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家属楼紧靠东三环路边,位置比较理想,谁不想转业前能在寸土寸金的北京
城占一套两居室?家属楼只有四十套住房,而等待分房的随军干部却有五十多户,
他们有的挤在连队一间临时来队的家属房里,有的住在单位招待所。招待所原是接
待机关干部临时来队家属的,现在已经被随军的干部占满了,树五斤也占了一间,
与干部科干事李长水合住一套两居室。老婆苏丽常常唠叨,说树五斤我跟着你吃了
这么多苦,不图你升个什么狗屁官,知道你也不是那块料,你能让我早点儿从招待
所搬出去,住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也算我没有白陪你十年。
许多干部早就在私下议论,说政治部的夏一天。李长水和树五斤三人都有走的
可能。夏科长是个老正营,树五斤和李长水是同年兵,都有十七年兵龄了。树五斤
样子软弱窝囊,去年底就被列入转业名单,但是名单还没有上报,他就因为胃溃疡
住了院,切除了三分之一的胃,又被留下来。有人打赌说树五斤肯定会在部队拖下
去,一直拖到办病休的年限。当然这要看首长们的意向,真要跟他过不去让他走人,
他也没有什么脾气。
不过树五斤也有自己的优势,一是业务水平高,政治部的重点材料大都是他夜
里熬出来的;二是谦虚谨慎,对别人的批评乃至挖苦总是平静地听着,脸上表现不
出一丝恼怒。有时政治部开会他不在座,王主任讲话就提不起精神;当针对某个问
题批评到高潮,需要把树五斤提出来时,也因地那个座位空着,王主任说话的声调
又只好降下去。把树五斤拿出来摔打摔打,散了会后他依旧会对主任点头微笑,但
别的干事却经不起这种摔打。所以王主任虽然经常批评树五斤,又一直说他是个好
干部。
昨天下午,王主任开会安排干部下连蹲点。老兵复退是部队年末的一场重头戏,
是全年工作的收尾之作,而这期间连队的士兵们比较浮躁,很容易出娄子。提到过
去有个别干部去连队蹲点,晚上偷偷跑回家住,有的在连队喝酒,王主任气愤地说:
“今年发现一个处理一个。”
说着,王主任扫视了干部们一眼,看到树五斤正低头看一张报纸,就猛一拍桌
子:“树五斤!你在看什么?”
树五斤忙抬起头,端正地坐着不说话。
“我问你哩,你说呀?”
“没看什么。”
“没看什么?”
树五斤犹豫着,终于说道;“看了两眼报纸。”
王主任不说蹲点的事,拐了个弯扯到转业问题上,说个别干部脑子里考虑的不
是如何干好工作,而是个人的利益,如职务提升、家属随军、分房转业等等,稍有
不满足就闹情绪。你们要懂得自己由农村到城市、由牛背到马背、由粗布衣到马裤
呢、由一个普通百姓到一个共和国的军官,这一切都是部队给予的,该知足了,该
好好地工作,报答祖国的思情。在这里我给大家打个招呼,今年不管你住了几间房
子,也不管你这个病那个病的,工作干不好就让你转业。主任说到这里,大家的目
光一齐投向树五斤。
树五斤依旧端正地抬着头听王主任讲话,只是面色有些微红。
3
去连队蹲点的干部礼拜四下去,树五斤被派到五连,礼拜二晚上回去跟老婆苏
丽打招呼,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苏丽是烟台市人,在海风的吹拂下长得苗条秀
丽。她的性格与树五斤相反,直爽,泼辣,争强好胜。夜里夫妻睡在床上,本应说
些温情绵绵的话语,但她却气愤地骂对门李长水的老婆孙亚:“那个肥猪想把我们
挤走,他们一家住这两居室。”
孙亚是从农村随军来京的,长得五大三粗,爱占点小便宜。两家合用一个厨房,
她经常趁苏丽不在的时候,拿苏丽的一个土豆或偷用苏丽的油盐酱醋,苏丽又不是
襟怀宽阔的人,免不了指桑骂槐地数落孙亚,两个女人的矛盾结了一层又一层,像
手上粗硬的茧。前几天孙亚的母亲来了,李长水只能住机关宿舍,孙亚的母亲叹息
说:“你们能住这么两间房就好了。”孙亚说等别人都死光了,咱就自己住这儿。
乡下人说话大声大气的,就被上厕所的苏丽听到了,心里憋了一肚子气没处宣泄;
到了晚上做饭的时候,孙亚又占着厨房半天不腾地方,苏丽更觉得孙亚是有意挤兑
自己。当然苏丽不会忍气吞声的,孙亚让她晚做了一小时的饭,她晚饭后拿着一本
书坐在厕所的马桶上看了两个小时,硬是把孙亚母亲的一泡尿逼到大街上的公厕里
去撒了。
树五斤听苏丽唠叨了半天,有些心烦地说:“你争我吵的有什么意思,说不定
我们年底一起转业呢。”
苏丽猛地翻了个身子,瞪着树五斤:“你说什么?他能转业?你怎么能转呢?”
“让你走你能不走?”
“走啥?你有病,谁能让你走?”
树五斤就把下午开会时王主任说的话告诉了苏丽。苏丽说你们主任是柿子单拣
软的捏,看着你软弱好欺,你甭管那么多,今年谁做你的工作让你转业,你就先让
他们给你一个好胃,你的胃是熬夜写材料熬坏的。树五斤说,让我转业也没有什么
大不了的,走就走,回老家种地一样吃饭。苏丽说回老家?我当初随军就再没想到
要回去,烟台的房子、工作都丢了,我回去干什么,让同学朋友嘲笑?人家都认为
我在北京混得很好,羡慕着呢,哪里知道没房子没正式工作。
“那就回我们栖霞县。”
“就你们栖霞?”苏丽瞪大眼睛说:“那可是胶东惟一不靠海的县,你没听说,
‘臭鱼烂虾,运到栖霞。’连鲜海货都吃不上。”
“现在改市了。”树五斤嘟囔道。
“改成首都我也不会。”
“我真的转了业,你不去怎么办?”
“他们让你转业,我就跟你闹离婚。”
“我同意离,部队也不会开证明信的,哪像你想得那么简单。”
“明天我就找你们主任去。”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吵醒了睡在一边小床上的儿子小帅,小帅咧嘴哭
了几声,两个人都不敢吱声了,扭了头去看儿子。儿子五岁了,在幼儿园,每天一
大早就要起床。他们很深情地看了小帅半天,似乎都在想什么。树五斤趁机向苏丽
身边挪了挪,伸出手去抚摩她,刚动作了几下,苏丽猛地把他推向一边,说滚开,
你这个窝囊货。树五斤羞恼万分,起身去看了大半夜的书。
树五斤没想到苏丽会真的去找主任,他认为她是说说气话。其实苏丽去找主任
开离婚证明,并不是真要跟树五斤离婚,她只是给主任出个难题,趁机探探虚实,
使主任打消让树五斤转业的念头,是虚晃一枪。
这一点王主任没有想到,树五斤也没有想到。
4
干部们背后叫王主任王马列,因为他讲起革命道理一套一套的。王主任自己也
觉得没有做不了的思想工作。苏丽去找他的时候,他认为是个好机会,况且做好苏
丽的工作,对稳定树五斤的思想也极有利,于是他认真地听取苏丽讲述昨晚的吵闹。
苏丽当然不会原原本本地讲,只是寻了个由头,提出离婚的问题。她说:“我
每天早晨送孩子去幼儿园,可我早晨也要早点上班,我是给一家冷饮店打工,迟到
了老板就扣钱,主任你说我怎么办?”
王主任“哦”一声,说:“你的工作还没落实?”
“谁给去跑?树五斤没一点能耐,找不到接收单位。”
“你别急,我们部队也在为随军家属的工作安置想办法。”
“我昨晚让他抽空跑一跑,他就骂骂咧咧发脾气,跟着他过这样的日子,还不
如离婚呢。”
王主任说这个树五斤,怎么能发脾气呢?不过这事情也到不了离婚的份上。王
主任开始讲道理,从当兵就是要奉献说到军属应该如何支持丈夫。苏丽就插了一嘴:
“我支持有什么用,他昨晚还说要转业,我在烟台有房子有好工作,现在什么都丢
了,你说我支持他还不够吗?他转业让我在这儿住一间十平米的房子,我才不跟他
受罪呢,趁早离婚算了。”
王主任说转不转业,也不是他说了算的,那得由组织决定。
苏丽这时便问:“主任敢担保他今年不走?”
王主任突然愣了一下,忙正色道,走不走都是工作需要,无论是一间房子还是
两间房子,军人都该服从大局。再说,军人需要无私奉献,军人的家属也需要奉献。
苏丽笑了笑,说:“好吧主任,你可以让树五斤奉献,他是军人,可我不是,
我不愿跟着他再奉献了,你给我们开证明吧。”
王主任给呛住了,家属不愿跟着奉献,有什么办法,不能说你必须奉献,也不
能给她开离婚证明,更不能说不管你们的事情。这时他才感到有些事情是不可以讲
革命道理的,讲也讲不通,于是支吾了半天,动苏丽先回去冷静想想,离婚是件大
事,要谨慎对待。
苏丽当即说:“我早考虑好了,在那一间小屋里没法过日子。”
正当王主任左右为难时,电话铃响了,他忙去接,然后开门叫树五斤进屋,让
他把苏丽送回家。其实树五斤住的招待所和机关大院只隔一道墙,机关门口朝北,
招待所门口朝南,王主任让树五斤来,是要他把苏丽弄走,让自己从中解脱出来。
王主任和蔼地对苏丽说:“树五斤很有才,部队需要这样的笔杆子,你还是要
多支持他的工作,一切困难都是暂时的。”
到这种时候,苏丽的脸上也不由得解冻,她说了一些感谢主任的话,等到她走
出门时,脸上已经春暖花开。
树五斤的脸却绷得像一张鼓皮。苏丽说你生什么气,看你进主任屋对我那个模
样子,恨不得吃了我。苏丽这才把找王主任开离婚证明的用意说出来,说我这是为
你好,你倒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树五斤咧树嘴说:“为我好,你怎么把医院的李茜扯出来?”
苏丽顿了顿,说:“那是你逼的,瞧你那个恨不得跟我离婚的样子,我就来气。”
“这下好了,机关很快就会传开我跟李茜的事,你没见夏科长和李长水在楼道
里探头探脑的,传到李茜耳朵里,让她怎么想?”
苏丽不语,似乎有所悔悟。
树五斤仍忿忿地:“你还说为我好呢,有男女关系的干部能不叫他转业?”
其实苏丽已经醒悟了,人在知错的时候你不能再说三道四,这叫得理让人,如
果你不识火候,就会像烧炭一样把发烧焦。苏丽听了树五斤最后几句话,便由羞变
恼,由恼变怒,然后蛮不讲理地吼道:“我也没冤枉你,谁知道你们俩干了些什么
事!”
5
果然如树五斤所料,由妻子苏丽无意中制造出来的他与李茜的“桃色新闻”,
很快在部队传开,比传达红头文件还及时深入。
主要传播者是干部科的李长水。夏一天科长不像李长水那么外露,把这条新闻
挂在嘴上,夏科长是暗地里运动,先是装模作样地去与王主任商量,显出关心科里
干事成长进步的样子。他问王主任这件事情是否属实,如果属实的话,就要教育一
下树干事,发展下去对他没有好处。夏科长忧心忡忡地说:“科里出了这种丑闻,
我当科长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宣传科是教育别人的,竟然教育不了自己,还有什
么脸面干下去,到时我请求组织处理我。”
王主任还算头脑清醒,连忙制止夏科长:“事情是真是假说不清楚,夫妻之间
吵架的话不能听信。再说,即使真有这么回事,咱政治部的人也不能出去乱说,要
有个集体荣誉感,出了事情组织自然会处理的。另一方面呢,我们还要相信同志,
树五斤不像是那种人,比较忠厚诚实。”王主任还说:“我找树干事谈过,他向我
发誓没有这种事。”
夏科长很深沉地笑了笑,说有些事情是不能实话实说的,况且有的人表面老实
巴交的,内心滑着呢,比如我们在基层战士的思想分析中,就发现一些平日不吭不
哈的兵,倒很容易发生事故。王主任点头承认有这种现象,但又说不能一概而论,
树干事的事不管红白,背后不能乱议论了。
夏科长嘴上说不乱讲,背地里却又把对王主任说的这些话,以请示工作的方式
向政委作了汇报。
假如树五斤没有胃病,恐怕去年就转业了,夏科长和李长水也不会把他当成对
手。但树五斤偏偏在到了转业的年限时得了胃病,把转业的名额转嫁给了夏科长和
李干事他们。他病的太是时候了,运气呀。
假如树五斤弄的女人不是医院的李茜,夏科长和李长水也不会这样积极去传播,
李茜何许人?是众所周知的医院大美人,一个清高得让人望而生畏的白衣天使。许
多英俊的小伙子想接近她都没有蹭上去,瘦瘦的矮小的树五斤却把她拿下了,凭什
么?
李长水在得知这条新闻的当天中午,就对另几个干事忿忿不平地直咧嘴。一个
干事说:“李干事不服气?那你也去找李茜呀,这叫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
猫。”
李长水说:“嘿,我还嫌腥呢。”
其实,树五斤在去年胃病住院以前,并不认识李茜,只是平日听别人聊天,知
道医院有个如何如何漂亮的护士。树五斤住院正好在外三科,当时李茜休班,第二
天上班时,发现病床一览表上写着树五斤的名字,心里就咯瞪了一下。别看树五斤
身边的人天天与他打交道,但对他了解得并不深入。他们只知道他的文章写得好,
却不知道他的小说在军外很有些名气。树五斤发表在杂志上的小说从不让部队的首
长和干事们看,一者他担心自己作为新闻干事,本应该集中精力写“本报讯”,多
数首长喜欢歌颂单位的新闻稿子,写小说会被视为不务正业;二者是许多人并不完
全懂得小说是虚构的,容易把小说中的人和事与本单位扯在一起。
后来还是李茜说得对,她说:“我比他们包括你的老婆更了解你。”
李茜爱看文学作品,却不同于一般的文学爱好者,她有很好的文学修养和较强
的文学鉴赏力,能够准确地把握作品的思想内涵。树五斤的小说专写部队生活,又
是李茜比较熟悉的,更容易理解和接受。李茜的床头总是放着一难文学杂志,她认
识树五斤这个名字是在《小说月报》上,那篇小说的名字叫《列兵》。见到目录上
有兵的字眼,她首先去翻看,看完后才发现在不知不觉中流出了许多泪水。她断定
能写出如此兵味浓厚的小说的人,一定是一个不错的军人。再仔细去看作者简介,
这就把树五斤的名字烙在脑子里。想不到作者和自己还是一个部队的,便有一种莫
名其妙的亲近感涌上心头。
虽然树五斤的单位离医院并不远,但是李茜没有去找他。北京太大太深了,是
藏龙卧虎之地,驻地附近肯定会有许多名声赫赫的人物;在大街上任何一个站在你
对面的其貌不扬的人,都可能是你崇拜的对象。李茜关心的不是树五斤这个人长得
如何,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