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团的演出。顺便说一下,有点意思的是,那个话剧团的排演厅就在我现在所居住
的这幢楼下,只是眼下这儿已不再排演什么话剧了,它早就被一举改造为唱卡拉OK
打台球的地盘,而那些话剧团的成员要么赋闲在家要么弃艺从商或者径直投奔小品
电视剧去了。说起来男孩和女孩观看的那场话剧演出,已是遥远的八十年代的事情
了。那天晚上演出的剧目叫做《神秘的古城》,剧情大概是地下工作者配合大军解
放一座古城什么的。说实话,那天的演出根本算不上多么精彩,可他们还是迷住了
这个偏僻小城几乎所有在场的观众,喜欢话剧的男孩和女孩更是忘情地沉醉在其中。
当时他和她都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话剧这种艺术形式。当然,在此之前,男孩和女孩
都曾多次在各自的小半导体上收听过话剧节目。此后不久,在男孩和女孩的情感故
事簿上,就有了一次次拥坐在一起收听话剧演播这样的情景记录。天哪!在那个美
妙的夜晚,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心爱的话剧在舞台上的演出!男女演员那字正腔圆
的念白,他们身上那神气得不得了的服装,舞台上的布景道具灯光,都使男孩和女
孩心醉神迷,甚至心驰神往。他们屏住呼吸,不敢大声喘气,黑亮的眸子直勾勾地
凝视着舞台。男孩和女孩忘了这儿是在演戏,忘了给他们鼓掌,也忘了自身的存在,
直到舞台上打出剧场休息的字幕,男孩和女孩这才醒过神来,他们慢慢地起离座位,
神思恍惚地随着人流走出剧场,又不约而同地来到剧院门口,站在一排玻璃窗下,
测览其中的彩色剧照。男孩和女孩的故事就是在这儿拉开序幕的。当男孩的目光从
玻璃窗收回的途中,恰好碰上了正在凝神注目着剧照的女孩,这使他后来多次说起
“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先是女孩那身清新爽目的装束抓住了
他。女孩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衣服(那时候还没有后来流行的牛仔服呢),脚
蹬一双白色球鞋,整个看上去一副干净清爽的样子。男孩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那干
净清爽的样子。而女孩那一对扎得很认真的小辫,显然流泻着一股掩不住的神气。
关于这些,男孩是从女孩的侧面捕捉到的(女孩亭亭玉立站在那儿,像是一幅宣传
画),接下来,男孩怀揣着希望和担忧,变换了一下角度,悄然转到对面打量起女
孩。这下子,男孩吃惊地张开了嘴巴,差点叫出一个啊来。原来女孩的正面形象比
起她的背影来,至少更加十分的迷人。凄迷的灯光下,那女孩美得令他胆战心惊,
而又难以言说,就在那一瞬间,男孩想到了,仿佛也看到了安格尔的那幅名画《泉》,
只不过眼前的这个女孩是穿着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的。想到这儿的时候,灯光下的
男孩脸上泛起了一层羞怯的红潮。这时候,他发现正在凝视剧照的女孩的脸上流淌
着一丝忧郁的神情。于是,男孩便鼓起勇气走上前去,颤抖着声音说了一句,你好。
女孩愣了一下神,看了看男孩,从洁白的牙齿上排出一个微笑,礼貌地答了一句,
你好。男孩支晤了一声,又说,你也是来看话剧的么?女孩点了点头。男孩似乎是
想了想,说,你也喜欢话剧么?女孩点点头。男孩子说,我说的不仅仅是现在正演
着的这场话剧。女孩仍是点点头。男孩眨了眨眼睛问道,那你今天坐在第几排?七
排,女孩说。我坐第八排,男孩子憨厚地笑道,我没有看见你。这显然是一句多余
的话。好像还有更多的一些话还未来得及说,剧场那边开演的铃声就拉响了。男孩
和女孩相看了一眼,就都快步跑回到各自的座位。这时候,男孩看见女孩就在他左
前方错三个人的位置上。接下来的观看演出,男孩开始了一心二用,他一会儿凝视
舞台上的事情,一会儿借助舞台上射过来的灯光盯住女孩的背影。从她那干净清爽
的背影上,男孩似乎看见一副精巧的鼻梁,一双幽深的眼睛,一种洁白的微笑,还
有那样一种叫人忘不掉的忧郁神情,他还仿佛看见了一个久远的梦,看见了他未来
的道路,甚至他开始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和那个就在前面的女孩联系在一起了。想着
这些的时候,他便命令自己好好看戏。他当然知道,这样的亲眼目睹来自省城的话
剧演出,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精神美餐。刚开始的时候,他生怕这场话剧很快就会演
完了,可这会儿却恨不得让它尽快结束。就在男孩在舞台与女孩背影之间来回照顾
而神思悠悠的时候,这场省话剧团演出的《神秘的古城》闭幕了。男孩看见女孩夹
在人流中朝外涌动,便挤上前去尾随着女孩,到了剧院门口,男孩朝前赶了两步拉
人女孩的视线,他佯装成只是恰好碰上的样子招呼道,唔,是你呀。女孩似乎有些
警惕地打量了男孩一眼,马上就还给他一个洁白的微笑。男孩说,怎么样,你觉得
今天的演出?女孩若有所思地说,挺好的。是啊,简直是好极了,男孩说。好吧,
再见了,女孩说。就你一个人来的么?男孩试探道。女孩子点了点头。我可以送送
你么?不用。让我送送你吧。不用了。我真的想送送你。谢谢你,真的不用。我可
没有别的意思呀,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我不相信你什么啦,我相信你什么呢?我是
说,今天我真的要送送你。那……那好吧。于是,男孩子和女孩便骑着自行车行走
在月光如水的春夜里,经过一盏又一盏昏黄的路灯,朝位于市区南段的文化路方向
走去,他们边走边说着些什么。说着说着,说再见的时候就到了。当然,此时的男
孩并不想说再见,他只是想再次见到女孩——他们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姓名和一些最
基本的情况。比如,男孩知道女孩是市师范学校幼师班一年级学生,她是不久前随
父母从山西绛县来到豫东这座小城的。她喜欢唱歌跳舞拉手风琴,更喜欢李清照的
词和舒婷的诗。这一年她正好18岁。女孩知道男孩刚从会计学校毕业不久,现在市
化工厂的一个车间当成本核算会计。他这段时间正在读黑格尔的美学,但他更喜欢
陀思妥耶夫斯基海明威鲁迅王蒙的小说,而且现在正做着一个关于小说家的梦。当
他们知道了这些的时候,说再见的时候就到了,因为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师范学
校的大门口。女孩跳下小坤车说谢谢再见,就推着车通过了大门,然后跟男孩挥了
挥手,骑上自行车像一只白色蝴蝶飞入了暗夜的花丛中。男孩在女孩的学校门口呆
呆地站了许久,好像眼前这一切还没有看清楚,还没有想明白,就这样走过去了。
是呀,意犹未尽。接下来该怎么好呢?男孩就掉转车头,让它把自己带回到他那间
集体宿舍里去。在路上,男孩引吭高歌,他唱的是当时广为流行的一首劲歌,年轻
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多明媚。
男孩洪亮的歌声回荡在夜空里。在这个美妙无比的春夜里,男孩一路高歌回到了位
于城北地带的化工厂。但他并没有马上回到那间另外还住有两个人的集体宿舍,而
是超过门岗,径直来到他的会计办公室,做了一件对他来说非做不可的事情。事不
宜迟。在堆满会计凭证记账簿报表的办公室里,男孩给那个女孩写了一封长达三十
六页的抒情信件。这封信差不多是他一口气写下来的,只是手有些酸疼。可这又有
什么关系呢?至于信里都写了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只不过写了些忽
如其来的,然而又似乎是存贮已久的话语。不过有一点他是很清楚的,这封信写好
的时候天已经破晓了。于是,他洗了把脸,决定像往常那样到厂区背后的铁路路基
那边跑步锻炼去。不过,他很快就又改变了这个主意。他给那封信穿上一身朴素的
衣裳(装上信封),挂上彩色的邮花。他决定先跑步将它送到邮政局门前那个日夜
敞开着的信箱里,让它插上翅膀飞到师范学校里去。
8
现在想起来,马牧和柳林的相遇以及后来的恋爱,与那对男孩和女孩的故事相
比,实在算不上多么浪漫的故事,这在大学里是一种屡见不鲜的事情,几乎每所大
学里都茂盛地生长着各种各样的爱情故事。话说回来,对于他们个人来说,在这里
所经历的故事仍是很可宝贵的。事实上,每个人的经历,每一种的经历,对于当事
人来说,都是宝贵的。至少这一切可供他们日后咀嚼,回忆。以后他们无论走到哪
里,都会由衷地感谢他们的大学,他们的大学时代。你得承认,大学这种地方就是
种植爱情的土壤,是培育爱情的温床,你说它是爱情的伊甸园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在这种地方,经常有提供爱情发生的活动,比如聚会、舞会、晚会、诗会、运动会、
老乡会等等。马牧和柳林的故事就是在其中一种活动中发生的。那是一个秋天的晚
上,中文系举办了一场重阳诗会,马牧以研究生会学术宣传部长的身分,应邀作为
这次诗歌朗诵会的评委。他和其他几个评委坐在烛光闪烁着的主席台上,认真倾听
着一个个热爱诗歌的青年男女那抑扬顿挫的朗诵,仔细地观察着每个朗诵者的形象、
表情、神态,并时不时地在一叠白纸上写下一些汉字或者符号。实话说,按照他对
诗歌的理解,他所听到的这些都算不上好诗,可他喜欢这些比他更年轻的面孔,他
觉得这些年轻而富于激情的朋友差不多都可以说是诗人。看着这一个个充满激情的
青春面貌,马牧想起了自己和他们那一样年轻、一样激情满怀的过去。那时候他作
为一个工厂会计,个人生活也是被诗意充满着的。许多个清晨和黄昏时分,他都携
带着一册后人诗来人词或者普希金莱蒙托夫泰戈尔的诗集,跑步到铁路路基那边,
在一条水流潺潺的小河边漫步,高声朗读,或者默默记忆。随着居住地的变迁,生
活方式的改变似乎那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离他远去了。而在今晚这个烛光莹莹的重
阳诗会上,过去的生活好像又被打捞或者召唤出来了。现在,坐在主席台上的马牧
显然是走神了。而柳林就是在这个时候走上主席台,走人马牧的视线的。正处在神
思恍格之中的马牧看见一个清秀的身姿,听到了一口纯正悦耳的普通话,倾听了一
首愁思伤情的好诗。我只念那些孩子们的书/我只怀着孩子般的想望/那些事情已
纷纷逃亡/我将离开人群靠近遥远/我已死一样地厌倦生活/从它们之中我什么都
没有获得/但我爱着我那贫瘠的土地/是啊,别样的土地我还不曾见过……与此同
时,马牧借助烛光打量着这个名叫柳林的姑娘,他捕捉到她最具特征的就是那双亮
汪汪如一潭湖水般的大眼睛(后来他知道了她小时候的绰号就叫柳大眼),和那双
幽深的大眼睛里流淌出来的惆怅和忧郁,这使得马牧莫名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还有她那一头锦缎般的披肩长发也让他赏心悦目。马牧一向喜欢看见女人长发披肩
的样子。尽管是这样,马政并没有迷离地认为她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姑娘,但从这个
正在念诗的姑娘身上,马牧看到了一种叫做气质的东西。是的,这个姑娘气质不错。
马牧一向客欢气质良好的女性,在他眼里,女人仅仅脸蛋漂亮还是远远不够的。他
看她时,她没有看见他,就在马牧沉陷于凝目与失神之间的时候,那个名叫柳林的
姑娘已经念完她的诗,在一片掌声之中轻轻地走下了主席台。这一次,作为评委的
马牧忘了为朗诵者或由衷成礼貌地鼓掌,但他毫不犹豫地给打了一个最高分,在纸
上,也是在心里。接下来的朗诵他听得一塌糊涂,说实话,他已经心不在焉了。马
牧开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搜索那个目标,但他没能发现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坐在烛
光彤红的主席台上,马牧的情思开始了无边无际的漫游,同时,他在内心的隐秘一
角筹划着一件未知其可的事情,但他决定很快就要付诸行动。很快的,这场重阳诗
会就结束了。他将自己的评选结果递给身旁的一个人,就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
出了烛光依然明亮着的阶梯教室,校园里,在教室干活的学生已经三三两两走回寝
室,去学校礼堂看电影的也成群结队地回来了,不少人提着一个二个或者三个四个
水瓶去水房打水,而道两旁的花坛里,一棵棵高大的法桐树下,一对对情人相偎依
依,喁喁私语。看到大学校园里熄灯前这些司空见惯的夜晚场景,马牧心里却有一
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其实也能说出来的,那就是惆怅。至于惆怅什么,为什么惆怅,
他就不太清楚了。于是,惆怅带着他离开了这些校园晚间生活场景,脚步不由自主
地来到穿经校园而过的那条伊水河边。他喜欢这条小河,尽管它水流疏级,且多是
污泥浊水,但它毕竟是一条小河呀。夜晚的时候,在图书馆用完功之后,马牧喜欢
在这条小河两岸走来走去。就像来读研究生之前经常在他生活的那个小城西郊的小
河边漫步盘桓一样。事实上,在这条伊水河畔漫步时他很自然地会想到小城的那条
无名小河,在这里他时常能想到那里的生活。现在,马牧又是那样心事浩茫地走在
伊水河畔上了。本来,今天晚上他打算听完诗歌朗诵就回宿舍去读几页《影响的焦
虑》的,可那个长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的柳林和她的诗朗诵,扰乱了他平静的读书
时间。眼下,过去的生活;那里的生活,这里的生活,未来的生活,又像夜雾一样
朝他游走过来。就这么走着,走着,忽然,他弯下腰去抚摸路旁还在青绿着的草丛,
手上有了一种湿漉漉的感觉,是不是下了夜露了呢?他想。他喜欢青草,他喜欢青
草上的露珠,他喜欢脸伏在带着露珠的青草上,嗅闻那与土地有关的清新幽香的味
道。当他从草丛里抬起头来的时候,一个似乎有点熟悉的身影,像夜游神那样悄然
飘到他的眼前。他睁大已经有些近视的眼睛,透过朦胧的夜色极力辨认着。晤,原
来是她!谢谢上帝。马牧站起身来,那个身影却呀地一声向后退去。马牧轻轻地叫
了她一声,柳林么?你好。那个身影就立定下来,怯怯地问道,你,你是谁?马牧
说,我是马牧。我是今晚诗歌朗诵的评委嘛。接着他自我介绍道,我是中文系研究
生,学文艺美学的。那个名叫柳林的姑娘迟疑了片刻,说,嗅,你是……马老师。
马牧急忙阻拦道,不,别这样称呼我,就叫我马牧吧。好吧,马老师。马牧笑了笑,
马不停蹄地发出了一个事后他想来很有寓意的邀请:柳林,让我们一同往前走走,
好么?对于这样一个温柔夜色里的邀请,那个名叫柳林的姑娘又能说些什么呢?她
说,好吧。马牧又补充了一句说,随便走走,随便聊聊。又能随便聊些什么呢?于
是,马牧就很认真地谈起了今晚的诗歌朗诵和她的诗。他先是很具体地说了些鲜活
的感受,接下来他又相当理论化地谈起自己对于诗的理解,其间免不了要扯上诸如
他所喜欢的海德格尔里尔克荷尔德林以及这个与那个的诗和诗论,对于马牧如此严
肃如此学术化的谈论,那个叫柳林的姑娘只有倾听的份儿,她只愿倾听,并不想插
嘴说话。说实话,他说的这些话,他说的这些人的诗歌,这些人的诗论,她都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