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吧,我记得三十四岁是属羊呢。”
明成心中猛一紧,但他并没有放弃。
“是属狗,我自己的属相怎么会记不清?不信你可以去查,六○年生人,属狗。”
女教师不吭声了,又站了几秒钟,便走过去了。”
明成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在心里侥幸自己的坚守。看来女教师也不知道三十
四岁到底属什么。她只不过是察言观色而已。如果被吓唬住了,一切也就完了。
到发试卷时为止,明成所在的第十三考场被清出六人。教室里变得空落落的。
上午的考试快结束时,外面又下起了雨。雨势很猛,不一会儿,院子里到处流
淌着混浊的泥浆。西半天时不时亮起一个闪电,隐隐的雷声如鼓,“咕咕咚咚”从
遥远的地方传来,敲得人心里潮乎乎、凉冰冰的。
王立不知从哪儿搞到了一把伞,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向房檐下的明成招了招手。
明成愣了一下,便冒雨奔了过去。
“考得怎么样?”王立问。
“还可以,这两门课平均七、八十分不成问题。”
“又可以多拿五百块了,加一块儿一千块,够你用一阵儿了。”
“多拿五百?一千块?”明成惊异地站住了。
“怎么?不是考成了翻番吗?”王立显得比明成还要惊异。
“可我的定金只有一百,考成了总共才四百。”
王立笑了,用手抿了抿有些潮湿的头发,拍拍明成的后脑勺,“傻瓜,你怎么
一点行情也不懂?是雏儿吧?告诉你,现在的枪情,枪情懂吗?就是代考行情,成
人高考是一千,职称考试六百,招工考试五百,要是高考,那得三千。这是最起码
的知识。你不懂这,怎么混呢?”
“可黑马说——”
“黑马?你信他的?这小子欺爹哄娘,吃喝嫖赌无所不做,跑江湖的腿,卖假
药的嘴,你怎么可以全信他的?他说二百,你得往六百上和他侃价。他行情比谁都
熟,他会主动给咱们多留?我传你一条经验,你不要以为他是你的财神爷,其实,
你是他的衣食父母。你担心什么?怕他什么?我现在正上师范,如果不是学校方面
离不开,我就自己找活干,省得让他中间宰一刀子。”
明成一时无话可说,心里犯堵,而且堵得很厉害,身子不由自主地亚出伞外,
很快被雨水淋了个精湿。
王立把他接过去问,“昨儿晚上睡得好吗?”
“好。”明成说。
“没人敲门?”
“没,没有。”
王立邪邪地一笑,“别死心眼,挣钱干什么?不就是玩吗?你来这里的机会不
多,这里的妮子还真不错,可别错过。”
大门口挤满了人,人群的上方是一层五彩缤纷的伞。雨水把很多人搞得很狼狈,
头发如温布,身上也湿一块干一块的。但很少有人在意这一点,他们大都把注意力
集中在雨中从校园内奔过来的人的脸上,似乎答案全在那上面写着,每个人的成败
也都在那上面写着。也有无精打采地站在一边儿面面相觑的,那是被清出的考生和
他们的主顾。失败的沮丧并没有使他们立刻回头,他们非常渴望看到别人的脸也被
沮丧的阴云笼罩。”
一阵疾风吹过,有几柄伞脱手而起,如张着翅膀的大鸟般在阴雨的空中飞翔。
黑马和张浩、老王焦急地注视着垂头丧气地走过来的明成和王立。张浩眼中的
神情令明成觉出这次考试在他心中的地位。
“怎么样?”明成一走出大门,张浩立刻把雨伞递过来。
“一般吧。”明成低声说。
黑马长出了一口气,他了解明成的“一般”是什么意思。
“可把我们吓死了,”张浩说,“看见一个个给从里面清出来,我真担心。”
“差一点,”王立说,“明成差一点儿,就冲这危险劲儿,你再加钱吧!二百
块钱还不够玩一夜的呢。”
张浩惊讶地扭头看看黑马,黑马连忙说,“走走,吃饭去,吃饭去。”
在饭桌上,明成把考前检查的事说了一遍。王立插话道,“今天上午是这样,
到下午,明天,还不定有什么新花样翻出来,真给弄出来,我们少拿点钱倒无所谓,
可别耽误了你们领导的终身大事。”张浩沉吟了半晌,和黑马、老王商议了一下,
决定晚上在乾坤酒楼摆一桌,请请监考老师。黑马愁道:“只是咱不认识监考老师,
怎么请呢?”王立立刻拍了拍胸脯说,“这事儿包我身上了。但有一点,请人可不
是光靠嘴皮子就能成的。”张浩起身走到柜台前,要了两包“红塔山”甩给王立,
称赞说,“你这人将来准成大气候。”王立笑了,端起一杯啤酒“咕咕咚咚”喝了
下去。
午饭后明成没有休息。离下午的考试还有一个半小时,明成决定到市中心的书
店转转,有几种复习资料他很需要,在林城不容易买,行署素有文化城之称,也许
能憧上运气。雨星星点点地下着。明成打着伞,坐了两站公共汽车,到一家私人书
店门前停住了脚步。书店里空落落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边啃一块面包边照
管生意。她冲明成点点头说,“买什么书?”明成脸红了一下,“随便看看。”女
孩热情地邀他进柜台内看,然后仍旧坐下,一口一口,用鲜嫩的嘴唇与那块老面包
搏斗。
复习资料很多,明成感到自己犹如从一孔寒窑走入了灯红酒绿的荤菜铺,到处
都是尝所未尝见所未见的新鲜玩艺儿,由不得你不感叹自己的孤陋寡闻。似乎有一
种温馨的氛围包裹着身体,明成的心里满溢着一种温柔羡慕的情绪。他看中了一本
历年文理科高考试题集,这是一本很厚的书,封面用红蓝双色绘成一支金笔的图案,
显得很淡雅很素净。明成去年高考前就希望拥有一本这样的书,今年这种渴望更强
烈了。明成决定买两本,自己一本,另一本给大弟。大弟虽然明年才高考,但提前
看一下,熟悉一下题型和出题特点对提高判断力一定大有帮助。然而当明成看了定
价后,他的决心动摇了。十五元整,他暗暗摇了摇头。两本书三十元,他出不起这
个钱。犹豫了很长一会儿,一咬牙,明成买了一本。给大弟看吧,他想,大弟比自
己聪明;还是尽着大弟吧,如果大弟能在七月以前看完。自己也还可以看几天,虽
然时间太仓促,也只好这样了。
明成拿了书转身要走,忽然有一本全黑封面的厚书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位
老历史学家写的《国子监》,装帧十分精美,拿在手里滑腻腻沉甸甸的。明成知道
古时的国子监就是现在的大学,忍不住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信手翻了几下,一段
长长的文字便闯进眼帘:“枪手”一词始于何年无文字记载,但据本人考证,此词
概源于清朝中叶捐监盛行之年,既可捐监,每科应考举子包请枪手情可知矣。然亦
可能始于立监之初,此取其相辅相生之意也。据本人探访查询,包请枪手之费,有
百两白银至五十两不等,但五十两以下者,概未尝闻。清朝科举之风之腐败,政治
之昏聩,由此可见一斑。枪手,实古之代考者也。
明成脸红了,没想到自己信手一翻,竟翻出这么一段渊源来。原来自己是枪手,
明成想,不知古时那些枪手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或许是满不在乎,或许如自己一
样,时时刻刻被一种羞耻心包围。他眼盯着那段文字,心里的滋味如同喝进了半瓶
醋,酸酸的。又无从表达,只好任其发酵,任其冒泡。
“要吗?”女孩子问。
明成仓皇地摇摇头,脚步绵软无力地走了出去。
下午的考场还算平安,只请出去一个考生。然而明成却比上午还要烦躁不安,
他在走进考场大门之前看到了卫妹。卫妹和那个中年男人一起从一条窄小的胡同里
拐出来,手里提着一只崭新的鼓鼓的塑料编织袋,一转身进了家属院的铁门。当时
明成想追过去,但是刺耳的预备铃声止住了他的脚步。
下午考的是地理和政治。明成心慌意乱地做完了试卷,就半侧身子坐在那里等
待铃声。外面到处是积水,潮湿的热风一阵阵吹过,拂起一片片水雾,吹出一圈圈
涟漪。铃声响过之后,明成急匆匆地冲出了教室。
他估计卫妹和那位中年男人一定还没有办完事,一定可以等到的。教室门前,
王立正和两位监考老师低声说着什么,看到他,便喊了一声,让他等一下一块儿走。
明成咕哝了一句连自己都不清楚的话,脚下并不停留,只当什么也没听见。空阔的
校园里此时已涌满了人,年轻的身影如七色彩云,飘得到处都是。在大门口,明成
遇到了张浩和老黑。他简单地说了一句自己有事,便心急火燎地走进教委家属院对
面的一家茶馆,两眼紧张地盯着那道红色的铁门。半个小时过去了,卫妹还没有出
现一明成决定等到天黑,无论卫妹有没有走掉,对于他来说,这是唯一的办法。太
阳渐渐落下去了。正当明成感到绝望的时候,卫妹终于出现了。卫妹空着两手,身
边走着那个斯文的男人。斯文的男人此时并不斯文,他一边低头急急和卫妹说话,
一边用手做出一些加强语气的动作,还不时偏起头,向卫妹的身上狠狠地盯上一眼。
明成尾随在他们身后,保持着四、五十米的距离。约摸走了一千米左右,卫妹左拐,
不见了身影。明成在距拐弯处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家旅社,看样子是私人旅社,外
表虽然花哨,却显得脏兮兮的,如一张十天未卸脂粉的脸。门口坐着一位半老徐娘
和一位涂抹得像石膏储蓄罐一样的小姐。发现明成在那里张望,“徐娘”使了个眼
色,小姐便站起来,向明成招招手、明成下意识地摇摇头,转身走了。
明成回到宾馆,天已黑下来了。黑马和张浩的门锁着。小谢从服务室走出来,
交给他一张纸条,是黑马写的,要他回来后立刻赶到乾坤酒楼去。“乾坤酒楼很远,
还是别去了吧!”小谢说着,就把一杯茶水递过来。明成摇了摇头,说了声“谢谢”,
就急匆匆地走了。
黑马把酒席安在二楼的一个小间里。明成赶到的时候,菜已上了不少,一位服
务员小姐正把一瓶古井贡酒打开盖子,另一位小姐则把一瓶烟台红葡萄酒倒在女教
师面前的高脚杯里,酒液血红,与女教师的嘴唇相映成趣,令人感到美酒与女人是
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明成看到陈老师和女教师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当了十几
年学生的他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心里忍不住起了一阵羞涩。
谁也想不到陈老师很能喝,黑马与之连碰了七杯,以为夫子型的他即使不口舌
木讷也会满眼酒色,不想七杯酒刚好逗起了他的酒兴,惹得他又回敬了黑马七杯。
女教师也毫不客气,把小姐让出去以后便自斟自饮,将一双筷子使得风轮一般,没
有一丝一毫的拘束。菜未过半,黑马便有些招架不住,就向老王和张浩使了个眼色,
搞起了车轮战。一战下来,两败俱伤,搞得大家眼神都飘飘的。女教师的脸蛋香喷
喷,红艳艳,显得神采飞扬。陈老师用手罩住杯口,打了个长长的饱嗝说,“君子
不食无名之禄,请诸位把意思说出来吧。”
黑马又强行把他的杯子满上,“也没别的意思,这两位——”他指指王立和明
成,“是我的兄弟,一个叫王中良,一个叫张浩,都在您二位监考的班里考试。偏
偏他们两个久已不上考场,上场晕,晕场。我今天寻思着,请二位来坐坐,大家熟
悉一下,好使他们的心理负担轻一些,考得好一些。”
“就这些事喽。”女教师莺声燕语,眼角扫了扫坐在一边一脸赤红地点头的。
冒牌张浩和王中良。
“这个任务好完成。”陈老师说。
几个人便同时哈哈一笑。黑马使了个眼色,王立和明成站起来,一人敬了两位
老师两杯。然后张浩走到壁橱跟前,从中取出两条“红塔山”和一只金利来真皮大
红女包,“这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二位老师笑纳。”
陈老师倒还镇定,女教师却有些把握不住自己,眼神立刻如皮包般通红锃亮。
她站起来,在未接到皮包之前,两只素手相互绞着,嘴唇微微张着。“金利来,银
利来,女工真皮皮包,女士的潇洒。”黑马笑着,把皮包递到她的手上。
送走了二位教师,站在饭店门口,黑马说,“我操,再坐下去我就失态了,那
女人真漂亮,不知道操起来会有什么感觉。”一向稳重的张浩酒后也有些失态。他
拍拍黑马的肩说,“你那什么,档次不够,好马配玉鞍,你那鞍子太糙。”说得大
家都笑了。
一行人走到三路车七路车站台时,明成说,“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
黑马笑道:“这里女孩子很开放的,一个人可要小心点。”
明成没心思理他,抱着膀子靠栏杆站着,静候七路车的到来。
大弟的学校很远,十站路把明成坐得屁股生疼,下车的时候腿一瘸一瘸的。校
门早关了,明成不得不翻墙头进去。教学楼里还有零零星星几个学生在上自习。看
到他们灯下凝神苦读的神态,明成心头忍不住泛酸——如果不是替人考试,自己也
该正坐在灯下熬夜呢湘比之下,自己活得好没劲,细想一番,一点做人的尊严也没
有。
明成摸到大弟的寝室门口时,正有一人开门出来,端了一盆水要泼。明成轻喊
了一声,那人一慌神,盆与水一起泼了出来。溅了明成一身。借着屋里微弱的灯光,
明成认出那正是大弟。大弟把他领进屋,走过六、七张双层床,来到一张破旧的双
层铁架床前。大弟睡下铺,床上凌乱地堆了些书,一支指头粗的白蜡烛在床头的一
个铁孔中发出晃悠悠的黄光。明成四下环顾,发觉在这足有二百个平方的大屋里有
一股黑气缭绕在中间梁上一个二十五瓦的灯泡前,二十余张床位上点燃着十来支蜡
烛和几盏油灯。大家很安静地看着书,有几个还完全赤着身子,光光的屁股泛着青
幽幽的光。
“总之,你必须向我道歉!”一个声音忽然从大弟的上铺传来。
明成给吓了一跳,定睛看时,一个瘦高条的男孩子正穿了一条短裤趴在枕头上,
一双躲在镜片后的眼睛里含着几星泪花。
“屁!”大弟说,“我要你向全社会道歉!”
明成又给吓了一跳。
“好了,别吵了,烦不烦呢!”远处一张床位上一个声音响起来。
“就是,别烦了。”几个声音附和着。
“怎么回事?”明成低声问,同时,把那本复习资料交给大弟。
“走,外面说去。”大弟吹了蜡烛。
“总之,你要向我道歉。”那男孩子又说。
三中的操场很大。圆圆的,一盏小灯在跑道尽头的一根木杆子上闪亮,如一颗
弱不禁风的垦。天空中有一团团乌云疾驰而过、偶尔有几颗弱小的星星露出,闪了
几下就不见了。沉沉的黑色如尘沙一般弥散在夜风里,不时有几洼积水被踩飞,发
出轻轻的怪声。
明成和大弟并肩走着,好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大弟又长高了。瘦瘦的身材如
一株即将粗壮的梧桐树,给人以力和美的感受。
“为什么会吵架?”明成低声问。
“他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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