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酒氽子里热着两只锡壶,一池温水蒸腾潋滟,看样子刚刚开席。李社火刚想往回
缩,就被张名堂叫住。
张名堂说:见了县长乡长不打招呼,还想不想进步啊?
李社火就挠着蓬乱的头发嘿嘿笑,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刘昭说:正要到你们村去找你,却在这儿碰上了。过来坐吧,今儿你想跑都跑
不了了!又环顾大家说:这叫不叫缘分?
几个随员伴唱一般,齐声说:缘分缘分!
就拉他坐下,加了一副碗筷。
刘昭说:现在都啥时候了,谁下馆子只吃一碗面条?你这个村长,是不是想给
社会专义制度抹黑啊?
张名堂吃吃笑,说:诸位有所不知,这就叫甘蔗难得两头甜,李社火省着上头,
为的下头,要梅开二度,跟俏皮寡妇花翎子结婚呢,是不是啊?
李社火就红了脸,认可说:我一个贫困村的村长,又没有别的道,不从嘴上省
钱,到哪抓挠去?
刘昭看着他,满意地点点头,拿过锡酒壶,四两的玻璃杯子,倒给他一个满怀。
李社火慌忙遮挡说:我酒量不行,喝了这些就回不去家了。
刘昭说:酒量是可以浮动的,感情是第一生产力。我的车停在外头,喝多了我
送你回去!
李社火是个直肠子,就疑惑起来,说:科技不是第一生产力啦?
大家都笑,说李社火有意思。
李社火没办法了,端起杯来,想匀给张名堂一些,张名堂却将杯捂住,说:县
长给你倒酒你不喝,什么意思?县长给你毒药,你能不喝?这一将军,李社火就不
知如何是好了。刘昭马上纠正说:那可不行,咱们不讲君臣父子那一套,不能绝对
服从!——是不是嫌酒不好?这可是你们乡上的小烧,便宜,好喝不上头,我主张
喝的。现在的瓶酒没法喝,假的比真的还多,一不小心,就喝瞎了眼睛,还往死里
贵,一口喝下一个“亩提留”,加重农民负担!
刘昭的话感人至深,李社火听了肠子直热,就说:刘县长总是想着咱老百姓。
为这话,这些酒我也得喝了!
几个人就群星拱月一般,一齐来和刘昭碰杯,都喝得慷慨壮烈,骁勇无比,李
社火明白,是经常公款吃喝练出来的。刘昭问了一些花翎子的情况,大家又开了一
些半荤半素的玩笑,掌柜的终于亮相了,端着红烧活鱼,妖妖娆娆扭过来,竟是个
挺精神的小姐们。那鱼还在浓汁里顽强地咂巴嘴,像交代遗嘱似的,张名堂先介绍
人说,这是我小姨子!又介绍鱼说,这还是龙眼村的养鱼户孔大哈起早送来的。大
家恍然大悟,就嗡嗡起来,说张名堂可真会搞名堂,怪不得把人往这领,这不等于
张开了一只敛钱的口袋向老百姓和社会各界摊派么?张名堂和小姨子都笑,说那不
一样。咱守法经营,又不强取豪夺,那怎么能一样呢?
刘昭给李社火夹了一筷子,说:你尝尝,挺像西湖醋鱼!
李社火没去过西湖,更没吃过西湖醋鱼,又不好说破,只能嗯嗯啊啊地胡乱答
应。他和刘昭也就是个认识,没有特别的关系,如此关照,让他反倒不自在了。
刘昭说:别闷着喝,大家来来节目!
张名堂说,那就打棒棒吧,鸡吃虫,虫嗑棒,棒打老虎,老虎吃鸡,也是个生
态圈!
按说李社火也不笨,只是酒桌上的对象高他一头,动作怎么也放不开,话也有
些连汤,平白被罚了好几盅酒,别人还没怎么样,他的头就有些大了。
看着场面热烈,刘昭很高兴,郑重了神态说:今儿个也算是个三级干部会议,
我分管农业,大家都支持我工作,我敬大家一杯!
说着在杯上比出一道吃水线来,猛猛地灌下一口,又把眼睛扫视桌面,有照此
办理概不赦免的意思。满桌起立干杯,恭敬如仪。李社火已经很吃力了,又怕别人
说不支持县长工作,就咬牙灌下去,再看人时,都重影了。
刘昭夸赞说:人都说李社火是条汉子,果然名不虚传。我这还有一面更大的锦
旗等你扛呢!
李社火云里雾里的,说:刘县长,有什么任务尽管吩咐,我实在是不能喝了,
现在脑袋有笆斗那么大!
刘昭说:你也知道,市里新来个农业书记,抓秋整地抓得狠实,要改变农民的
耕作习惯,实行科学种田,当一个战役来打……
李社火说:这个我知道,乡里都开动员会了。我们给自己干活,能腾出手来,
一定多干!
刘昭说:你们也不白干,整一百亩地,上头奖给一吨柴油,这么便宜的事情哪
找去?
李社火的眼睛变大了,说:真的?
张名堂说:军中无戏言。你能完成多少?
李社火心里没底。因为头一年搞,许多人家的庄稼还在地里站着,怕报多了交
不了帐,就咬咬牙说:我们五百吧,有五吨柴油,大家乐乐呵呵的!
刘昭摇摇头,脸上不大高兴。
张名堂说:使个大劲,放个小屁。李社火,你是不是要看刘县长的热闹?你们
龙眼村事事先进,这回怎么成缩头乌龟啦?
刘昭说:你们村一万多亩地,干一半吧,给全县带个好头!
李社火惯地吸了口凉气,说:五千亩哪成?别说是给柴油,就是给黄金也完不
成,又不是吹气冒泡的事!
刘昭笑了,说:李社火,不要太农民了,你就想在龙眼村蹲一辈子?这次也是
对你本人的一次考验嘛!
李社火明白了他的暗示。早就有风声,说要提拔他到乡里来,转成国家干部,
旱涝保收挣工资。可这五千亩,就是头拱地也拿不下来,接了就等于手捧刺猬。还
想分辨,张名堂就在桌子底下掐他踩他。李社火的嘴都瓢了,只好退一步说;别人
我管不了,我保证完成一半!话音一落,就见满桌的人都鼓起掌来,一圈酒杯都举
到他头顶上来了。
李社火怕大家误会,还想订正,这时来了一群孩子,扒着窗户看看,就齐声高
喊:忽听一阵汽车响,来了一群大官长,站着都说不会喝,坐下就是七八两……
屋里就尴尬起来,用筷子敲玻璃,哆哆地撵着,孩子们却粘住不走,顽皮地做
着鬼脸。女老板恼了,提起一只空瓶子,母夜叉一般冲出去,那群孩子嗷嗷叫着,
四散逃开。女老板不能尽意,索性把那瓶子当做手榴弹投出去,炸出一声响亮的脆
响,又泼着脸骂道:小兔崽子,谁教给你们的反动口号?再胡说八道,送劳教所吃
大眼窝头去!外面一溜当门的小姐都笑,很解气很开心。
张名堂检讨说:都是我们平时教育不够,没从娃娃抓起。我认罚!说着就自己
倒了半缸子,极其悲壮地喝下去,又拉李社火陪绑。李社火看人都恍惚了,只看见
一圈嘴动,却听不到声音,刚喝了一口,腿一软,眼睛一黑,就顺着椅子滑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社火醒了,眼睛半睁半合,发觉是躺在饭店的里间,身上
的被子有一胜香不香馊不馊的气味,头顶上还啷当着一个白乳罩和一个粉裤头,就
感到大为不妥,挣扎着要起来,全身的筋骨却不听他的。混沌中听见两个人说话。
女人说,放在我这儿,安全么?男人说,醉成这样子,浑身上下都软着,有什么不
安全的?又是个老实疙瘩,你一脱裤子,他都得吓跑喽?让他缓缓气,呆会儿他侄
子来接。女人嘻嘻笑,说,你把单签了吧!男人操一声说,这么贵?你想抓住蛤蟆
攥出尿啊?女人的声音就嗲起来,黏软地笑着说,你挣我挣还不是一样的?男人说,
那怎么能一样呢?你跟你男人睡,又不跟我睡?接下来就有娇滴滴的捶打声,男人
说,行了行了,我签字算怎么一回事?待会儿让吴秘书来签吧!李社火听到了开门
声,想起酒桌上的话来,就沉不住气,喊道:张乡长,我不是……我那是……话没
说完,一抻脖子,哇地就吐了,一摊乱七八糟里,还有早晨他吃下去的棒子面粥老
咸菜。
二
李社火搂着那杆锦旗,在自家炕上足足躺了一天,爬起来还有些头疼。常青给
他端些稀饭过来,又把一件深红色的衣服扔给他,说是替他给花翎子买的,花翎子
还不老,虽说是秋天的花朵,不经常浇灌也是不行的。常青比他只小五岁,但对待
女人上比他有办法。李社火知道花翎子没来看他,就不大高兴。
李社火说:怎么能这样呢?也就是村头村尾嘛,怪不得人都说,二婚对二婚,
各揣各的心!
常青说:人家讨厌你喝大酒,你就不能不喝?
李社火说:刀架在脖子上,不喝行么?日他娘的,当官的嘴大咱嘴小,三绕两
绕就把我给绕过去了!
常青检讨说:都怨我,让一个同学抓了闲差,拉了一趟鸡饲料,要是麻利一点
儿,你也遭不了这份洋罪!
李社火说:遭罪的事还在后边,人家要咱整一半地呢!
常青一听,就跳起来,说:你答应了?五千亩,扯他妈王八犊子呢!
李社火说;答不答应的,还不是武大郎服毒?
常青急了,说:你当村长的乱鸡巴答应,老百姓咋办?都责任制了,分田到户,
怎么莳弄那是自己的事,乡里县里还管那么多,那不是吃饱了撑的么?再说,这地
从我太爷那辈就这么个种法,当官的起妖蛾子,你跟着瞎忽悠啥呀!
李社火说:你少鸡巴跟我鸡巴鸡巴的。我是你叔,懂不懂?萝卜虽小,长在那
个辈(背)儿上!
常青一摔门走了,走到院子里又嚷嚷说:少拿辈份压人,要是兴民主的,我早
换别人当叔了!
李社火了解常青的驴脾气,没生气,对着他的背影大喊:我只保证我自己。再
说,人家还给柴油哪!
李社火喝了稀饭,又吞了两片药,感觉稍好一点,就拿了锦旗和衣服走出去。
一天不见,路两边的庄稼垛多了高了,有人用连枷打,有人用机器打,都忙得不可
开交,见了他哼哈一声,就算打了招呼,并没有肃然起敬的意思,连那面锦旗也视
而不见。李社火深切感到,过去的村长还能作威作福,现在不行了,上边下边夹着,
谁的小话都得听,整个一个对水缸,稍不小心,大家一挤咕眼睛,就选掉个球的,
官不官无所谓,只是没脸见人。
迎面走来冯六指,唱唱咧咧的,不是赶着,而是领着一群绵羊,有如率先垂范
的一个向导,那羊居然不乱不散。李社火就很惊奇。
冯六指说:看见没?现在的羊都不好领导了,牵着不走,打着倒退,非得我起
带头作用不可!说着就跑,那羊群也随着漫涌而去,发出一片杂沓的咩咩声,令人
叹为观止。李社火喊了一句:别啃人家的庄稼!冯六指没吭声,回望一眼,依然唱
唱咧咧。
孔大哈和会计老董正在村部炕上下棋,输者顶着一个脏兮兮的枕头,脖子都压
短了一截。见李社火进来,孔大哈哈哈一笑,说昨天给你送鱼,干叫不开门,怎么
回事啊?我把鱼挂在了障子上,回头一看,让猫叼房上去了!
李社火说:别给我送鱼,影响不好;要送给五保户送吧!
孔大哈就掼了棋子说:龙眼村不管张三李四,每家都送了,怎么能不给你?你
还真拿小村长当一回事啦?也不过是农民戴个纸帽子,下一场露水就打湿个(尸求)
的了,还怕我这个专业户腐蚀你?
李社火笑笑说:你的鱼我也没少吃,昨天在乡里还吃过。结果醉了个一塌糊涂,
听得见喊门,起不来床!
孔大哈说:我还当你和花翎子在屋里操练呢!
李社火说:别瞎扯,还不到火候,那得按照程序,领了执照,有板有眼一步一
步来。一边说着,一边拿锦旗往墙上比着,一面墙都让锦旗奖状占满了,换了好几
个位置,都看着不合适,李社火的话里就带了情绪,说就为了这么二尺兜裆布,弄
得我翻肠倒肚,死去活来。老董就借机从脏枕头下面解放出来,站出一个稍远的距
离,高高低低地指挥着。
孔大哈看到了那件衣服,表情挺酸地说:这衣服绝了,怎么跟锦旗一个颜色?
李社火说:那还不好?力争上游嘛!
孔大哈说:你老这么抻着,干敲梆子不卖油,花翎子那个都锈住了!
李社火拿砖头砸钉子,砖墙很硬,直砸得火星乱迸,看也不看他,说:皇帝不
急,急死太监。这个你懵不了我,那也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啊!
孔大哈嘿嘿笑,说:抓紧吧,抓而不紧,等于不抓,改革年代,你还老牛破车,
弄不好,可要不换思想就换人了!
孔大哈学过几天兽医,活道上稀松二五眼,走村串屯,闲逛江湖,结交了不少
朋友,也多赚了不少猪鞭牛蛋,吃得阳火旺烈,惹下了不少乱子。渐渐车多马少了,
又不安心种地,就靠打鱼摸虾混日子,还利用残余的手艺,扭了一个铁丝钩子,偷
偷为妇女取环,一来二去,这一带的计划生育形势就严峻起来,而且一些妇女生出
的孩子很像孔大哈,男人们就有些哭笑不得。严打时曾把他一网打了进去,可被他
调理过的女人们不干了,说他那也是为人民服务完全彻底嘛,应该表扬奖励才对!
就联名写信往外保他。孔大哈承包鱼塘,凭着脑袋活络,大赚了几年好钱,又做出
仗义疏财的样子,经常给这个那个送鱼,就有了很好的人缘,村里选举时,他突然
站出来说,我要竞选村长。人家外国都是有钱人掌握权力,咱龙眼村也不能总是贫
下中农当家做主啊!就和李社火较起劲儿来,选举结果,只差八票,连李社火都惊
出一身冷汗。乡里张名堂他们也为他说话,说孔大哈虽然过去有毛病,可现在是龙
眼村首富,是大家的榜样。商品社会了,当不了村长,当个顾问总行吧?对你们发
展村屯经济早日实现小康有好处!村委会没办法,就因神设庙,破例给了他一个顾
问的虚衔。因为村级顾问的权限很难界定,孔大哈常常隔着锅台上杭,大事小事都
插一腿,甚至连发展党员也掺乎,李社火为此很是头疼。
挂好了锦旗,李社火就把在乡上喝酒的事说了。
老董说:这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么,五千亩,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完不成。
赶快跟乡里打招呼,喝酒说话不算数!
李社火说:我说我保证完成,是指我自己,他们就鼓掌了!
老董又说:那是他们听拧了,赶快纠正还赶趟。咱不能裆里夹萝卜,装大装硬,
这么稀里糊涂接下来,那不是哑巴挺着让驴进么!
李社火就顾问地看着孔大哈,孔大哈却一声不吭,很深沉的样子,把一根条帚
蔑儿叼在嘴里,眯起眼睛,看院子里一对鸭子叠摞儿。
李社火在地上转了两个圈子,就抬手拨通了乡里的电话。张名堂屋里好像还有
别人,吵吵嚷嚷的,接电话有些不耐烦,说;定妥的事情怎么能反悔呢?我这儿都
表报上墙了,龙眼村秋整地五千亩,计划一直报到县里市里,你李社火挺大个汉子,
拉出屎来还能坐回去?
李社火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保证我个人。
张名堂说:你是不是龙眼村村长?代表不代表村里?
李社火说:那是你们下了套套让我钻,整五千亩,庄稼还收不收了,再说,五
十吨柴油我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