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手们只好骑摩托,也都不是花自己钱买的,虽说不够派势,可远远看上去,倒也
甚嚣尘上。老董来到地头,就用腿叉着摩托,可着嗓门喊李社火。李社火越过垅沟
垅台,来到老董面前,还吁吁地喘着。
老董说:张乡长让你回去!
李社火说:我让贤了,有事找孔大哈去吧,他有弯弯肚子,能吃镰刀头!
老董说:李社火,你闹情绪啦?村里孬好也是一级政权,你拱手让出去,算是
怎么回事?
李社火说:我没拱手,我们是有条件的。这五千亩,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够人。这些日子,嘴上起燎泡,底下长痔疮,遭老鼻子罪
了!
老董说:你要是不回去,张乡长肯定不高兴!
李社火说:你告诉他,我李社火说话算数,就是头拱地,也要把自家的地干出
一半来!
李社火说完,转身往回走,在自家地里艮艮倔倔地干起来。老董气得火冒三丈,
大声嚷道:马上就改选了,你耍小孩子脾气,那不是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么?
四
过了好几天,也不见孔大哈的动静,只是找了几个屯长,没完没了地喝酒,喝
得昏天黑地。张名堂他们对孔大哈也很认可,任命他为代村长,来电话不找李社火,
找孔大哈。李社火嘴上说不管,心里还是犯嘀咕,那天到村部去,远远就看到,孔
大哈正领着花翎子几个妇女往墙上贴大标语,上面写着:苦干二十天,完成五千亩,
拿下五十吨柴油,净赚六十万元利润!
李社火就觉得血气直往头上涌,站在那儿大声嚷道:孔大哈,你以为这是五八
年哪?搞这种大呼隆,谁能买你的帐!
孔大哈朝他笑笑说: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也别管,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到
时候我保证让你傻眼!
李社火就喊花翎子,说:咱不给别人当棋子随便摆弄,咱回家过自己的日子去!
花翎子扭股糖一般,挣开他说:我有我的工作,你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我不是
还没嫁给你嘛!
李社火听出话音来,进屋一看,墙上的组织机构名单上,花翎子已经是妇女主
任了。正在惊诧,一回头,孔大哈就站在他身后,浓重的烟臭都喷到了他的脖梗上。
李社火点着花翎子的名字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孔大哈说:没什么意思,只是拉扯你一把!
李社火说:花翎子当妇女主任不合适!
孔大哈说:合适不合适的,官场都这样。你要是这么认为,回头再把她撤了!
李社火就像给掐住了脖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忽然看见刘昭的汽车开进了
院子里,从车上走下来的竟然是老董。老董仰着一张红扑扑的醉脸,吆喝着妇女们
往下卸东西,原来是一批五颜六色的彩旗。看见李社火,老董就说:上边要来人参
观验收了,孔代村长要用这个造声势,碰上了刘县长的汽车,人家也大力支持,专
程跑了一趟——你要不要点儿装扮新房?反正公家的东西没数!李社火觉得这简直
是胡扯谈,很痛心地对老董说:老董,想不到你多年党龄,也跟他们瞎忽悠。到底
秋整地整了多少?还要来参观验收,屎没拉出来,就把狗叫来了!孔大哈接了话茬
说:李社火同志,你说话可要注意了,谁是狗?来的人可都是市县领导啊!李社火
立时瘪了下去,扛了镢头,又去翻自家的地了,孔大哈又打了一发追身炮,可着嗓
门喊道:火蛋子,你这个头带得好啊,全龙眼村的人都要向你学习,到时候我亲自
给你发锦旗!李社火感到了这话里的嘲弄意味,头也没回,踢开一个挡道的马粪蛋
子,骂了一句:去你妈的!
李社火在悲怆的情绪里翻着脚下的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展眼再看,一些地
块竟然纷纷开犁了,常青也驾着小泰山,在翻一块显然是别人的耕地。李社火喊他
几声,常青没听见,李社火就扔下镢头走过去询问。常青说;孔大哈让把靠路边的
地都翻了,把茬子拿净,然后该干啥还干啥。李社火说,先翻路边地,里面的地怎
么进车?孔大哈连基本常识都不懂!常青说: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乡里
都默认了孔大哈,你何必不图个轻快?别来南泥湾精神了,我没事用铧子替你走两
趟,抓紧跟花翎子进招儿去,别让煮熟的鸭子飞了!李社火说,那怎么行?我说话
算数,不算数的话从来不说。你小子也别光听孔大哈的,自家的地不完成一半,就
不是我侄子!常青瞟他一眼,似乎不大买帐,一加油门,小泰山又向前开去,留下
来几条深重的犁痕。
一天下来,李社火累得散了架子,恨不能拽猫尾巴上炕。吃了饭就早早歇了,
躺在那儿,又久久不能入睡,翻来覆去,脑袋里全是村里的乱事。忽然有人敲门,
问了一声,原来是花翎子,受孔大哈的指派送鱼来了,李社火没有睡衣,是披了毯
子爬起来的,像个耍蛇的阿拉伯人。抬手拉门闩,膀子竟疼得他哎哟了一声。花翎
子手里提着一条肥硕的锦鳞,尾巴还遒劲地甩着。李社火明白,村里换届改选在即,
孔大哈搞这个,显然有贿选的性质。就严辞拒绝说:我不吃他的鱼。人家用蚯蚓钓
鱼,这家伙用鱼钓人,你马上就是领导家属了,怎么就不警惕!
花翎子笑笑说:改革年代,你还来阶级斗争那一套,总把人往坏处看。今天我
听见他给县里打电话汇报,先突出你的带头作用,要为你请功争模范呢!
李社火说;我当不当模范不重要,村里这五千亩他怎么交差?
花翎子说;他叫你沉住气,自己干自己的,他自有办法!
花翎子穿着他买的那件深红衣服,头发刚刚洗过,还飘荡着一股洗发香波的气
味,仿佛是一只刚剖开的水果,让李社火感到一阵清爽愉悦。她把鱼放到水盆里,
又顺便洗洗手。李社火为她拿毛巾,膀子又一阵疼。
花翎子说:现如今还有几个用镢头刨地的?你就是累死了,也光荣不到哪去!
李社火说:不吃麻花,我要那个劲儿!
花翎子叹口气说:你趴下,我给你揉搓揉搓!
李社火还以为她真会按摩,就趴下了。想不到揉搓了几下,花翎子的呼吸就急
促起来,眼睛里放出一种黏热的光,手顺着他身体的走势向下探索,那毯子的屏障
又过于薄弱,被她一把掀开,就牢牢地逮住了那个把柄。李社火很清楚,这才是考
验他的严峻时刻,就央告说:今天不行,我都累脓汰了,膀子又疼,心里又乱!但
花翎子不管那一套,急匆匆把自己剥光了,白光一闪,就骑到他身上。心力交瘁的
李社火疲于招架,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花翎子大失所望。一脚蹬开他,哭哭啼
啼骂骂咧咧的,好像上了伪劣产品的当,也不听他解释,套上衣服,摔门走了。李
社火跟头把式追出来,花翎子已经迤逦拐过几个庄稼垛,转眼就没了踪影。他回到
屋里,看那条鱼就心里有气,一脚踢翻,盆里的水洒了一地,那鱼就在一片泥泞里
苟延残喘。又觉得不能尽意,索性拎着鱼鳃,挂到了孔大哈家的障子上。
第二天,李社火到村都取报纸,看见孔大哈和老董还在下棋顶枕头,他忍了又
忍,还是憋不住,就说:都火上房了,你们还有这闲心!
孔大哈一笑:船到货到,你急什么?准备家什装柴油吧!
李社火说:地不翻出来,油能随便给你?
孔大哈说:上头拨给县里的柴油,刘县长也不能总攥在手里,这你还看不透?
李社火歪了头,大惑不解地说:你的意思是……
孔大哈看着他,眼睛里有一种谅解的光,说:龙眼村的人,不论是谁,要是把
到手的柴油再拨出去,那可就罪大恶极了。火蛋子,你说是不是?
孔大哈又叫了他的小名,显然有居高临下的揶揄意味。李社火听出了其中的暗
示,就说:怎么会呢?你要是真把柴油弄来,就是龙眼村的功臣!
孔大哈说:功臣是你。要不是你喝酒说话秃噜扣,答应了五千亩,上哪儿弄那
么多柴油去?
李社火说:我没答应,我只保证我自己完成一半!
老董有点儿急了,说:李社火,到了这种时候,你怎么还嘴硬?扳着屁股亲嘴
儿,不知道哪头香臭了吧?
李社火也明白,现在上上下下都骑到了虎背上,他再打破头楔子,就很不识时
务了。又觉得老董一个挺正直的蔫人,吃了几条鱼,说站过去就站过去了,实在是
令人痛心的事。他拿了报纸要走,孔大哈又让他看上面刊登的一幅照片:一个男人
站在大广告牌下撒尿,身旁还停着一辆小泰山,广告牌上赫然写着:狠抓社会主义
精神文明!相形之下,那效果就很讽刺了。李社火细心一看,那撒尿的不是别人,
正是他侄子常青。
李社火就动起怒来,打开广播喊常青。常青开着小泰山正要下地,进了院子,
就被李社火劈胸扯下来。
常青说:叔你别发火,实话对你说吧,是那个摄影记者花二十块钱雇的我,你
仔细看看,我撒尿的姿势拿得多带劲!
孔大哈和老董大笑不止。孔大晗说:火蛋子,你也是井里的蛤蟆没见过大天。
这算什么?一个小把戏,比这花花的事情多着呢!
李社火感到了自己的孤立,好像当众出丑的不是侄子而是他。就把那张报纸扯
得粉碎,狠狠抛到常青的脸上,大声骂道:二十块钱你就脱裤子,再多给你几个,
让你拍黄色录像你也干!常青的脸抽搐了几下,一声没吭,坐到车上,嘴里还嗫嚅
着。李社火说:有种的你大点声!常青把车开到大门口,才回头大声说:老鸡巴灯!
说完又嘎嘎笑,一加油门窜了。李社火气得脸色煞白,说:我跟你也差不了几岁,
我是老鸡巴灯,你是什么?这下可好,天底下的人都能参观到你那个玩意了!孔大
哈在一旁抱着膀子笑,吩咐老董说:给火蛋子上水,爷俩掐架,咱当观众的别的忙
帮不上,总得让他们润润嗓子啊!
李社火窝囊极了,一口气梗在胸口,镢头也抡得别别扭扭。旷野里没几个人,
李社火可着嗓子大喊了几声。他没听到自己的回声,仿佛那声音都被广漠的苍穹吞
噬了。然后他蹲下身,像个孩子似的哭开了。
五
参观验收团来的这天,龙眼村的人马机械倾巢出动了,学校也放了一天假,大
人孩子都拿上工具,在耕地的纵深部位翻腾起来,连冯六指也按照孔大哈的部署,
领着一大群羊在地里来回驰骋,弄出滚滚尘埃来。唯有李社火依然故我地抡着镢头,
一寸一寸地翻着他自家的土地。远远看去,旌旗遍地,人头攒动,果真是一个热火
朝天的宏大场面。李社火终于明白了孔大哈的意思,他是在玩一步险棋,草船借箭,
蒙骗上面来的人呢!
孔大哈骑着摩托过来了,扔给他一瓶矿泉水,有犒赏的意思。
李社火说:你玩的这套,就不怕露馅?只要他们往前多走几步,你可就难看了!
孔大哈微微一笑说:他们不会往前多走的,这个我绝对有把握!
李社火又说:记者的照相机录像机都能变焦,你变的什么戏法,人家都能在镜
头里看得清清楚楚!
孔大哈这回大笑起来,笑得汪洋恣肆,说:你尽管放心,在这儿顶住,那就是
对全村的最大贡献。记者干嘛要讨那个赚呢?其实谁都知道,我们不过就是想多要
点地扶贫柴油嘛!
孔大哈驾着摩托,越过新翻的士地,越过没翻的垅沟垅台,驶向田野深处,李
社火还能看到花翎子的深红色夹袄在人群里闪动,她正以妇女主任的身份,坐着小
四轮,向在场的人分发面包火腿肠哩!
下午快三点了,十几辆大车小车才一串开过来,而村上的孔大哈老董他们,早
就等在那儿了。车上的人除了刘昭和张名堂,李社火全不认识,只见一个个醒头醉
脸的,显然刚在乡上喝过酒。孔大哈很从容地跟他们握手,又带着几分矜夸让他们
看地里。一个白胖的人,站在最为突出的位置上,面带欣赏的神色连连点头。然后
他率众走下公路,向耕地的腹部缓步踱来。他们全都穿着皮鞋,路边翻过的土地松
散暄软,令他们磕磕绊绊。来到李社火跟前,果然就停住不走了,李社火捏着一把
冷汗,同时也不得不佩服,孔大哈真是神机妙算。
孔大哈向人介绍说:这位是村长李社火,今年秋整地搞得好,都是他的带头作
用!
白胖的人就伸手跟他亲切地握握,很绵软,像个女人。
刘昭说:也是他主动分担困难,挑起了五千亩的重担!
几个记者就围上来拍照,提问。李社火汗津津地拄着镢把,那镢把黑亮黑亮的,
上面还有父辈磨出来的凸凹。那一刻他就觉得,自己也和常青一样,在配合记者往
庄严的牌子底下撒尿;常青为了二十元钱,他为的什么?是全村人的利益,还是自
己的前程?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就苦涩地一笑,模棱了意思说:我是个农民,可说
过的话就得算数,得对得起脚下的土地,哪怕用牙啃,也得完成任务!周围的人就
鼓起掌来。白胖的人满脸感动,掬起一棒新翻开的泥土,放到鼻子下面闻闻,又眯
起眼睛,向广袤的原野凝望了一会儿,说了一句:真是遍地英雄下夕烟哪!然后一
个转身,向他的汽车走过去。他藏青色风衣在秋风里很抒情地招展了一下,看得出
良好的质地。
张名堂有意落在后面,他握住李社火的手,用力捏了捏,传达出一种深刻的寓
意,眼睛感激地踅了他一下。李社火就明白,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他甚至不是同谋,
庶几就是个导演了。临走他对他欢欣地耳语说:不管怎么说,我不能看着肥水流到
别人田里,这一回,扶贫柴油是咱们乡上的了!
参观验收团一走,地里的人就全撤了,孔大哈张罗着,要杀猪分肉,庆贺庆贺
秋整地五千亩胜利完工。常青喊李社火回去,说晚上做几个菜,让花翎子和他都上
他家去乐呵乐呵。李社火说:你们完工了,我还没完工,要乐呵你们乐呵吧,我他
妈不乐呵!常青看着他瘦下去的身子吼道:你是不是要累死在地里啊,老头那个一
根筋!李社火头也不抬,说:我就是一根筋了。你要还是我的侄子,我真累死了,
你就在这块地里挖个坑,深一点儿,把我理在庄稼底下,别耽误走车过犁杖,也能
变肥料!常青眼里就转了泪,说:叔,我跟你了。我是你亲侄子,没人陪你我陪你,
说什么也得把这活干完!
一连几天,龙眼村都沉浸在喜庆的气氛里。老董已经把分配到每家的柴油折合
成人民币,张榜贴在了村部墙上,虽说打了折扣,有村提留和乡上的好处费,看着
还是令人鼓舞。真是天上掉馅饼啊,一个游戏就挣了六十万,谁能不高兴呢?连李
社火都觉得,孔大哈并没错,这样的钱不要,那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了。反过来
说,孔大哈是对的么?无论如何,他也没有勇气承认。晚上值班,躺在村部的大炕
上,李社火就反省自己,是不是榆木脑袋不转轴,跟不上时代步伐了?一夜辗转反
侧睡不踏实,天刚一亮,就被冯六指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