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中,有几个还有点名气。
当晚在饭店的大厅搭台演出,王主任和一个学院的女学生主持节目,年龄搭配
有点像赵忠祥跟倪萍。
老板一家三口坐在前排。老板姓吴,不超过三十岁,文质彬彬的,不知做什么
生意发了财。晚会开始前,先给来宾分送生日蛋糕,据说那个大蛋糕是用两千元订
做的。王主任十分小心地用一把大餐刀分切蛋糕,然后送到各位客人手里,分毕,
王主任和女主持人指挥众人一起唱《祝你生日快乐》。接着,王主任把老板的儿子
举起来,台下响起一片掌声。
树五斤坐在一边,心里很不是滋味。王主任虽然转业了,但留在他心目中的首
长形象没有变,怎么能为几百元的出场费丢了自己的身份,如此卖力地宠爱一个只
有两岁的小孩子?接下来,想到王主任让他帮吴老板写自传的事情,感到这更是低
三下四,给人抬轿子当吹鼓手。
心里一阵酸楚和羞愧,树五斤欲起身离去,又觉得应该限王主任先打个招呼,
于是只好耐着性子等下去。下面的节目有相声、小品、杂技、京剧选段……规模和
质量不亚于正规演出,但在他眼里,却一个个味同嚼蜡。
一个半小时后,晚会结束,王主任忙把树五斤拉到吴老板路前,介绍说:“吴
老板,这就是我找来给你写书的,原是我手下的新闻干事,文笔很好。”
吴老板点点头,然后用整整半分钟从头到脚审视树五斤。那是一个成功者的目
光,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吴老板最后对王主任说:“好吧,让他具体找我的秘书
联系,秘书那里有详细的资料。”
树五斤犹豫着说:“我最近正写一部长篇小说,没有时间……”
“觉得稿费少?”吴老板颇有些意外,“你真行的话,可以大着胆子开个价。”
树五斤说:“不是钱多少的问题,是我没时间。”
吴老板看了看王主任,说你们再商量一下吧。吴老板走后,王主任瞪着眼喝道:
“树五斤,这么好的差事,你怎么不干?”
树五斤突然问王主任:“你忘了你在部队给我们讲的大道理了?”
王主任的脸色严肃起来:“我过去讲的大道理还是没有讲错,当兵就是为了奉
献,但现在环境不同了,允许我们靠正当手段挣点钱。”
“这个钱我不愿挣。”
“好吧,就算是帮我的忙,我和他有点生意来往。”
“我真的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
王主任你不认识树五斤一样,仔细看了看他的面孔,说:“好吧,树五斤你真
行,我用不起你了。”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树五斤愣愣地在大厅站了半天。
16
肖处长给树五斤打电话,说树五斤你怎么这个样子呢,没有王主任帮忙,哪有
你的今天?王主任需要你帮忙了,你却摆起架子来了。树五斤解释了半天,但肖处
长还是很生气地把电话扣上了。
从此在战友的聚会中再没有树五斤的位置,他被排除在圈子之外。李长水却跟
王主任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每次聚会喝得微醉回了家,首先去树五斤屋子里,向
他透露聚会的情况。这时苏丽总是慌忙给李长水泡浓茶,递上湿毛巾让他擦脸。李
长水心安理得让苏丽伺候自己。
苏丽对树五斤的行为更是不满,时不时劝他一句:“你也该改改你的怪脾气了,
太孤僻了吃不开,世俗一些没什么不好的。”
树五斤烦躁地说:“我的事情不用你瞎掺和!”
苏丽就只叹气不吱声,闷得慌时,便去李长水屋子,跟李长水和他的老婆孙亚
唠叨唠叨,说你看树五斤怎么就不听劝,外表绵里吧唧的,骨子里掘着呢,一辈子
也改不了这个臭脾气。李长水似乎很理解树五斤,对苏丽说:“你别跟他吵,一个
人一个性格,我要是他这样说不定也能当作家了。”
苏丽瘪瘪嘴:“作家算什么?你没听说现在扔块石头能砸倒作家一大片?写了
两篇文章就不知姓啥了。”
李长水笑道:“作家的老婆就是不一样,说出的话也很文学呀。”
树五斤和王主任的事,传到他的单位,办公室里的人都埋怨他,说这不是你挣
不挣钱的事,你这样做断了自己的财路不说,还让王主任下不了台。得罪了王主任
就等于得罪了咱们秦总,一连串的关系都弄僵了。不过秦总见了树五斤仍像过去那
样打招呼,但目光里却掺和了许多杂质。只有看门的老于头听了,很支持树五斤,
说这种钱不挣也好,没看出他还兵气十足呢。
忽然有一天,老于头在下班的路上拦住了树五斤,对他说:“今晚战友有个聚
会,你也去。”
树五斤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问还有谁参加,老于头说:“管他有谁呢,去了就
知道了。”
回家跟老婆打了个招呼,树五斤就去了老于头指定的饭店,推开一个小包间的
门,发现餐桌前面只坐了老于头一人,正愣神时,老于头站起来招手:“坐、坐。”
树五斤试探地问:“怎么都还没来?”
老于头说:“谁没来?就咱俩,我转业快十年了,还是第一次和战友一起聚会
呢。”
树五斤恍然道:“你是专门请我一个人的?”
老于头说:“不叫请,是聚会。”
树五斤感动了,慌乱中叫了一声“老于头”,觉得不对又改口叫老首长。老于
头直摇头:‘不是给你说过了吗?叫老战友,或老于头,随你便。”
两个人就端杯,喝酒,说军营。
老于头拍着树五斤的肩膀说:“好、好小伙子,有个性,像个兵样,听说你正
在写咱转业干部?我看你能写好。”
人老了,顶不住几杯酒力,老于头有些微醉。他开始说他当兵时的辉煌,说他
的口令能传出几里地,在训练场上吼一嗓子,士兵们都精神百倍。说着,他站起来,
挺着大肚子,响亮地喊了声:“立正!”树五斤立即站起来,给他充当操练对
象。老干头对树五斤的动作很不满意,说:“你这个兵,走没走相,站没站相、听
我口令,挺胸,抬头,齐步走!”
在狭窄的包间里,树五斤被老于头的口令弄得出了一身汗。老于头最后很认真
地问:“怎么样?我还像个兵吧?”
树五斤忙说像,还很像呢。
老于头有些激动:“军装不穿齐步不走,可是兵魂不能丢。”
后来树五斤在写作中常常想起老于头这句话,想起这句话他就搁下笔,激动地
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他还常常想起肖处长说的“逢年过节多走动走动”。常常想起
李茜说的“你是我永远的期待”。每当这时候,他总是哗啦一声,把窗户打开。窗
户的对面是机关大院,官兵们的歌声和口号声马上随风飘来。他于是静静地站着,
久久地站着,任凭来自军营的声音把自己的灵魂带回那些朝气蓬勃的岁月。
春风从窗口吹进来,寒冬从窗口走进来。有几次,苏丽想让树五斤把窗关上,
但看到他脸上严肃的神色、只好默然叹息。一天夜里,正在写作的树五斤,听到苏
丽喃喃说:“五斤,五斤,关上窗吧”树五斤看了看窗是关着的,再去细听,却是
苏丽在说梦话。
“五斤,五斤,关上窗吧。”
17
树五斤转业两年后的一个秋天,一场车祸让他住进了医院,他的一条腿被撞断,
医生说恐怕要残废了。树五斤倒很庆幸,说没死就是命大。他知道人的生命是很脆
弱的,还不如一根草,阳间和阴间的转换在瞬间完成,而且这种转换,时时刻刻都
在进行。
他的长篇小说已经完成了初稿,车祸之后就产生了紧迫感,想尽快修改出来,
于是让苏丽把小说手稿拿到了病房。他的腿一时不能下地,白天苏丽在医院照料他,
晚上由李长水守着。
树五斤住院的消息传出后,秦总和肖处长都到医院看望他,王主任也来了。树
五斤略有内疚地叫了一声王主任,身子动了动,王主任忙按住他,很生气地说:
“出了这种事,你都不告诉我,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主任嘛。”
这时,王主任看到了堆在床上的小说手稿,说这就是你写的什么狗屁小说?树
五斤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王主任随意翻弄着,不想渐渐被其中的一些章节吸引了。
小说写的是一群转业干部步入社会后的悲欢,写他们对军营的眷恋和至死不变的牵
挂。离开病房时,王主任突然问:“让我带回去把它读完吧!到时我给你提点意见。”
就带回家了,读了一个晚上。想不到这一读,竟把王主任读得潸然泪下,读得
荡气回肠,并且牢牢记住了这部小说的名字。
这部小说的名字叫《老营盘》。
王主任觉得“老营盘”这三个字,用得真不简单,简直字字千斤。又想,“老
营盘”这三个字,决不是树五斤随意写出来的,而是树五斤用一只看不见的手,从
他,从老于头,从树五斤自己的灵魂中活活抠出来的。
后来,据王主任的老婆说,她半夜听到哭泣,醒来发现王主任捧着手稿,一颤
一颤的,就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他抖了抖手稿说:“树五斤、树五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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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也何曾至谢桥
叶广芩
知道了一切就原谅了一切
——英国谚语
一
旗袍垂挂在衣架上与我默默地对视。
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我仍没有睡意。台灯昏黄的光笼罩着书桌,窗外是呼呼的
风,稿纸铺在桌上,几个小时了,那上面没有出现一个字,我的笔端凝结着滞重,
重得我的心也在朝下坠。我不知道手中这篇文章该怎样写,写下去会是什么……
精致的水绿滚边缎旗袍柔软的质地在灯光的映射下泛出幽幽的暗彩,闪烁而流
动,溢出无限轻柔,让人想起轻云薄遮、碎如残雪的月光来。旗袍是那种四十年代
末、北平流行的低领连袖圆摆旗袍,古朴典雅,清丽流畅,与现今时兴的。与服务
小姐们身上为多见的上袖大开衩旗袍有着天壤之别。
其实,这件旗袍的诞生不过是昨日的事情,与那四十年代,与那悠远的北平全
没有关系,它出自一位叫做张顺针的老裁缝之手。老裁缝今年六十六了,六十六岁
老眼昏花的裁缝用自己的心缝制出了这件旗袍自然是无可挑剔的上品,是他五十年
裁缝生涯的精华集结,是一曲悠长慢板结尾的响亮高腔。
这一切都送给了我。
这是我的荣幸和造化。
今天下午,他让他的儿子把衣服送了过来。他的儿子是有名的服装设计师,是
道出名来就让人如雷贯耳的人物。如雷贯耳的人物来到我这即将拆迁的寒酸院落难
免有着降贵纡尊的委屈,有着勉为其难的被动。从他那淡漠的表情,那极为刻薄的
言语中我感到了彼此的距离,感到了被俯视的不自在。
儿子将衣服搁在我的床上时说,你这件旗袍让我们家老爷子费了忒大功夫,真
不明白你是用什么招数打动他的。我听清楚了,儿子跟我说话的时候用的是你,而
不是您。这让我反感,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厌恶!
那儿子说,我父亲已经有两年多没摸针了,他有青光眼你知道不?你们这些人,
往往为了自个儿的漂亮,不惜损害别人的健康,自私极了。
我看了那儿子一眼,将衣服包默默地打开,旗袍水一样地滑落出来,我为它的
质地。色彩、做工而震惊。
绝品!
儿子不甘地说,你给了我们家老爷子多少工钱?
我用眼睛直视着那儿子,实在是懒得理他。儿子见了我这模样说,我知道我们
家的老爷子又上了一回当。
我说,多少钱,你回家问问你的父亲吧!
那儿子已经走到门口,出门前回过身来郑重地说道,奉劝您一句,以后您再不
要上我们家了,我父亲不是干活收钱、摆摊挂牌的小裁缝。就为您这件袍子,看来
我还得买房搬趟家。
这回来人终于用了“您”,但这个“您”字里边,有着显而易见的挖苦和讽刺,
噎得人喘不过气来。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听着气愤的远去的脚步声,我想,谁能相信这就是在
电视上常露脸的名设计师,镜头前的那高贵、那矜持、那艺术、那清雅都到哪里去
了?一旦伪装的面纱撕下,他也不过就是街上挂牌摆摊的小裁缝,那一脸的小家子
气模样,甚至连小裁缝都不如。一个人的艺术水平到了一定境界以后拼的是文化积
累、人格锤炼和道德修养,我料定此君的艺术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他绝做不出他父
亲这样的旗袍。
旗袍在衣架上与我默默地对视。
那剪裁是增之一分太阔,减之一分太狭的恰如其分。其实老裁缝只是用眼神不
济的目光淡淡地瞄了我两眼,并没有说给我做衣服,也没有给我量体,而只那一眼
便将一切深深地印在心底了,像熟悉他自己一样地熟悉我,这一切令我感动。
顺针——舜针
我的六兄,谢家的六儿。
本该是一个人的两个人。
二
在金家的大宅院里,父亲有过一个叫做舜针的儿子,那个孩子在我的众多兄弟
中排行为六,出自我的第二个母亲,安徽桐城的张氏。据说这个老六生时便与众不
同,横出,胎衣蔽体,只这便险些要了张氏母亲的命,使他的母亲从此元气大伤,
一项不振。这也还罢了,更奇的是他头上生角,左右一边一个,就如那鹿的犄角一
般。我小时间过父亲,老六头上的犄角究竟有多大,父亲说,枝枝杈杈有二尺多高。
我说,那不跟龙一样吗,不知老六身上有没有鳞。父亲说老六没有鳞,有癣,浑身
永远的瘙痒难耐,一层一层地脱皮。我说那其实就是龙了,龙眼蛇一样,也是要脱
皮的,要不它长不大。父亲说,童言无忌,以后再不许出去胡说,你溥大爷还活着,
让他知道了你这是犯上……父亲说的“溥大爷”指的是已经被关押在国外的溥仪,
尽管他早已不是皇上了,父亲对他还是充满了敬畏,明明溥仪比父亲辈分还低,年
龄还小,父亲仍是将他称为“溥大爷”。皇上是真龙,我们要再出一条龙那就是篡
位造反,犯忌!所以,我们家的老六真就是龙,也不能说他是龙。
于是,我将有角的老六想得非常奇特,想象他顶着一双怎样的大犄角在院子里
走来走去,想象他怎样痛苦地蜕皮,那角是不断地长,那皮是不停地蜕,总之,那
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有一天,我在床上跟我的母亲探讨老六睡觉是不是像蟒
一样地盘在炕上这一问题,我认为老六是应该盘着睡而不是像我一样在被窝里伸得
直直地睡。母亲说,你怎么知道老六不是直直的?我说,大凡长虫一类,只要一伸
直就是死了。咱家槐树上的“吊死鬼”被我捉在手里,从来都是翻卷着挣扎,跟蛇
一样的,拿我阿玛的放大镜在太阳下头一照,吱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