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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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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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即将粗壮的梧桐树,给人以力和美的感受。

    “为什么会吵架?”明成低声问。

    “他气人,”大弟愤愤地说,“跑去代人考试,回来后竟买了二斤糖果分给大
家吃,说是人生第一次劳动所得。简直是没羞没臊!我看不惯他,就奚落了他几句。
没想到他脸皮子挺薄,这说明他还懂得一点礼义廉耻。”

    大弟说话带有浓郁的书卷气,给人一种无法亲近感。然而面对这样的声音,令
人无法不正视自己内心的阴暗。

    明成沉默良久,感到实在无力再说什么。“难道——”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连自
己也听不到“——你这样看待代考?也许,他另有苦衷呢?”

    大弟冷笑一声说,“他会有什么苦衷?学生的苦衷是学习搞不上去,他倒好。
我一向认为代考不只是一种作弊行为,应该上升到犯罪的档次去认识。那是诈骗,
合伙诈骗,诈骗国家,诈骗别人,诈骗良心。我如果有提案权,我会建议为此专门
立法,判上五年十年,看会不会还有类似的事发生!”

    明成身上一阵阵发冷,他忍不住抱紧了膀子,无奈地望着跑道尽头那盏时明时
暗的孤灯。也许那盏孤灯有一天会被忽强忽弱的电流烧毁,也许有一天它会被孩子
一时性起击出的石子击碎。但没人会注意这些。至多,某一天一个电工抬头望望,
低声咕哝一声什么,再换上一只新泡。明成感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有类似的遭遇,一
声轻响,便宣告了一个粉身碎骨。

    明成把昨天黑马给他的一百块钱掏出来说,“这是一百块,你节省着用。”

    大弟摇了摇头说,“卫妹姐已给我五十了。”

    “卫妹?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

    大弟说昨天下午他正上课,卫妹把他叫了出去,说是出差,顺便来看看。和她
同来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那人只站在校门口看,没有走过来。他问那是谁,卫妹
说是乡里去年刚上任的教办室主任,自己来只是协同主任办点公事,说完就匆匆告
辞了,连家里情况怎么样都没来得及谈。

    “你们该不是闹别扭了吧?”大弟问,“你们俩都在这里,竟然会相互不知道?”

    明成把钱塞进大弟的口袋说,“别问了,有些事我自己也说不清。你要记住一
点,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有困难就和我讲,我一定尽力办,咱们家几代人的希
望就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了。”

    “哥,你快高考了吧?怎么有时间来看我。”

    明成在黑暗中苦笑笑,摇了摇头,拍了拍大弟的背,转身就走了。

    七路车已停开,明成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去。路上黑漆漆的,偶尔有一辆
货车驶过,灯光刺开一条亮亮的通道,灯光过后,黑暗又浓了许多。街两旁的建筑
物似乎连成了一体,组成了两组轮廓粗糙的堤坝。风过处,有白天残余的水珠从树
上滴下,打在脸上,激起一个冷颤。从南面几里远的地方蓦地传来一声火车的闷叫,
空气似乎哆嗦了一下,继南,一阵钢铁的轰响击荡耳鼓。

    想起大弟的话,明成又无言地苦笑了一下。

    第一次为张浩代考之后、明成从黑马手里拿到了二百块钱,下定决心再也不重
复第二次。为钱而代考,在整个过程中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那是一种巨大的耻
辱,他不敢向任何人提起这事。一个半月以后,黑马又找上门来,明成毫不犹豫地
回绝了。黑马没有立刻就走,在寝室里坐了一个小时,用锋利的口才再次打动了明
成的心。黑马了解明成的家世,每一句话都直刺要害。黑马说,你老爹今年多大了?
整六十五了吧?六十五岁的人在机关已是儿孙满堂,早已退休或离休,安享晚年了。
可你老爹呢?为了三块四块钱每天要驮着百八十斤四十里五十里的跑,拱腰驼背的,
弄不好还遭人呵斥,弄得一点尊严也没有。你是近二十的人了,就忍心花他一滴血
一滴汗挣来的那几张毛票?你还要学习,是的、但代考不仅不影响学习,还可以检
验你的学习成绩,丰富考场经验。放着钱不挣,自己心安吗?再说,你别看目前你
家里还算安定,卫妹当上了民办教师,一月也有几十块的收人,弟弟妹妹还小,还
不到花大钱的时候,可你想了没有?卫妹的民办教师就不需要转正了吗?你真的相
信可以通过考试转正的鬼话吗?你弟弟明年就上高中,妹妹再过几年也要上高中,
那都是要到县城或行署上的,你现在不积些钱,到那时又怎么办?对,你把希望寄
托在考大学上。首先,我不是泄你的劲,你拼尽全力也不一定考得上。要是考不上
大学又失去了赚钱的机会,可不可惜?就算你有本事,考上了又怎样?上四年,每
年学费加上吃穿用度没有两、三千块拿得下来吗?碰上收费高的学校,那得五、六
千、六、七千,这些钱从哪里来?再说,你指望大学毕业后就可以让你爹你弟妹过
好日子吗?好吧,咱们就假设你的运气好,收入高一些,那也是四、五年五、六年
以后的事了,那时你老爹多大了?说句过头话,这么熬下去,也许他就看不到那一
天了。是的,你的日子还长,你还有好日子过,可人活着不能只想着自己不是?你
还犹豫什么呢?没有理由阿!也许,你觉得这样做丢面子?伤自尊?我告诉你,都
什么年月了,还顾忌这些?那些卖肉卖身子的婊子拿了钱后不照样一心痛快地吃喝
玩乐吗?与她们相比,咱们这是高尚,又何必拴一道绳子系住自己!

    明成知道黑马是想方设法编了套子让自己钻,钻不钻自然是自己的事,但那套
子的被编得很匀乎,令人情不自禁地要钻进去,于是答应再考虑一下。

    第二天,家里传来不幸的消息,父亲患了脑溢血。

    明成赶到医院时,父亲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右半身偏瘫,嘴角向右歪斜着,
日诞不断地流出来,弄得枕头上脏得不堪。父亲的脸色枯黄,如涂了一层浓浓的槐
豆水,两只手露在被角外面,十指如秋天树上干干的灰色的枝权。大弟和妹妹站在
父亲的床头,眼睛里流露出恐怖的孤单无依的神情。病房里苍白一片,到处弥漫着
来苏水的刺鼻气味,令人想吐,令人烦躁不安。明成跑进洗脸间,泪水“哗哗”地
流出来,打湿了他的面颊。

    卫妹催明成回去,说一切由她照料。为了给父亲治病,她变卖了家里的粮食,
留下的,仅够吃到明年春末。

    临走的时候,明成去拜访了医生。医生说得很明了:病由我来治,但有一点,
钱由你们出,而且一定要供应及时,估计到病情痊愈,要花费五千余元。

    五千余元是个巨大的天文数字,明成感到自己要垮了。关键时刻卫妹帮了他的
忙。卫妹说动了校长,用学校的房产作抵押,贷了五千块钱。

    明成知道卫妹贷钱的时候受尽了屈辱。卫妹说她父亲爱说一句话:什么都是该
着的。明成想自己也是该着的,没有巧合,没有稍纵即逝或永恒的机遇,一切都是
该着的。

    从医院回去的第二天,明成去找了黑马。

    这次是招工考试,代考对象是一个小妮子。明成与那小妮一起进了考场。他坐
在最后一排,那小妮坐在中间。考试是在县一中举行的,考上的可以充实到公检法
司。明成不是城镇户口,没有报考的权利。黑马给他搞到了一个假户口本,只在报
名时起作用,考过之后一复查就作废了。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明成在考场内为
那小妮儿服务。明成没想到监考老师竟是他高三时的班主任,那位一头银发的教古
史的老教师。老教师看到了他,先是一愣,继而警惕地向门外看了看,便无声息地
转身走开了。明成感激他。几个月以后这位老教师死于一次车祸。明成去参加了他
的葬礼。葬礼简单到了清冷的程度。明成向他的棺木鞠躬三次,洒了几滴眼泪。明
成想老教师也许至死也不会知道他是在替别人考试。老教师一直认为他想方设法搞
到了户口,是为自己的前途考试。他为欺骗而脸红。

    明成在时间过了一半时做完了试卷,然后便坐在那里等待小妮做完。小妮的背
影极好看,令他生出遐想,并由此想到卫妹。小妮有父母兄长为她安排一切,还有
足够的钱请人代考。她在考试过程中可以一道题也不做,只需最后在卷子的上方填
上明成的名字和号码,这就成了,一切都成了。卫妹没有这样的运气。卫妹在苦心
巴力挣得一个民办教师的名额后还要起五更睡半夜提心吊胆地为转正而奋斗,还要
为两家人的生存而绞尽脑汁。明成的心里一时充满悲哀。人与人的差别如此之大,
这又是为什么?毛主席他老人家曾把一切的根源归结在阶级上,现在阶级在自己所
生活的这个范围内似乎不存在了,可为什么仍有这样的事发生呢?他没有来得及想
通,下课铃声就响了。他在试卷上方匆忙写下小妮的名字和她的考号。他至今仍清
楚地记得那小妮的名字:曹幽兰。幽谷之兰。她多么幸运,不只拥有一个好的家庭,
而且拥有一个含情脉脉的好名字。明成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曹幽兰便拿着试卷向他
走来。“一起交吧?”她若无其事地说。她的话语很巧妙地掩盖了她的目的。她耽
心单独交卷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怕监考老师发现试卷上的名字与她本人对不上号。
明成把试卷递给她,她嫣然一笑扭着小屁股走了。

    明成的好成绩是曹幽兰取胜的保障。一个月以后她的母亲和黑马一起来寻明成,
说是考分很高,但有人指责幽兰作假,为了避免出事,想请他抄写一些幽兰过去的
作业。明成默默地答应了。那是一摞多么厚的作业本,其中错误连篇,但他一笔一
划地全部照抄了,连错误也照抄了。那些措屁股都嫌扎腚的东西,他一本正经地抄
了三天。

    又过了一个月,明成在街上遇到身穿橄榄绿警服的曹幽兰。曹幽兰好漂亮,在
警服的包裹下显得妩媚而英姿飒爽,美妙的身子透出成熟的丰满。一双中腰小牛皮
靴穿在她小巧玲珑的脚上,演示着从头到脚的风流。一小段红缨随风飘拂在圆实而
活泼的臀部上。提醒街旁侧目而视的人们那里有一支枪。明成对她笑了笑,“下班
了呵?”曹幽兰把头高高扬起,脚步噔噔地走了过去,如一团美丽的绿风,明媚了
远处的风景。

    你他妈真贱!明成恶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第二年高考明成差了十分,第三年差了二十三分。十分与二十三分是一条河。
把他的希望隔在了对岸,也把他仅存的自信溶在了水中。在漫长的日子里,他与黑
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甚至在第三年高考前一个星期他又和黑马合作了一次。明成
不感激黑马,但无法离开他,更不能得罪他。明成已对黑马形成了一种依赖心理,
得罪了黑马就等于断了财路,虽是菲薄的财路,却也是万万断不得的。父亲的病远
远说不上痊愈,但也不能说很糟糕,用村里人的话说,得了这样的病,能捡回一条
命就算不错了。父亲半边身子不灵巧、走路要靠一张膝盖高的板凳帮衬,其实已是
半个废人。在亲戚邻居的相助下,父亲勉强种了几亩地,收人仅够糊口,要供应三
个孩子上学却是力不从心。父亲治病时贷的五千块钱在卫妹的帮助下还掉了一千,
剩下的四千加上利息已超过了五千,何时还清渺渺无期。大弟在明成参加第二次高
考的时候初中毕了业,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行署三中。这是唯一的令人振奋的消
息,却也意味着更艰苦的日子的开始。行署三中是一所省重点中学,只要好好上,
考上大学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那里的开销大得惊人,学费高,生活费也高,还有
一些杂七杂八的开销。大弟虽然很节省,但每月没有一百多块钱仍然不行。大弟考
上三中时,卫妹曾找明成商量过。决定大弟由明成家供济,妹妹由卫妹负责一切事
宜。妹妹也十四、五岁了,再过两年就初中毕业了。卫妹说她也有些收入,能供得
起妹妹。其实明成明白,卫妹的收入少得可怜,除了被乡里克扣以外,还有许多人
情应酬。不过明成并没有推辞,两人彼此间早已情同小夫妻,客套完全不必要,而
且,也必须照卫妹所说的去做。否则实在没有办法。明成的艰辛是一条白浪滔天的
河,滔滔不尽,日夜流淌。明成的眼前时时凸现出一棵干枯的树,树上有几根尚青
的枝权,而他是其中最粗的一根。他必须把担子接过来。他下了狠心要坚持下去,
口里挪肚里攒。一定坚持下去。大弟和妹妹还小,他们过惯了贫穷的日子,从不会
想起问一下大哥的钱是怎么来的。只有父亲理解他。父亲眼里充满了悲哀。父亲和
所有的庄稼人一样,只会用眼神表达内心的忧伤。“让你妹妹停学吧,”父亲有一
次这么说,“好歹她十四正了,可以帮衬着做点小生意了。”明成摇了摇头,对父
亲说,“再苦再累,学不能不上。哪怕牺牲我自己。弟妹也要上得出息。”那个晚
上父亲的老眼中滚出了两颗混浊的泪,望着乌黑的房脊,老人无语凝噎。当然,对
于明成的艰辛,他只是感知。至于艰辛的细节,明成从没提过,他也没有回过,问
了只能徒添伤感。明成在县一中上了五、六年,对于一个农村出身的手头拮据的学
生一人在外会遇到怎样屈辱的待遇,他深有所感,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弟
弟妹妹步自己的后尘。

    至于将来如何,明成没有过多的打算。一年一宁考下去,一年一年代考下去,
他只有这么做,他似乎别无选择。

    宾馆里静悄悄的。明成脚步轻轻地摸上楼来,看见服务室里灯光暗淡,一块印
花窗帘挡住了屋里的一切。他走到自己门前,刚要开门,忽然屋里传出一些响动。
他警觉地将眼睛凑到锁眼前向里观瞧,屋里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连忙直起身来,
原来小谢脱得光光的,正在明成的床上和黑马玩着叠人的游戏。明成的心怦怦跳个
不停。自觉脸红红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小谢怎么是这样的人?他想,看
上去柔眉顺眼的,怎么会和黑马搅在一起?明成开始恨黑马。心里的感觉好似黑马
无缘无故糟践了一朵美丽的花。

    明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敲了敲门。屋里一阵混乱。明成背朝门站着,眼望东
面黑黑的半边天。门开的时候,黑马衣冠整齐,一脸不满的神情,“我以为你不回
来了。”明成看看正梳拢头发的小谢,低头走到沙发边坐下,眼睛不敢瞟一下。小
谢抿嘴一笑说,“你回来了?”明成慌乱地点点头。黑马咧嘴邪邪地一笑,“你别
逗人家孩子了,人家可是好孩子,雏儿,不像你。咱们走吧,别影响他了。”

    黑马和小谢刚要走,明成喊了一声:“回来。”

    小谢转回身问,“是叫我吗?”

    明成忙把目光躲开说,“我叫黑马。”

    黑马待小时出门,把门从里面锁上说,“叫我什么事?是不是要我代你找一个?”

    明成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了个尽。他抹了抹嘴。正色道。“明天上午我要回
去。”

    黑马陪笑说。“开玩笑吧?兄弟?”

    明成摇摇头。

    黑马走到他身边。弯腰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又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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