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更恶劣,说爸还是让妈再生一个吧。老汉儿气得吹胡子。
吃饭时,老汉儿问孙儿画的什么去参赛。
我描述了一通。老汉儿很兴奋,说这可能会获奖的。他立刻将老家捎来的西凤
酒开了,喝起来。
喝了一阵,他去打电话。他给孙儿打,让把《我们爱小鸟》画三张,爷爷选一
张。
孙儿说爷爷你又不懂画,怎么能选?
爷爷说我不懂画,但我懂那些评奖的人。
孙儿居然就答应了,画三张。
我说:“是她妈让他答应的。”
老汉儿说我咋不知道哩!“你这个老婆很优秀。”他直直地盯着我,“你要保
护你的家庭。我儿我说,任是个啥人,地位呀,事业荣誉,还有金钱豪华呀,过的,
都没有家庭重要。”
“吃饭,吃饭。(口罗)嗦!”我妈说。
“老汉儿你说得对。”我说,“吃饭吧。你也要保护你的家庭。”
突然呼机响了。是吴越的。
她在那一头很紧张,叫我快去救驾。“我在银杉宾馆三楼会议室里。”她说。
原来有一个男的在宾馆门外死等她。这宾馆是独门进出。
我放下电话,对妈说公司有点急事要赶去。
老汉儿很不高兴,说是女的吧,急事!
他的直觉很厉害。但我冒火了,说女的又咋样,你给你儿媳妇告密吧。
坐在的士里,我明白了自己冒火的原因:宾馆(房间)、她、男的。
我一直担心她的德行:她既可以不该爱地爱上我,也可以不该爱地爱上别人。
我想起了老汉儿所说的“交际花”。这是个旧时代的名词。
我在银杉宾馆三楼会议室里找到了她。她缩在角落里大空调机后面。
“怎么?遇到了性骚扰?”我笑着问。
“也不能叫性骚扰。”她说,“那是税务局一个科长,姓赵。他要我离了婚来
和他结婚。”
我们来到窗前。她指给我。我看到了焦灼地仰着头。但是看错了方向的赵科长。
这人年龄比我大。“他还没结婚?”我问。
“孩子都上中学了。他说他也离。”
“那你离嘛。科长噢。收税的噢。”
“这是什么情形了,你还来取笑我,泰阳!”她哭起来。
我立刻心软了,用餐巾纸给她擦眼泪,哄她。
她不哭了,拧着我胸前的纽扣说带我离开这里吧。
我后来常常回忆这个细节:她挂着泪痕拧着我的胸扣。
我同她一起说说笑笑地出了宾馆。赵科长看着我们,没有过来。我假装什么也
不知道。
走了一段,我问是送你回家吗?
吴越说不行,赵科长会撵到那里去找她。
“他能找到你家?”我又生气了,但没发作。
“能。为了公司的利益,我请他来我家做客。他还下厨,同女儿他爸一人做了
几个菜。”
娘的这种人!同老公混得像哥们儿,却打人家老婆的主意。我对“人面兽心”
第一次有了体会。
“那往哪儿走呢?”我问。
“随便你。反正我跟你在一起。”
我的心温暖极了。我们上了出租车。
刚开动,她的呼机响了;我估计是赵科长的,果然。
“喂,是这样,临时有件急事要处理……嗯,他是银杉宾馆保卫处的干部……
呃,有个小案子请他帮忙……可能时间长一点,你先回去休息吧……你不要多心,
他不是我什么人……不是表哥,实话说吧,赵科长,是堂兄,呃,亲的堂兄……我
实在没有理由闹这个事……主要是看在孩子分上……好了以后再说嘛。好吧,我考
虑,我考虑。”
她关了手机,低低地骂了一声。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说粗话。
原来赵科长仍在催促她离婚。
“你为啥不叫女儿她爸来接你呢?”
“他没有用。而且,倒生些事情出来。”
“那么你今天回不回去呢?”
她摇摇头。“那个人肯定在我楼门外等着我。他已经这样干了一欢了。”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上个月的事情吧。”
我很难过。掐指一等,她到这公司也不过三个多月,却已有了一个我和还想超
过我的他。
我很想扌扇她两耳光。但我的确很爱这人。何况她现在正处在急难之中。
这种危急带给我接了许多伤痛的幸福。
我在对她的爱中第一次掺了恨。憎恨。
“你说女儿她爸来了没用,怎么可能呢?姓赵的还敢做些啥?”
“那人懦弱。上次在我家里,姓赵的处处占上风。”
那么在她眼里,姓赵的占不了我的上风。我很骄傲。我将她搂着,直到下车。
我开了爸妈的门。两老正在客厅看电视。我让吴越进我的房间休息。然后我出
来说明情况。
“我说是女的吧,”老汉儿说,“啥人能将男人弄出急事?”
我脸一沉,逼视着他。他软了,“我没说啥嘛!欢迎,欢迎,好不好?”
他推开我的房门。“小吴你饿坏了吧!你吃啥,我给弄去。”
吴越站起来,说我自己弄。老汉儿说那叫泰阳给你弄。
我就同她进了厨房。我们快快活活地做几样下酒的小菜。这时她的呼机响了,
我估计又是姓赵的,果然。
“不回他。”我说。
“不行。”她说,“不能弄僵了。公司利益。”
她用手机给他回话。我将厨房门关过去。
姓赵的果然已经候在她家门外。“……我今天不回家。事情办完以后我就去姨
妈家住,姨妈就在这附近……你回去休息吧,求你了……你不要来……姨妈要吓倒……
我明天一定给你联系,一定……啥时?下午吧……那么上午吧,十点以前……”
她长叹一声,“他说他心里难受,不见到我不行,坚持不住了。”
“这人倒很痴情。这把岁数了还这么痴情。”我反感之中也有好感,“你不该
弄得人家这么难受。你总之做了点什么,至少说了点什么。毛主席说世上没有无缘
无故的爱。”
“我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我最多只是巴结了他。我万没想到一个中年
人还这么不稳当。”
“你们单独吃过饭吗?”
“吃过。不可能他的每次邀请你都拒绝。”
“吃饭时总不可能光谈天气吧。说没说过……譬如你老公让人不踏实这一类的
话?”
她低下头,不开腔。
“妹妹以后千万不要再对男人说这样的话了。我就是听了这句话才胆壮的。”
“男人都是这样的?”
“都是这样的。男人见了好女人都是要起心的,只是要掂量能不能进攻。这是
本能。”
她点点头。“我错了,哥哥,以后我不了。”
我突然心疼起她来。“你也没有什么错。以后什么事把握一个度,就行了。现
在当女人比过去容易,也比过去难,尤其是你这一行的。”
我妈给吴越装了新被套,然后两老休息了。
我们一边吃喝一边说话,很晚了才休息。
吴越睡在我的床上。我按住欲火,吻吻她,将枕头、被子抱到客厅的沙发上。
这时我妈出来上厕所。她出来时看了我一眼,鼻子里发出一点声响。我理解为:
怕个屁,没种的。
老太太很清晰地闩上门。我推开我的房门,钻进吴越的被窝。
次日上午,我去找赵科长。办公室里,他哭丧着脸在打电话。我听见“你在哪
里呀我马上来”。我明白他在找吴越。吴越此时正躺在我儿时的床上,补睡眠。
今天一大早老妈就将老汉儿拖出了门,说去花卉园看海棠。当时我正在客厅里
睡着,当然是睡给老汉儿看的。
但老汉儿还是很不高兴,瞄瞄我,又瞄瞄我的房门。但他还是跟着我妈出去了。
其实我妈已老,他用不着再怕她;但他占了她一辈子的便宜,要他老了来翻脸,也
非易事;何况已怕成了习惯。
他们一走,我又钻进吴越被窝,亲昵了一次。我同王静结婚数年,这种一夜来
几次的事从没有过。
吴越说她腰杆酸胀,头昏,小腹也隐痛。我说这是典型的纵欲过度,惟一的办
法是休息。
而且她怎能真的去见赵科长呢?她同意了由我去。
赵科长盯着我。我知道我眼圈发黑,一脸倦容。他是能猜出什么来的,但是管
他娘。
但是由于我头昏脑涨的,所以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给了一张名片给他。
他说你不是堂兄吗,怎么姓泰呢?
我只好说全名吴泰阳。
我们一起去到就近的水吧里坐下来。
我还从未半上午的进水吧酒吧。一想到科长也不办公了,总经理也不去公司了,
就觉得女人真是了不起。
我说妹妹托我转告赵兄,她不能拆散家庭。
他问她现在在哪里。
我说不知道,反正在跑业务吧,是电话里说的。
赵科长的眼圈湿润了。他说他爱上这个女人就是因为电话。“她在电话里的声
音很好听,很感动人,让人忘不了,而且一打了电话立刻就想见她人。”
她就是这一套。我想起她第一次的电话中“我要泰阳先生”,真想跟她一脚。
我说这是外交,赵科长大权在握,为了公司利益她取悦于你。
“问题是她亲口告诉我她丈夫靠不住家庭不和谐。”
“这是她外交做过了头。她年轻,你要原谅她。她丈夫满不错的,是个主任医
师。她整个家族的健康都是他保证的。而且很顾家的。她事实上离不了那男人。”
“她说他们长期不过夫妻生活。”
我又想踢她一脚。“她上个月才做了人工流产。她丈夫告诉我避孕环掉出来了,
没发现。”
赵科长低下了头。其实这人并不坏,是让她给弄疯了,我想。人流的事是我编
的。
“我已经告诉了她合理避税是允许的,还告诉她一些方法。我们没有工作联系
了她还是对我非常好。这件衬衫就是她给我买的。”他拉拉领口,那衬衫很高档。
“而且我们常常在一起吃晚饭,每次分手她都恋恋不舍。我们是有感情的!”最后
这句简直像呼口号。
那么我估算了一下,吴越每星期最多能在家里吃一次晚饭。
我曾问过她,老公每天晚上怎么过,她说辅导女儿,我就想起王静的每天晚上。
由于是独生子女,勿须两人同忙,所以当女儿拴住父亲儿子拴住妈以后,这个
女儿的妈同那个儿子的爸就走到一起来了。现在就是这样。
有几次我和吴越在吃晚饭,她的手机响了,她走到一奔去,还是让我听见“在
应酬”。
她很聪明;我俩的幽会的确也可以被理解为在应酬。她这么说了之后那一头就
不再说了。
她的丈夫很信任她。譬如今天早晨我问她,一夜未归,有没有麻烦,她说不—
—会。那种轻描淡写无所谓我形容不出来。
我妈说过,共产党有两件大事做得很好,一是戒了毒(指鸦片),二是妇女解
放。
“你们的感情,应该让时间稍微检验一下。”我对赵科长说,“一个月吧。一
个月以后你再同她联系,她扑向你的怀抱,你们就成了。”
“一个月!”他痛苦地扭了一下,“我活得出来吗?我整夜不能睡觉!”
“可以吃安眠药。安定片,一次两片。”
“吃了。不到一小时又醒了!一夜吃几次!”
我长叹一声。这种体验我有过。那是我听说王静在悄悄地办定居新西兰的手续
以后。痛苦的失眠是可以让人自杀的。
“但是,当他害怕你找她时,你越上劲,她不是越反感吗?你守住她家大门,
她有家难归,她能爱你吗?”
“她连这个也跟你说了?”他疑惑地盯着我。
“我和她同一个爷爷,同一个奶奶。”
他愣了愣。“关键是我们有误会!关键是我们有误会!”他又喊口号,“我必
须当面向她解释。”
“什么误会?”
“上个星期四下午,她给我打了好几个传呼我都没回。那是因为我们局长在同
我单独谈话。那以后她就不愿意见我了。”他几乎哭出来。
“这点小事完全可以在电话里解释嘛!”
“是呀!问题是她赌气说根本没给你打过传呼。”他急得要命,我很可怜他。
“我越解释她越说没有。我只有当面解释了。我只有当面解释了。”
“可以。但现在她害怕你找她,否则不会托我来,对不对?”
他点点头。“照这么说,那天在银杉宾馆
我点点头。“是她把我叫来的。她本来对你有感情,但一逼,可能反而——你
说呢?”
他又点点头。我说:“一个月以后,我安排你们见面。一定。”
“一个月太长了!一个星期!”
“二十天吧。”
“十天!”
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敲定半个月。
分手时赵科长说:“叫她放心,她们公司的忙我照帮。就算她不爱我这个人,
我也决不使坏。”我感到他是很诚恳的。这其实是个好人。
既是好人,就该规规矩矩地过,否则就是自找苦吃。我想。
我见到吴越,向赵科长不回传呼的事。她说想不起那天是否打了传呼。“即使
打了,也只想套套近乎,其实没有什么事。更不可能怄什么气。”
我相信了她。热恋中的赵科长草木皆兵,想当然地诠释着一个普通的细节。人
哪,谁动感情谁输。
但我还是很生气。“你送人家衬衫,人家怎不想入非非?”
开始她辩解说,送点小礼品是业务往来中的常事。“送衬衫比较亲切。而且有
个尺寸问题,尺寸合适就显得既关心又了解对方。”
后来她叹口气,望着窗外的霏霏细雨,和刷了油似的树叶,还有胆子越来越大
的雨中麻雀,说:“泰阳,我承认我有一个坏处,我即使不喜欢那个男人,我也希
望他喜欢我。”
我突然鼻子一酸。我也叹口气,说吴越呀,我也是一样的。
她将手伸来,我握住。那手冰凉。我脱下西装,披在她身上。
我向驼背擦鞋工征求关于鞋箱制作的建议。他建议应比他这个旧的内里深一点。
他左右的同行们,那些典型的农村妇女都吃吃地笑。
驼背自己也笑。他坦然解释,箱子再深一点,他就可以放一个酒瓶在里面,省
得他妻子每次都来跑路打酒。“端着酒走路费力。”他说。
别看这家伙这样子,他倒知道体贴老婆。
“你有没有孩子?”“有。四岁了。儿子。”“你今年多大了?”“我呀,你
说呢?”“有四十了吧?”“四十二。”
看来他结婚很晚,这个也好理解。看得出她很热爱他那开始得很晚的家庭生活。
有一个时髦而冷漠的年轻女子橐橐橐地过来了,她没有理会驼背的空椅子,绕
过去,坐在了那一边的破椅子上。她不知道驼背的鞋擦得相当好,她不愿意让一个
丑男人接触身体?
然而驼背无所谓。
我注意到来找驼背擦鞋的都是男人,而且大半衣冠楚楚气宇轩昂刚谈成了一笔
业务似的。他们对他都相当温和。这里面肯定有同情。因为有的人说不用找钱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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