋恋不舍地
告别了养蜂人和他的蜜蜂,又沿着来路走回到小河那边。是的,他们就在这条小河
边度过了一个浪漫的不眠之夜。实话说,这一点他们是没有料到的。事后他们也不
敢相信。当然,这跟他们当时没有一个爱的小巢有关。于是,他们就把这个小河边,
这寂静的旷野当成了他们的爱情伊甸园。是啊,许多年之后,他们还一定能够不止
一次地想起小河边这个独一无二的夜晚。这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夜晚。正如男孩所喜
欢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夜》里写道的那样:只有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才能有这
样的夜晚。在这个美妙无比的夜晚,女孩依偎在男孩的怀里,坐在河岸附近一片麦
地的田埂上,听着小河里,庄稼地里的片片蛙声,望着不远处铁路路基上闪烁着奇
彩的灯光,沈优当当的火车,沐浴着春夜的暖风,说着他们各自的理想和梦想(那
是一个说理想和梦想的年代和年纪啊),说着他们二十年,将近二十年的故事,要
知道,二十年和将近二十年那是有多少话,有多少要说的呀。那是怎样说也说不完
的。他们还说到了傍晚时分遇到的那对中年人和那个养蜂人。在这个美妙的夜晚,
本来可以发生的事情最终还是没有发生。男孩只是嗵嗵心跳着,最多的也只是轻轻
地触摸着女孩那对结实饱满的乳房。女孩被触摸的时候,浑身在瑟瑟发抖,像风中
一棵小柳树那样。男孩要是再继续做下去,女孩未必反抗得了,也不一定想反抗。
只是男孩没有那样去做,他实在是很有些舍不得。他想,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夜晚,
在这样一个梦境般的地方,是不该做那种事情的。或者他是这样想的,那是以后的
事情。现在这样,我已经是非常非常地幸福了。那时候,他,他们是多么地纯洁,
他们的精力又是多么地充沛啊。他们就那样在小河边呆了整整一夜,走走,站站,
亲亲,摸摸,想想,说说。是啊,那是一个美妙的夜晚,一个只是在我们年轻的时
候才能有的夜晚。
11
夏日的午后,太阳渐渐地收去它强烈的暑热。男孩坐在小河边那棵大柳树下,
地上铺着一张彩色塑料布,上面放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军用书包,里面装着两本书,
一本是《老人与海》,一本是《吉檀迦利》,还有一件东西,那就是他差不多随身
携带的硬面抄。另外他还带来了一个小收音机,可以听听音乐,没准儿还能听到一
场话剧演播呢。现在,男孩把它们—一掏出来放到塑料市上,他在想,是读读海明
威,还是念念泰戈尔,抑或是在硬面抄上写点什么呢?他想起了那个古希腊哲人说
过的一句话,人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这么说,我也不可同时干这两样事啦。但
是,我完全可以交叉着把它们都做一做的,反正时间尚早。他所谓的时间尚早,是
指女孩抵达这个约会地点的时间还早,眼下才四点半,距离他们所约定的五点半还
很漫长,差不多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男孩啼啼自语说,现在让我先干点事情,慢慢
地等着她的到来吧。小河里的水还在淙淙流淌,树立的知了还在歌唱,野外的热风
还在吹抚,男孩打开《老人与海》读了起来。品味了一会儿,他轻轻地感叹说,老
海明威啊,你写得真是太好了,好得让人无话可说。让我向你致以革命敬礼吧。他
站起来走动了一圈,又简靠在树干上念起了泰戈尔。他想,泰戈尔这位老先生也很
好的。不过,他银海明威是很不一样的人。但却一样地喜欢他们。他站在那儿望着
四野的庄稼地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回身盘坐在塑料布上,打开那本硬面抄,他想在
上面写点什么,写点什么呢?他想,海明威写过《老人与海》,我就在这里写一写
“少年与小河”吧。我当然写不了《老人与海人是呀,我最多只能写一个“少年与
小河”,或者写一个——《我们的草莓河》吧。于是,男孩在他的硬面按上写下了
这样的两行标题字。可是接下来写些什么,怎么写呢?这个我现在可是不知道,男
孩哨响自语说,我要好好想一想。这时候,男孩看见一个老婆婆手里拿着一个塑料
盆,路踉跄跄走下河底,目了一盆水,吃力地端着它走上并不算陡的河坡,蹒蹒跚
跚走到不远处一块玉米地里。过了一会儿,她又端着水盆,相当缓慢地重复了刚才
的动作。男孩明白了,老婆婆这是在给干渴的玉米浇水呢。当老婆婆第三次来到河
沿舀水时,男孩决定帮她一把了。于是,他就在她背后喊了几声大姐大娘,可老婆
婆对于他的呼唤和要求当耳旁风。他又喊了几声,老婆婆仍是充耳不闻。男孩笑了
笑,心想老人家没准儿是个聋子,就快步来到老婆婆的跟前,把他刚才的话又大声
重复了一遍。老婆婆不解地望着他,哇哇了几声。男孩心里一疼,天哪,老婆婆不
但是个聋子,而且还是一个哑巴。这太不妙了。这么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为什么
还得一盆一盆地给她的玉米浇水,那么她的男人呢,她的儿子呢?看来这些问题是
得不到答案了。男孩就用手指指水盆,指指河水,指指自己和老人,指指她的玉米
地,试图让她明白他是要帮她来浇水。但老婆婆的表情上透露着不要他帮这个忙,
男孩就微笑着将刚才的比划动作又重复了一遍,老婆婆这才将信将疑地把水盆交给
他。男孩欢快地跑下河底,舀出一盆水来,腿脚麻利地登上岸,朝老婆婆的那块玉
米地走去。老婆婆在后头跟着,男孩回过头来指指那块塑料布,示意她可以坐在上
面歇息歇息。老婆婆并不落坐,只是站在大柳树下望着男孩的背影。男孩穿梭一样
来来往往的,目水,浇地,一趟又是一趟,很投入地劳动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干干
净净的玉白色的确良短袖衫早就弄得斑斑点点了,脸上沾满了泥水和汗水。他好像
把今天下午这个约会和那个心爱的女孩志到了脑后,直到他差不多跑了二十多个来
回,身穿一袭洁白连衣裙的女孩站在他面前时,他才端着满满一盆水停止了劳动。
他泥头泥脸地朝女孩憨笑了一下,女孩露出那颗小虎牙还给他一个微笑。他想解释
点什么,可没等他开口,女孩就带着撒娇的口吻说,我也要给玉米浇水。男孩说,
你,行么?女孩呼了一声说,这有什么行不行的,我也能干。我已经站在那边看了
一会儿了,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女孩做出一副要夺水盆的架式,男孩就乖乖地将水
盆递给了她,嘱咐她要小心一点。女孩就跳舞一样端着水盆往玉米地里走去,男孩
在后面跟着她。望着女孩的这种身影,男孩再一次想到了安格尔的《泉》,差别就
是那个女人是举着水罐,而这个女孩是端着水盆的。还有就是那个女人是裸体的,
这个女孩是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裙。想到这里,男孩就有点心跳,有点脸红,还有一
点别的什么。女孩回过头来说,你别跟着我嘛,咱们配合着干活好么?接下来的配
合就是男孩到河底自水,再端上来递给女孩,然后由女孩运送到玉米地里去。一趟,
又是一趟,他们配合得很像那么回事。女孩那身洁白的衣裙也沾上了泥水,但她的
微笑更洁白了。其间,女孩要求为不远处的草莓浇点水。她说,给我们的草莓也浇
点水吧。实话说,这个仪式只是象征性的,因为果实已被摘去的草莓们现在不需要
水了。事实上,今天下午的这个约会变成了一次劳动。事后,他们还时常说起这个
下午很有意思。男孩说这次共同劳动很有意思。女孩纠正他说是很有诗意,男孩就
赞同说,对,是很有诗意的。当他们结束了这次劳动,将水盆还给那个又聋又哑的
老婆婆时,已近夕阳西下了。又聋又哑的老婆婆咧开笑脸,呆痴地望着他们,然后
迈着蹒蹒跚跚的脚步走回家去了。男孩和女孩回过头来,相互看着对方的一身一脸
泥水,甜蜜而又会意地笑起来,尔后就要拥抱对方。这时候,他们看见河岸上走过
来那对中年人,就停止了动作,男孩觉得很扫兴。他们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在这一带
遇到这对中年人了。但是,这一次男孩和女孩不想让他们看清自己,因为他们知道
自己身上满是泥水。于是,他们就收拾起地上的塑料布,顺着河岸朝那片槐树林里
走去。他们回头顾望时,发现那对中年人还在目送着他们。不管他们,现在男孩和
女孩要去看望那个养蜂人了。他们现在和那个养蜂人差不多成了朋友了。这天黄昏
的时候,养蜂人神情有些忧郁地送给他们一罐蜂蜜,而没有像往常那样和他们聊天
说话。告别了养蜂人,男孩和女孩离开那条小河,走上一条郊野大道。大道上行人
很少,没有车辆,只有两旁的庄稼,和无边无际的辽阔。这时候,西天上彩霞红得
像火,像虹,像画。天很阔,很大,很远的样子,有梦想不到的一切存在在那里。
男孩和女孩手牵手,走在火红的霞光里,走在通往远方的道路上,像是走在画中,
像是走在梦里。女孩说,我觉得我们这样可以一直走到天边的。男孩说,我觉得我
们这样就可以走入天堂了。
12
这是一个令人伤感的黄昏,到了夜晚更加让人感伤。像往常那样,男孩和女孩
沿着那条小河,经过那座没有栏杆的小石板桥,在晚霞映红四野的时候,到那片槐
树林里去寻访养蜂人。他们已经有很多天没有见到养蜂人和他的那些蜜蜂了,他们
很有些想念他和它们。可他们进人林子深处那片老地方时,发现那顶塑料帐篷不见
了,蜂箱不见了,那个养蜂人也不见了。男孩和女孩着急地相互询问着,养蜂人去
哪儿?男孩亮开嗓门,在林子里大声喊叫,楚大叔!楚大叔!喊了许久,没有任何
应声。回答他的只有四散的惊鸟扑腾的翅膀。这时候,女孩的眼泪就刷地流了下来,
她哭着说,养蜂人走了,养蜂人走了。她哭着说,养蜂人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
我们一声呢?男孩忧伤地劝慰着女孩说,养蜂人也许没走,也许养蜂人还会再来的。
他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他们不知道这些问题该去问谁。这天晚上,他们在小河一
带没有多呆,男孩就把女孩送到了学校,自己则回到他的会计科办公室,在一张稿
纸上写下这么一行字:寻找养蜂人(小说)。然后面对它发呆许久。后来,他们再
也没有遇到那个养蜂人。后来,他们时常提起那个养蜂人。
13
秋雨霏霏的傍晚,男孩和女孩撑着一支细碎花伞,沿着光滑的路基,朝小河那
边走去。他们看见一列列火车在秋雨中呼啸而过。女孩一手挽着男孩,一手拿着一
串钥匙晃来晃去,男孩一手撑伞,一手揽着女孩柔软的腰肢。细雨刷刷地落在花布
伞上,发出很好听的声音,像是在私语,又像是在呼唤。他们配合得很默契,已经
走了好长一段的泥泞小路了,他们谁都没有言语,默默地走在秋日傍晚的细雨里。
静默还是先由男孩打破的,他显得很有些严肃地说,我喜欢在细雨中漫步。女孩点
了点头,然后做出一副调皮样,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喜欢漫步在细雨中。男孩
就揽紧女孩,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又是一下。女孩紧紧地靠着男孩,轻声哼起一首
关于雨和伞的歌曲:我们俩一起拿着一支小雨伞,虽说是雨下得越来越大,只要你
来照顾我,我来照顾你,能够在一起,我也没关系。希望你记得我俩的情义,永远,
永远挂在你的心里,你的心里……女孩忽然不唱了,她两眼定定地望着小河的对岸,
男孩也循着她的目光朝那边望去。他们在这场秋天的黄昏细雨里,看到了一种梦境
般的场面:那对中年男女也撑着一把细碎花伞,慢慢地行走在愈来愈稠密的秋雨里。
男孩和女孩不约而同地说了这么一句,他们又来了。接下来他们就不再说什么了。
男孩和女孩在这边,中年男女在那边。一样地朝前走着,朝前走着,似乎根本用不
着看,他们就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