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李社火就反省自己,是不是榆木脑袋不转轴,跟不上时代步伐了?一夜辗转反
侧睡不踏实,天刚一亮,就被冯六指叫醒。冯六指气喘吁吁地报告说:村长,你快
起来,孔大哈的鱼塘好像不大对劲,怕是有人投毒了!李社火一惊不小,穿上衣服,
跟着他就往外跑。
清晨的气温已经有了砭骨的寒意,但鱼塘仍然水汽升腾,据说水下有一眼温泉,
才使这里的冰冻期短于别处。远远就看见,孔大哈那条船泊在水中,好像开了马达
似的,极有韵律地颤动着,一朵大大的涟漪就四下荡漾开来。
李社火就懵懂起来,问冯六指:是不是孔大哈看塘得了病,倒在里面打摆子?
冯六指说:不像,那浪花也太大了!
李社火说:是不是准备参加全县农运会,在练俯卧撑呢?
冯六指嘻嘻笑,说:村长,这个也有混合双打么?可是有个女的在里面呢!
李社火定睛一看,就看到了船舱里那件深红色衣服,心里猛然一缩,差点儿跌
坐在地上。赶忙把冯六指拉到一旁,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说:就算给我个面子,
别嚷出去!冯六指背过手去不接,说:村长,我不要你的钱。你是个好人,听我一
句劝,别娶花翎子,俊虽俊,却是个骚狐狸!李社火点头说:我听你的,宁可打一
辈子光棍!冯六指走了,一边走一边流连地回望。李社火看着那条痉挛的船,觉得
事情挺滑稽,忍不住呵呵笑起来,拾起塘边一只破铁桶。当当敲两下,喊道;花翎
子,你那个深冷速冻的冰箱还真闲不着。当了妇女主任,千万别光抓别人的计划生
育,忘了自己的!
刮了一夜西北风,气温骤降下来,龙眼村衬在一层银白的小碎雪里,显得格外
安宁闲适。地里已经找不见人影了,只有李社火一个人还在发癔症一般,固执地抡
着镢头掘地。收割后的田野光秃秃的,唯一直立的东西就是他一米七几的身子。昏
暗的云角棉絮般低垂着,似乎没有他的支撑,就会一古脑坍塌下来。今天村里改选,
张名堂也来了,谁都清楚,说是监督实际是为孔大哈站角助威来了。李社火到会场
看了一眼,为了避免难堪,没等发票,就扛着镢头下地了,张名堂喊他几声,他回
头说了一句:我弃权!可也是,不弃权他又能怎么样呢?他纸糊的帽子轻而易举就
被露水打湿了,他从此不再是村长,但还是个汉子,这是永远不可变更的事实,是
汉子就不能说了不算,剩下的事就是要用手里的镢头证明,龙眼村毕竟有人完成了
秋整地的一半。
将近晌午,常青开着小泰山过来了。他的犁铧还扔在地里,默默地挂上,又默
默地开到他面前。李社火没问他选举结果,常青的脸上也毫无答案。李社火看着锋
利的犁铧已经不能深入到冻土里去了,就默默走过去,坐到了犁铧上,靠自己的重
力往下压。小泰山冒着浓重的黑烟,分明不堪重负了,走了没几步,嚯嘟一声,一
块铧子就折了。常青跳下车,把那块磨得锃亮的铧子拿在手上看看,就说:叔,这
天气不能再干了。你还要干多少?一半足够了!
李社火望着熟悉的土地,感慨地说:人能骗人,可不能骗地;地是世上最公道
的东西,到了明年,不用人说话,它就说话了!
常青把铧尖扔到车上,说:走吧,车也没油了。
李社火说:村上不是有五十吨嘛!
常青哼一声说:上边掐在手里不往下发,非要搞这名堂,结果怎么样?拖到现
在,零号柴油都凝在了大罐里,放不出来了。油库说,要油,等到明年五月份才能
化开。一计算保管费,要不要没啥鸡巴意思了!
李社火心里一疼:谁说的?
老董。老董在选举之前当着大伙说的!
怎么不去找刘昭啊?
那犊子一拍屁股走人了,提拔到市里当了局长,正的!
李社火觉得又累又乏,浑身颤抖起来,眼前一片迷茫,不知道是怎么跨上小泰
山的。朦胧中他又听到常青说:这一次选举,村长还是你的,差一点就满票。谁也
没想到,孔大哈那么惨,票比上次少多了!
李社火鼻子一酸,泪疙瘩差点儿就掉下来。这时候才想起,天寒地冻的,别人
家的粮食都进仓了,而他的还垛在外面没打。现在终于腾出手来,可村上又没柴油
了。——农闲猫冬的日子里,到哪儿去弄柴油呢?
[作者简介]王立纯,男,1950年11月出生,黑龙江省巴彦人。毕业于北京大
学中文系。曾长期在牡丹江林区工作,后调入大庆市从事专业文学创作。主要作品
有:长篇小说《庆典》、《北方故事》,中篇小说《最后出演》、《斜雨》、《笑
一笑,或者说“茄子”》等三十余部,短篇小说《重返绿草营》、《雾季故事》等
近百篇以及大量散文,共300余万字。另有电影、电视连续剧、话剧剧本等。曾多次
获杯赛奖、刊物奖、省文艺大奖和东北文学奖。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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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居者
王大进
这是一个有关认真的故事,既然是关于认真的故事,那么我首先要强调的就是
这个故事的绝对真实性。在这个故事里面你就可以看出我这样一个人是多么的死心
眼。我很想把这样一件发生在我个人身上的故事讲得轻松些,让你得到一些教益,
至少要让你有像读美国作家艾·巴·辛格或库尔特·冯内古特的小说同样的感受。
他们都是讲故事的高手,而且故事特别的精彩好笑,但事实上我却不得不诚实地告
诉你:它极有可能让你失望,它一点也不风趣幽默。
有个例子可以说明我这个人的无趣。无论别人讲个什么可乐的笑话,一群人都
能笑倒了,笑得胀破肚子在地上打滚,而我却笑不起来,一脸严肃,肌肉纹丝不动
——我这样子很煞风景。这是一个道德品质问题,讲故事的人明明很努力,故事也
很精彩,而我却不笑,这就等于说不承认别人的劳动。好像我存心跟别人过不去。
在这方面我一直心存内疚。要知道在我心里,没有什么品德比不承认别人劳动更下
流卑劣的了。我努力想改变这一恶习,但老天偏惩罚我,让我笑不起来——我倒是
很想笑啊。没有什么笑话能听得我动心。我缺少笑神经。还有一个纯属个人隐私方
面的内容,就是我的同居者,我的女朋友小谈胳肢我,无论胳肢什么地方我都笑不
起来。她感觉扫兴得不得了,她认为没有第二个男人会像我这样。
以我这样一个人,讲故事注定好笑不起来。如此饶舌,你一定已经烦了,这也
进一步证明了我的无趣。
我过去的身份是个小职员,在某个部门里工作,每天和文件打交道。在机关里
我干了十多年,具体的职务是副主任科员。毫无疑问我从大学一毕业就开始在机关
里干了,要是你经常和我们那个部门打交道,也许你会认识我。细长的个子,戴一
副度数不浅的眼镜,苍白的瘦脸,手指也是苍白的,细长得像鸡爪子一样。像我这
样身份的人都一样,办事说话都是非常小心谨慎,惟有这样,才能在今后的仕途上
保证能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阶梯。行事的谨慎除了所处的环境逼使我这样,另
一方面家教也很重要,我父亲就是一个公务员,在区政府里干了一辈子,他是那种
别人笑话里形容的:走路都怕树叶砸着脑袋的人。他平时做事的细致也就可想而知
了,但是很不幸,他几十年里一直没有得过志,直到退休也还是个小公务员。但他
认为自己失败的原因并不在于唯唯诺诺错了,而是觉得自己做得还远远不够,在很
多小事上犯了最大的错误,所以他时刻教导我:机关无小事。
让父亲感到一点欣慰的是他的儿子只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就谋到了副主任科员的
位置上,而他则用了几十年。他遇到的时代不好,经常运动来运动去的。所以,他
相信只要我接受他的经验教训,将来的前途也还是不错的。至于将来怎么样,我对
自己还真的设有信心。我跟他不一样。时代不同了。我在机关里的一些所作所为,
要是他知道,那他一定认为是犯了弥天大罪。但我愿意让他相信我有信心,因为我
是他的儿子,这样做也是我尽的一点孝道。
这个故事应该是契诃夫式的,我想我尽量把它讲得简洁些。说起来它实在是一
件小事:我有天捡到了一本通讯录。那是一本小小的通讯录,但里面却密密麻麻地
写满了人名和电话号码。它很精致,有半个烟盒那么大,蓝色封皮,居然还是羊皮
的,烫金的“通讯录”三个字还很新。它的确非常漂亮。
我不知道这个通讯录为什么舍让我捡到,因为我是在商场里捡到的,居然很多
人没有发现它。那天离过五一节只有两天时间,头儿让我和处里另外两位年轻同志
到新街口的一家商场去买些福利品。那是个下午,我们就一起去了。我们从一楼上
到五楼,又从五楼转到一楼,却为究竟买什么福利而犯愁。首先它的价格必须是昂
贵的,——既然头儿发活了,我们就不能让自己的福利受到亏待,其次它还必须是
高档的。这两个方面我们三个都没有问题,而在第三个问题上却发生了分歧:男小
赵希望买一只进口微波炉,他正准备在中秋前后结婚,他的女朋友同他选商场时已
经在他面前提过好几次想买这样的东西了,它在将来过生活时是少不了的。这样的
话他当然没说,他的借口是它对一个家庭是“经济实用”。而女小李也同意买家庭
实用的东西,但她却看中了一套进口的跑步机,她说现在谁也不缺微波炉,同时它
也不时兴了,而现代人缺少的是身体锻炼,有了跑步机,在家里也能锻炼身体了。
我没有去过女小李的家,但我知道她家里一定已经有了微波炉,要是处里再买上一
个,那么对于她来说就是浪费了。他们问我的意见,而我事实上既不喜欢微波炉,
更不喜欢跑步机。我被四楼玩具柜台里的一件电动玩具迷住了,它是个西洋美女,
但经过拆卸,可以变成飞机和多种形状的坦克。我想买下它送给我一个朋友,但我
知道这个提议肯定是行不通的,所以保持了缄默。
那天商场里人山人海,很多都是单位来人提货的。就在我们在一楼准备重新再
上二楼的时候,我在扶手电梯那里,看到了它。它不起眼,躺在地上。很多人从上
面跨了过去。我弯腰拉了起来。小李说:什么呀?我说:一本通讯录。小张说:嗤!
谁把它扔了,没用了吧。我看了一下,说:不像扔掉的,它里面记了很多东西呢。
我给他们看,就是一本漂亮的通讯录,里面没有支票,也没有信用卡。他们看了一
眼,就再没说什么。我相信这一本小小的东西,对于它的主人来说,一定是非常重
要的。里面记录了他或她所有的社会关系,失去它,就像一个人短暂的失明。我把
它装在了自己的口袋里,我希望有机会能还给它的主人。
由于一时的忙乱,我们当时都没有想起来把它交给商场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事
实上他们两位就没有想过,而我当时的注意力全在如何购买到称心的福利品上,因
为在我们三人中间,我进机关年龄最长,自然肩上就多了一点小小的责任。
我把那个通讯录带回了家,一路上它始终安静地躺在我的口袋里。我想自己可
以不那么介意,想忘掉它。它毕竟不是一张存折或支票。但事实上我却忍不住总要
想到它。它会是谁的?不论是谁的,它的重要性都不可怀疑。它记录了他或她的所
有社会关系,隐含了所有属于个人的情感和隐私。它那么漂亮精致,似乎暗示它主
人的身份。那天晚上,我把它放在了明净的玻璃茶几上。我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时候
总是看见它。它就像一个陌生人坐在我的家里。他不说话,却那么平静地看着我,
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如果他和我说话,就会让我轻松。可是他却是沉默的。沉默的
力量是那样巨大。你是谁?你是谁?!它却面无表情。我走近它,把它拿在手里,
就像捉住一个软绵的宠物。它是那么无力,它是那么漂亮。可是它又是一个炸弹,
一个隐患。它随时可能会发火。因为,我不认识它。但它现在却在我的家里,而且
是我自己把它带进来的。它就像一个不速之客,一个闯入者。
屋子里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一种阴性的。柔媚的。我意识到它是属于小谈的。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想是我思念她的缘故。她和我同居已经很长时间了,但我
们暂时还没有结婚的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并不取决于我。在两天前,她外出旅游去
了。她喜欢玩。在我的屋子里,处处还留有她的踪迹。在卫生间里,留有她的香皂
和浴巾,日本产口红、眉笔、粉饼、卷毛器、安安娇爽……在衣橱里,有她的内衣
和外套,阳台上的壁橱里则有她的好几双不同颜色的款式的皮鞋。
毫无疑问,她非常漂亮,年轻活泼。她有很好的工作,收入也好。她性情开放,
修养很好,相当迷人。她有广泛的社交圈。她是我的骄傲,暗暗的,在心里。她和
我同居却并不长时间住我这里,一个月也就几次而已,但我很满足,——她有自己
的许多事情要做。
而这本通讯录就在她走后,占据了我的一部分生活空间。它影响了我的情绪。
我后悔多事把它带回家来。我必须在小谈回来之前,迅速处理掉它,让它尽快地回
到自己的主人的手里。
第二天我请了假,去了一趟商场。我按照指点来到了保卫部。保卫部的一位干
部接待了我,他在问明了我的来意后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我则一脸的真诚。他接
过了我递过去的那本通讯录,在手里来来回回地翻动。但他的目光却在我脸上扫来
扫去,扫得我有点受不了。半晌,他才用不屑而怀疑的口吻问我,你说你是在商场
里捡到的?我说,是的。他说,那么,有谁来证明?我说,我那天是和我的两个同
事一起来的。他接着仍然用懒洋洋的声音问,你捡到的就是一本通讯录,而没有别
的东西?我的脸红起来,天啦,他的话在暗示什么?暗示我可能隐藏了通讯录里别
的东西,支票或存折?这时屋里又来了几个人。到底是几个人我没有细看,只是我
站立在那里用眼睛的余光看见过来几个人影,他们就站在我的身后或旁边,从格局
上像是把我包抄了起来。
那位干部侧坐在沙发里,他那魁梧的身躯把扶手都挤得有点趔趄了。我站在那
里,可感觉居高临下的不是我,而是他。他说,你这种拾金不昧的精神很好嘛,上
个月就有好几位拉到了贵重的金银手饰呀钱包呀手提袋呀,都送在我们保卫部。我
站在那里就有点不知所措。与别人相比,我的运气可就太差了,仅仅捡了一本通讯
录。他的话让我感到了一种惭愧。是啊,如果我捡到一只钱包那就大不一样了,可
我仅仅捡到了一本通讯录。”他说,你捡到了这本通讯录,认为把它交到我们这里
是适合的?我说,我找不到失主,也许这对失主是非常有用的。他说,当然当然,
但你就仅仅捡到的是这本通讯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