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就是死了。咱家槐树上的“吊死鬼”被我捉在手里,从来都是翻卷着挣扎,跟蛇
一样的,拿我阿玛的放大镜在太阳下头一照,吱的一声,那虫儿就焦了,就挺了,
挺了就是死了。母亲听了将我一下推得老远,说难怪我身上老有一股焦臭的腥味儿,
让人恶心极了。我说,您搂着我还嫌恶心,我到底还是一个小丫丫,我二娘搂着老
六都没嫌恶心,老六可是一条长癣的癞龙,那精湿溜滑的龙味想必不会比槐树上的
“吊死鬼”好闻。母亲还是不想靠近我,于是我就用头去抵母亲,企望我的脑袋上
也能长出一对美丽的、梅花鹿一样的犄角。母亲闪过我那乱糟糟的脑袋说其实老六
头上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大角,只不过他的头顶骨有两个突起的核罢了,摸起来像两
个未钻出的犄角,就是到死,也未见那两个犄角长出来。我愣了半晌,对“未长出
的犄角”很遗憾,想象老六要是再多活几年,长到我父亲那般年纪,一定能生出很
木错的角来。人和鹿是一样的,小鹿是不生角的,鹿到了成年才会生出犄角,西城
沁贝勒家园子里养的鹿就是如此。
我们家有关老六的话题虽然不多但都很精彩,传说老六落生时眼目大开,哭声
深沉,遍身黑鳞,异相昭著。他是在偏院的北屋降生的,说是生时浓云密布,雷声
轰隆,众人在其生母的昏厥中惴惴不安,不知这驾着雷霆而来的麟儿,预示着这个
家族的何种命运。我们家舅姥爷私下说,看这天相,所来的料不是个等闲人物。金
家是天皇贵胄,龙脉相延,该是不错的,然龙生九种,九种各一,其中必定有一个
是孽种,但愿不要应在了这个老六身上。
老六身上的那层鳞苦苦折磨着他,使他痛苦不堪,需时时地将他浸泡在水盆里
才能使他安静下来。听说那鳞乌黑发亮,有花纹斑点,时常成片脱落,很是吓人。
二娘抱着老六去医院看过,老六这身皮把那些护土吓得躲得远远的,不敢近前。医
院给开了不少药水,抹了只是杀得疼,根本不管用。舅姥爷说,不必治了,凡有成
勋长誉者,必附以怪异。我父与曾国藩曾文正公同朝共事,知那文正公也是终身癣
疥如蛇附,每天用两双手抓挠,必脱下一把皮屑,这实则是贵人之相。
老六两岁的时候,有一天白云观的武老道来我们家找父亲聊天,父亲着人将老
六抱出来让老道着。老六一见老道,立时在老妈子身上翻滚打挺,大哭不止,一刻
也不能消停。武老道站着胡子坐在太师椅上冷冷地看,一口一口地喝茶,并不理睬
闹得地覆天翻的老六。父亲只好让人把哭泣的老六抱走,那一路哭声直响到后院深
处,许久不能止。父亲请老道对孩子的未来给予提示,老道说,四爷的茶很好,是
上等的君山银毫……
武老道在京城不是寻常人物,据云能过阴阳,通声气,更兼有点金之术,奔走
者争集其门。武老道论命相堪称奇验,京师某王爷曾微服请相,所示为光绪和宣统
的八字,武老道看过后说,先者论命当穷饿以终,后者则有破家之祸。众人皆服。
今老道对老六的前程既不肯点明,父亲也不便多问,愈发觉得六儿子的神秘不可测。
老道喝透了茶,才款款说道,令公子有胎衣包养,生虽有惊而命大,日主有火,盛
则足智多谋,欠则懦弱胆怯,大堤财旺,若生在贫贱之家当责不可言。父亲问如今
生在金家又当如何,老道说,水一、大二、木三、金四、土五,戊见甲,当在三、
八岁。父亲问三、八岁当怎样。老道说,四爷这条没味儿了……
事后父亲将武老道的话学给老大的母亲听,二娘说,一个孩子家,三、八岁能
怎么样呢,咱们的六儿眼瞅着虚岁过了三周,也没见有什么不好,他一个花老道,
故弄玄虚地瞎说罢了。父亲说,还是要留神些才好。二娘说,留神自要留神,家里
的孩子们咱们哪个又不留神了,只是不要看得太神圣娇贵了才好。小孩子推得中和
才能健康成长,旺不得也弱不得,旺则不能任,弱则不能禁,只待至十五成人,才
可以分别贵贱,现在抱在怀里就论前程实实的是有些荒诞了。话是这样说,但父亲
对这个生有异禀的儿子仍是情有独钟,常常将老大抱在膝上,抚弄着他那一对硬硬
的角说些“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屁话。彼时,家中的老七舜控已经出世,而父
亲对他那个弱得像猫一样的七儿子是连看也不看的。
老大不负父望,果然生得聪慧伶俐,讨人喜欢,特别是那对角更是提神,不知
被多少好奇的人摸过。亲戚朋友谁都知道,金家养了一条龙。那时虽已进入了民国,
可在那些前清遗老遗少们的心目中,何尝不盼着北京东城金家的宅院再像醇王府一
样,成为又一座潜龙邸。
老大进出都随着父亲,他可以跟着父亲吃小灶,食物的精美远远超过了他兄弟
姐妹们的淡饭粗茶。他还可以坐父亲的马车,并且也。要永远的一个人占据正座,
让父亲打偏。他一个小人儿,坐在车上的威严神气,让所有的人看了吃惊,似乎他
早已就这样坐过,连父亲也显得暗淡无光,形质惭愧了。于是就有了舜针是德宗转
世再生的说法,神乎其神,跟真的似的。对此,父亲不予解释,在他的心里大概乐
于人们这样说道。他的讳莫如深的态度无疑是一种变相的推波助澜,在他的默认下,
老六不是龙也变成了龙。持坚决反对观点的是二娘,她不允许人们这样糟蹋她的儿
子。她说儿子就是儿子,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你们不要毁他。二娘是汉人,对
一个汉族小老婆的话,人们尽可不听,娘们儿家就知道傻疼孩子,懂个屁。就这样,
我们的老六有了不少干爹干妈,谁都希望能沾点龙的光。在龙还没有腾起来的时候
他们是爹和妈,一旦真龙成了气候,封王封候,那简单的爹妈岂能打发得了?未雨
绸缪是必要的,临渴掘井是傻瓜干的事情,早期的投资是精明远见的体现。很难说
在老六那些“爹”、“妈”的思维中,没有今日期货买卖的成分在其中。
“爹’”、“妈”们送的钱财、物件大概够老六吃一辈子的。
玉软香温、锦衣玉食中的老六,因了他的相貌,因了众人的推崇惯纵,在金家
变得各色而怪戾,落落寡欢地不合群,这使他的母亲时时处在哀愁之中。她虽然不
相信武老道的胡诌,但却牢牢记着:“这孩子应该生在贫贱之家”的断语。这个断
语在她的心里是个时刻挥不去的阴影,她总预感到要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
民国十年,我们的父亲漂洋过海去周游列国,北京城留下他的三个妻子和子女
们。对于父亲的远游金家人谁也不以为然,因为这个家里有他没他是一切照常的。
父亲在我们家里从本质来说就是个尊贵的客人,不理财,不拿事;他所熟悉的就是
吃喝、会友,起着门面的作用。父亲走了,孩子们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放松,是件
求之不得的好事。
所感到失落的是老六,失了依赖的老六有种终身无托的恐惧和孤独,他的心只
系着父亲。没有别人。每每父亲来信,信中所关注的也只有老六,仿佛他的其他儿
子们都是无足轻重的陪衬。当然,儿子们对父亲的来信也从来不闻不问。老六则不
然,老六要让他的母亲把父亲的信一遍一遍地读,不厌其烦地听得很认真。这使人
感到,老六与父亲的关系在父子之外又添加了某种说不清的情债,不能细想,细想
让人害怕。
春天的一个上午,天气晴好,金家的孩子们要在看门的老张的带领下到齐化门
外东大桥去放风筝。孩子们托举着风筝,纠缠着线绳,你喊我叫,闹哄哄打狼似的
涌出了二门。出门时被站在台阶上的二娘叫住了,二娘由屋里拽出了满脸不痛快的
老六,将他推进孩子群中,让他和大家一块儿去放风筝。老六不想去,转过身就往
屋里走,被矮他一头的老七一把拉住,老七刚封上开裆裤没有两年,却小大人儿似
的很能体恤人。老七说,六哥别走,我带着你。二娘说,让小的说出这样的话来,
老六你羞不羞。老六低头不语,二娘说,到野地去,让风吹吹,把一身懒筋抻抻,
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了,你怎的还不愿去?说着二娘向老张使了个眼色,老张就将一
个沙燕风筝塞给老六,连推带操地护着金家的小爷儿们出了门,奔东而去。
二娘在廊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依着二娘的意思是有意将老六混在金家的哥儿们中间摔打摔打,目前她的这个
儿子过于细腻软弱了。这不是金家人的性情,也不是她的愿望,在她的思想深处,
很怕真应了老六是德宗转世的说法。她嘴上说不信,心里也难免不在打鼓,把她的
儿子和那个窝囊又悲惨的光绪皇帝连在一起,她这个做母亲的何以能心甘情愿!为
此她希望她的儿子能粗糙一些,能随和一些,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她没有给人
说过,夜深人静之时,她常常用手使劲地按压老六头上那两个突起的部位,她惟恐
那两个地方会生长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来。
那天,放风筝的一千人等热气腾腾地回来了,刘妈站在门口挥着个布掸子挨着
个儿地拍打。拍哪个,哪个的身上尘上冒烟,呛得刘妈捏着鼻子不敢喘气儿。刘妈
说,这哪儿是去放风筝,明明地是去拉套了,瞧瞧这一身的臭汗,夹扶都湿透了。
末了,刘妈拽过冻得直流青鼻涕、浑身瑟瑟发抖的老六,拍打了半天,没见一丝土
星。刘妈笑着说,敢情这是个坐车的,没出力。老张说,这小子有点儿打蔫儿,那
帮驴们在河滩里疯跑,就他一个人在大桥桥头上傻坐着,喊也喊不下来。刘妈摸了
摸老大的脑袋说,有点儿烧,得给他再吃两丸至宝锭。
金家虽是大宅门,对孩子却是养得糙,从不娇惯,这大概也是从祖上沿袭下来
的习惯。全家的子弟是正儿八经的八旗子弟,老辈儿们崇尚的是武功,讲的是勇猛
精进,志愿无倦。到了我们的阿玛这儿还能舞双剑,拉硬弓,骑马撂跤。祖辈的精
神自然是希望干秋万代地传下来,不颓废,不走样,发扬光大直至永远。这个历经
征战,在铁马金戈中发展起来的家族,自然要求他的子弟也要勇武强壮,经得起风
吹雨打。所以,我们家的孩子们从小都很皮实,都有着顽强的忍耐力和吃苦精神。
谁有头疼脑热多是凭自己的体力硬扛,很少请过大夫。遇有病情严重的,特殊的照
顾只是一碗冲藕粉,病人喝了藕粉也就知道自己的病已经到了极点,再没有躺下去
的必要,该好了。下人刘妈充任着我们的保健医师的角色,刘妈带过的孩子多,经
验丰富,她对小儿科疾病的治疗方法往往比医院的大夫还奏效。我们每一个孩子出
生后,都穿过她用老年下人们的旧衣裤改制的儿衣。她认为,下贱才能健康,才能
长寿,越是富贵家的孩子越应如此。她还认为,有钱人家的父母都是锦衣玉食,所
以生下的小孩子百分之百内火大,不泄火就要生事,就要出毛病。为此,她天天早
晨要给我们家的大小孩子吃至宝锭,一边喂一边念叨:至宝锭,至宝锭,吃了往下
挺。至宝锭的形状像大耗子屎一般,上面有银色的戳迹,以同仁堂的为最佳。同仁
堂的至宝锭化成汤喝到最后有明显的朱砂,那是药的精华,刘妈必定要监视着我们
将那个红珠珠一般的东西一点不剩地吞下去,还要将药盏舔净。如没有红珠,刘妈
就要向管事的发脾气,说他弄虚作假,买的不是同仁堂的正宗货。
放风筝回来的老六在刘妈的安排下吃了两丸至宝锭,晚饭也没吃就睡去了,半
夜就发起高热,浑身烧得像火炭一般。第二天,喝过了藕粉也没见退烧,人已经开
始昏迷,说胡话,叽叽咕咕,如怨如诉,还哀哀地哭。刘妈说,这孩子该不是撞克
了什么,东大桥那儿是什么地方,那儿是北京城的刑场,是处决犯人的地方。这个
六儿他不比别的孩子,他太弱……二娘听了就让老张拎着两刀纸拿到东大桥烧了,
想的是真有鬼魅,给些通融,让它且饶过我们家六儿。纸烧过,并不见老六病情有
所好转,反倒从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响。二娘害怕了,让人请来胡同口中药铺坐堂
的大夫为老六看病。大夫看过后说老六寸脉洪而溢,君火与相火均旺,旺火遇冷风
热结于喉,是为喉痹,民间又叫闹嗓子的便是,不是什么大病。大夫开了当归、川
芎、黄柏一类滋阴除火的方子,说煎两服吃下去就好了。两服药吃下,老六并不见
起色,咽喉症状继续加剧,常常喘不过气,憋得一张脸青紫,脖子的皮肤也被抓得
鲜血淋淋。家里先后又请了几个大夫,各样方法使了不少,老六的病只是一日重似
一日。二娘急得没办法,托人给在欧洲的父亲打电报,那人回来说联系不上,说那
边朋友回电说,四爷上个月在法兰西,这个月又去了英吉利,漂漂泊泊毫无定踪,
下半年能转回德意志也说不定。
老六病得在炕上抽搐,翻白眼;二娘急得在屋里一圈圈转磨,如今是想灌藕粉
也灌不下去了。
舅姥爷来家,二娘向舅姥爷求主意,舅姥爷见了老六摇头说怕是不好。二娘说
孩子阿玛不在家,无论如何也得舅姥爷做主,这是他阿玛最喜欢的一个,真有什么
闪失怎么得了。舅姥爷说,再喜欢也不行,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打针吃药,救得
了病却救不了命,这都是有定数的。二娘说,真就没办法了么?舅姥爷说,容我算
算看。说罢摸出一大把麻钱儿,在桌上一把撒开,上为艮,下为坤,合而为剥卦。
二娘也是懂得易经的人,一见这卦象脸就白了,眼泪扑籁籁往下直淌。舅姥爷说,
你也看见了,这是天意,老天爷要收他回去,谁也没办法,挡也挡不住。二娘说,
舅姥爷是高人,万望想个变通的法子,救您外甥一命。舅姥爷说我有什么法子,你
看这卦,艮为山为止,坤为地为顺,顺从而止,上实下空,是困顿危厄之象;从卦
上看,鬼在本宫,外方得病,更在上三爻,必是外感风邪。外官也有暗鬼,伺机而
动,上下有鬼,内伤兼外感,是为杂症。鬼动卦中,药力也难扶持,虽良医也不能
救。天行也,有生有灭乃自然的法则,谁也违背不了的。
舅姥爷说得没错,那天没过半夜,老六就被那二鬼夹持着奔了黄泉之路。
老六生生是被憋死的,临死前,他在炕上辗转反侧,怪声号响,整如一条喝了
雄黄的大长虫,几个人也按捺不住。那时金家的孩子们个个敏声屏气,缩在自己的
房内不敢出来,静听着偏院里发出的长一声短一声的哀嚎。老六折腾到夜里,渐渐
地没了气息,挺了。直到偏院传出信说,六少爷走了,大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金家宅门里没有老六才是正常的。
二娘抚着僵了的老六尸身哇哇大哭,说了许多没法儿向孩子父亲交代的话,大
家劝也劝不住。第二天,二娘让老张去白云观访武道长派几个道士过来做法事。老
张去了又回来了,说老道没派来道士却让带回一张画得花里胡哨的符,让贴在偏院
的门口。老张传达老道的话说,什么法事也不要做,金家这个老六从根上来说就不
是什么正经东西。老道没有道破他的来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