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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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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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名堂说:你是不是龙眼村村长?代表不代表村里?

    李社火说:那是你们下了套套让我钻,整五千亩,庄稼还收不收了,再说,五
十吨柴油我们也没处放啊,总不能家家腾出水缸来装柴油吧?

    张名堂的嗓门就高起来,说:今年的扶贫不撒芝麻盐,变赈为奖,整多少地给
多少柴油。刘县长看重你,向你倾斜了一下,你怎么能说这种屁话?到了这种时候
还想耍赖,让我怎么向县里市里交代!你这人,太不仗义了吧!喀嚓就把电话撂了。

    李社火骂了一声,又不知该骂的人是谁,摔了话筒,哭的心思都有。这时孔大
哈才吐掉那根细篾,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舌头长在你嘴里,谁又没给你坐老虎凳
钉竹签子,喝多喝少,圆说扁说,怎么能怨人家?说完,掀掉棋盘走了,还没出门,
就唱起了西皮二六: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
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老董听了就很生气,说这龟孙子就是要观山景,看你的热闹。要是这任务实在
抖落不掉,就找找明叔吧,姜还是老的辣,兴许他有办法!李社火的脑袋里~团乱
麻,想不出一点儿办法来,就夹上那件衣服,晃里晃当,荡到村头地里来。

    一万多亩耕地连成一片,又没有太大的起伏,看上去相当敞阔。大一统那阵,
粮稻黍稷满地铺开,十分的壮观。现在就不行了,土地分成零碎片片,粮菜种得花
花塔搭的,就如同穷人的棉袄,一块块补丁杂乱无序地连缀起来,收豆的,收粮的,
收白菜萝卜的,全都是各自为战,有的庄稼还堆在地里没拉净,有的已经开始秋翻
了。李社火老远就看到了花翎子,掂一柄镰刀,柔弱无力地割着黄豆,连个帮手都
没有,可怜兮兮的。就不免心疼起来,默默来到她面前,递过衣服,说一声穿上试
试,就接过镰刀干起来。豆荚上得饱,只是开镰晚了些,误了节气,手一搭上去,
就炸出一片干燥的爆裂声,金黄的豆粒就四下飞溅。他很清楚,这完全是他的过失,
如若不忙着夺标争旗,早点地替她割了,也不至于损失这么大。割出去好远,回头
再看,花翎子仍然站在原处没动,秋风吹拂着她的衣衫,不胜寒意的样子。他喊她
一声,没听到回话,却听到了一声幽怨的呜咽。

    李社火心里一热,扔下镰刀,返身就把女人拥在怀里,花翎子属于那种总也晒
不黑的女人,鹅蛋脸上撒着几颗浅谈的雀斑,裹在透明的泪滴里面,琥珀一般招人
稀罕,身上还透散出一股撩人的气息。李社火很想亲她一口,又碍着四处有人,只
好作罢,用袖子替她擦了泪,花翎子却把他招开了。

    李社火说:别哭,这也不算什么,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嘛!

    花翎子说:你少拿话填活我。要牺牲你自己牺牲去,别把我捎上。别人家的黄
豆都送油坊榨油了,谁像我,还戳在地里卖烧柴!

    李社火嘿嘿赔笑说:都怨我,我让他们灌懵了,一整天不省人事!

    花翎子说:你是村长,自己不动手,找个人来替替我也成啊?

    李社火说;现在搞承包,哪有浮闲劳力?再说,村长又不是地主,剥削谁谁干!

    花翎子说:那你替我干吧,我回去歇着!

    李社火忙说:别介别介,我都泰山压顶了,哪有工夫干这个?

    花翎子就把那件衣服掼到地上说:你能钻野女人被窝,却不能帮我割黄豆,还
指望我能跟你过日子?

    李社火就明白了,花翎子不是没去过他家,她是嗅出了他身上的气味,或者找
到了女人的长发,他佩服起这女人的精细。就赶忙分辩说;我钻了女人的被窝不假,
可那也是身不由己啊!说完马上意识到,忙中出错,这话豁边儿了。刚要纠正,花
翎子就哭出一个高音来,抡起地上的豆棵子,也不管脑袋屁股,打的一个狂暴,嘴
上还妈X妈X地骂。李社火就觉得她不尽情理,还没过门嘛,名不正言不顺的就来
这个,让乡亲们看见也太没面子。三十六计走为上,就抱着那颗蓬乱的瘦头,向旷
野里疾走。那花翎子索性坐在地上,顿脚捶胸,号陶大哭起来。

    冯六指正领着羊群疯跑,弄得烟尘蔽日的。李社火喊住他,从口袋里摸出十块
钱来,说反正你浑身的劲儿没处使,去帮花翎子收豆子吧,割好了,我让常青来拉!
冯六指用六个指头捏住那张票子,对着阳光照照,也不说什么,又盯住他看。李社
火明白,他是嫌少,就又摸出同洋的一张来。冯六指把两张票子叠在一起,塞进腰
带以下一个很深的部位,这才朝羊群振臂一呼:同志们,冲啊!尥着蹶子,朝花翎
子那边驰骤而去。

    李社火遇到了很多人,询问整地情况,都说给柴油好是好,可惜没那么多精力,
拉屎嗑榛子,两头使劲,两头都耽误。三春不如一秋忙,再不抓紧打粮,大雪喀嚓
一捂,这么长的冬天,能靠喝柴油过么?李社火就殷殷解释,说柴油也是钱哪,有
了钱哪儿买不来粮食?一吨柴油一千二,全村五千亩,那就是六十万哪!有这六十
万,咱也办个企业,也许就一举脱贫了。再说,整地是为了蕴肥保墒,增加明春的
地力,这土地好比女人,现用现交不行,得早早打下优笔,摩挲得乖顺了,才好下
种打粮。人们就哈哈笑,说你把花翎子摩挲乖顺了?刚才还见她跟你跳老虎神呢!
李社火惭愧得不行,检讨说,我理论和实际联系得不够,今后一定努力。

    老支书潘明正坐在地里抽烟,被涣散的日光拉长了影子,俨然一尊石狮子。潘
明是部队上下来的,一直当着龙眼村的支书,当到中风的那一天。如今他的脸已经
被疾病蹂躏得不成样子,眼睛一大一小,嘴角一高一低,很难把烟吸进肚去,他实
际上是叼着一支支旱烟在消磨所剩无几的光阴,他自己没法走到地里来,是儿女们
用车把他拉来的。每年秋天,他都坐在地里看景儿,体味着庄稼人收获的喜悦,依
照权力惯性,指挥家人干这干那。李社火起步向前,问一声好,又把自己的羚羊牌
大黑杆敬给他抽。说起秋整地,潘明好像没听懂,又好像对他的事不感兴趣,拉他
在身边坐下,神秘兮兮的样子,低声地含混地说道:火蛋子,明叔对你咋样?

    李社火惊愕地说:不错啊!

    潘明干脆扒在他耳朵上嘀咕说:明叔求你一件事,你让孔大哈入党吧,我做他
的介绍人!李社火吃惊不小,很陌生地看他一会儿,还以为他糊涂了。潘明又说:
别老眼光看人了,再不发展他,你就要犯错误了!

    李社火心里隐隐疼着,苦笑一下说:明叔,你当过支书,入党的事不是一个人
说了算的。你看他够吗?

    潘明说:党员得为全村人谋利益。这两年,乡亲们没少沾过他的光。就说我吧,
要不是他出钱给买药,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入土了!

    李社火有些雪上加霜的滋味,就为这次会面很后悔,模棱说;再说吧,我这个
村长代支书,眼看就到届了!

    搭了一辆手扶回到村上,李社火又累又乏,茫然的一片心境,理不出一点头绪
来。想来想去,打开了广播,沙哑着嗓子大声喊道:龙眼村的父老乡亲们,上头硬
派给我们五千亩整地任务,每一百亩奖励一吨柴油。柴油本来是扶贫的,现在反用
这个饵着咱们。咱们咋办呢?尽量干吧,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千万不能两头耽误……
话没说完,一只手就把开关闭掉了,会计老董把一根指头竖在嘴上,嘘一声说:这
边正在开全县秋整地电话会议,过来听听,刘县长表扬咱村呢!桌上的电话按了免
提键,刘昭的声音正热情滚滚地向外流淌。李社火听着,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嘴
唇动了好半天,才骂出一句:妈了巴子!

                                      三

    清早起来,浓浓的处女霜铺在地上,天就显得更冷。李社火瑟缩着肩膀,扛了
一把镢头,来敲常青的窗户。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带领本家亲戚干个样子给村民
看,那就是~边忙秋收,一边把耕地翻出耙出一半来。还没有人比他起得更早,白
霜上连鸡鸭猪狗的痕迹都没有。他就回头看自己的脚印,拖拖沓沓,有重墨有飞白,
如同一片莫名其妙的图谶,让人看了似懂非懂。

    常青住三间瓦房,小泰山就停在院子里,上面糊满泥巴。一条笨狗还在窝里死
睡,见了他摇摇尾巴,表示亲昵的认同,重又钻回窝里去了。李社火在侄子窗外站
定,听见里边的鼾声还煮粥一般黏稠,抬抬手,心里又有些不忍,知道他也是累坏
了,迟疑片刻,心一硬,还是敲了,乡下的玻璃都是单层的,有钉子没腻了,敲起
来声音就很响。常青正搂着媳妇做好梦,被突然惊醒了挺不是滋昧,也没问问来人
是谁,就硬邦邦甩出来一句:干鸡巴啥?李社火一听,火气就蹿上来,也荤话荤对
说:下鸡巴地!里屋又说:催鸡巴命!李社火刹不住车,又说:活鸡巴该!有如文
人对诗,特务对暗号,屋里外头都笑了。常青坐起来,一拉窗帘,惺松的眼里映出
了叔叔灰土土的脸庞,就叹口气说:叔哇,人家当村长的,三亲六故都沾光,你倒
好,专门宰割自家亲戚!

    李社火说:你狗日的还姓李不姓李?跟我沾亲,就得听我吆喝,谁让你们投我
的票来着?

    常青说:我们听你吆喝,你又听谁吆喝?给你个棒槌就当真(针)认,还不是
为了讨上头高兴!

    李社火就软下来,又哄又劝说:这是科学种田,上头往好道上领咱呢,别人不
觉悟,你还不觉悟?带个头,就算是帮叔的忙了!

    常青很无奈地往身上套衣服,嘴上兀自嘟囔。这时蒙头装睡的常青媳妇憋不住
了,掀开被子,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奶白色的脯子很劲道地一颤,差点儿把李社
火吓个跟头。李社火急忙狼狈逃开,就听见侄媳妇大声嚷嚷说,叔怎么着?就是亲
爹,也不能总拿咱当垫脚石啊!常青急了,说:你放屁,到底不是你叔你不心疼。
上头层层往下压任务,我叔他能顶得住?别人看热闹我不能看热闹,这就下地给乡
亲们当榜样去!

    李社火心凉肉跳,一路小跑来到村委会。屋里摆着一溜大缸,腌的白菜都发酵
了,一股酸唧唧的气味。值班的本来是老董,可老董家来了客人,就让孔大哈替了。
看他无事神仙一般蒙头美睡,李社火就有些不高兴。

    李社火说:都火上房了,你这个当顾问的怎么还能睡懒觉?你家那一块口粮田
可是还晾着呢!说着就掀起被子,竟是光不溜秋的一个白条,那货还斗志昂扬地挺
竖着,让他大窘一下,就掉过头去翻看值班记录。每年这个时候,县上乡上都安排
人员值班,没事就五更半夜往村上打电话攉拉,叫查岗,要求村上做记录。不看则
已,一看就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上面写着,副乡长张名堂要来村上检查秋整地情
况。

    李社火说:现在路好车方便,头儿也太能深入了,咱还没拉开架势,他就来抠
尻子摸蛋了,快起来,到你池塘里捉几条鱼预备着!

    孔大哈说:人家说了,不啃农不扰民,不在咱这儿吃饭!

    李社火说:检查不检查的,就这一堆一块。我都挨家跑了,磕头作揖像求祖宗
似的,换了你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拿刺刀顶着人家的后脊梁吧?

    孔大哈说:送到手上的五十吨柴油,你要是推出去不要,那可就是全村人民的
罪人了!

    李社火说:大块的肥肉好吃,可咱咽不下去啊!

    孔大哈说:还是你没能耐。我看你也够可怜的,要是不行,让贤算了!

    李社火说:让给谁?

    孔大哈说;我干个漂亮的,让你服一把!

    李社火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你?五千亩?说梦话吧!你有啥办法?

    孔大哈说:这你甭管。等张名堂来了,咱当面锣对面鼓!

    李社火从胸腔往外直冒热气,看看桌上的罐头瓶子里有大半瓶残茶,抓起来就
喝,到了唇边,却发现味儿不对了。孔大哈哈哈大笑,说:这可不是我有意暗算你。
你这个村长当的,还是贫管会水平,屋里也没安个抽水马桶,天这么冷,出去撒尿,
哆哆嗦嗦的,回来一时半晌睡不着……李社火明白了,呸呸吐两口,骂一声,推开
窗子,把手里的瓶子奋力投向远处,那东西在空中翻转出一片淅沥,又闷闷地摔碎
在泥地上。

    李社火横下心说:你要是真能行,咱们立字据!

    孔大哈喊一声,说:不就是五千亩地嘛,虮子来例假——多大点X事啊!我要
是完不成,挣不来五十吨柴油,甘愿把池塘里三万斤鱼搭到村上!

    李社火看看将起军来,就打开抽屉,拿出笔纸印台,唰唰地写了一阵,递到孔
大哈面前说:签字画押吧,秋整地这事,你说了算!

    孔大哈就在被窝里伸出一根手指,那指头被烟熏成了火腿颜色,蘸了印泥重重
一摁,一个夸张的簸箕就留在了纸上。李社火也在旁边摁了一个,又说:等张名堂
来了,咱们公证一下,也让上级认可!

    李社火扛着镢头走出去,孔大哈又倒在炕上呼呼大睡起来。李社火气哼哼地回
望着村部的窗子说:我就不信,你孔大哈能呼风唤雨,请下天兵天将来,到时候非
得光腚拉磨——丢人一圈不可!

    李社火先来到花翎子地里,用镢头替她掘了一阵,觉得太慢,就喊常青过来帮
忙。常青老大不高兴,嘟噜着脸说:你是我叔,帮你翻地我不冤枉,可花翎子还没
过门,我凭什么帮她?我又不是你们的长工!李社火也觉得理不直气不壮,就说:
人家都攀她,弄不好砸我的牌子。你翻吧,翻一亩给你十块钱,奖励的柴油都归你,
行了吧?她的地又不多,也就是一走一过的事!常青还是不高兴,把铧子落得很深,
嘟囔说:X娘们,不就是脸蛋嫩点嘛,就以为自己是戴安娜啦?有能耐嫁省长市长,
嫁给我叔这种一脚能踩死的小村长干什么!给你深点儿翻着,让你舒坦舒坦!李社
火听不下去,就远远躲开了,拿镢头掘自家的地,掘得一溜忽通。

    太阳老高了,人们才三三两两下地来,田野里显得挺空旷,根本就没有热火朝
天的气氛。李社火也知道,人家都忙着秋收,忙着打场,得腾出手来才能翻垅拿茬
子,不管上头怎么吆喝,也是有一搭天一搭的事。就掂量一下自己的地,二十亩多
一点儿,紧紧手,干完一半还是有可能的。现在那一摊子交给孔大哈了,不如煞下
腰来,给乡亲们当个榜样,等到明年丰产了,大概不用号召,不用行政命令,就会
有人自觉去干了。秋天的土地有些板结,镢头斩下去,有一种脆快的声音,听上去
很舒服。自打当了村长,他就没有工夫好好种地,到了节气,总要花钱雇人替他劳
弄。翻地是个累活,他一边干一边替农民委屈,当农民真苦,一年到头,脸朝黄土
背朝天,累死累活,还不如城里拣破烂的。他太想进城当干部了,可他们硬赶鸭子
上架,用这个考验他,玩笑就有些开大了。

    十点多钟,老董骑着张名堂的摩托来接他了。乡上只有一辆吉普,被书记霸着,
副手们只好骑摩托,也都不是花自己钱买的,虽说不够派势,可远远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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