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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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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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上任啥样的难活儿,没有解不开的。就是因为胡日鬼太能了,啥都会,他队长用
起来很顺手,哪儿需要,就把他派到哪儿去。胡日鬼那时最爱唱的一首歌儿是:革
命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打起背包就出发……这许多年里他谢胡子手
下有不少人被农场调出去,那些人中有的当了队长,还有的当了农技师。惟有胡日
鬼,才是一块真正的宝哩,倒是舍不得放手的。没想到到头来却害了胡日鬼,连一
个技术员的职称也没靠上,谢胡子气愤不过,就去找场里,农场党委办公室有一个
年轻的人事干部专门负责评职称的事。谢胡子找到那位人事干部,质问他农场里有
那么多没球技术的人都成了技术员了,像胡旧鬼这样的人为啥就评不上技术员呢?
那位人事干部就搬出一叠文件,一面一面翻看着说:你说的那个胡日鬼我们是知道
的,可评职称这是个严肃的事儿,这是有许多硬件儿扛着的,它不是评劳模评先进,
只要能吃苦耐劳把活儿干好了就行了,这评职称首先讲的就是文化水平和实际经验
相结合,胡日鬼没有学历,没有经过专业培训,没有发明革新创造,没有一个固定
的技术职业,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打杂的,你说他这技术职称该往哪儿靠呢?

    谢胡子被人事干部说得张嘴结舌,半天没有说上话来,末了一跺脚转身走了,
临出门骂了句:啥球的硬性规定,球。谢胡子话音刚落,那人事干部就追出来,脸
红脖子粗地说:谢队长,你骂谁呢?谢胡子说:我没骂谁,我是后悔这些年我一直
把胡日鬼当个能人用着哩,咋就没想到让他正儿八经地干个技术活儿呢。

    那一晚,谢胡子提了两瓶酒到胡日鬼家里,让莲香弄了几个菜,两个人捉对儿
喝起酒来,开始的时候是互相敬着喝,喝到后来便又抢着喝。谢胡子这人爱喝酒,
一喝醉了就哭,像小孩一样地哭。当酒到八成时,谢胡子就红着脸说:我今天请你
喝酒,我这是向你赔罪哩,你的职称没弄上,这都怪我,让你受委屈了。胡日鬼也
是喝红了脸的,就端起一杯酒敬谢胡子,说:老谢,你是个实在人,是个好人,你
是队长,如今像你这样好的干部是不多了。这些年跟着你,咱没苦着。自打那年咱
转业来农场,你是一直护着我的,你知道我身体瘦弱,就想着找些轻省的活儿让我
干,也怨我自己没出息,啥活儿一到我手里,新鲜劲儿一过就撂挑子了。在咱农场,
啥活儿我都干了,可到头来又啥球也不是,这不能怨别人,只能怨我自己。来,老
谢,咱干了这一杯。说着,一仰脖子,把一杯酒灌到了肚里,嘴里打着哈气,急忙
吃一四菜压着酒劲儿。

    谢胡子拿起酒瓶子,给自家杯里倒酒,眼睛睁得老大,但手抖着还是把酒倒在
杯子外头了。谢胡子把酒瓶子往桌上一(足敦),伸过头去就嘬吸着桌面上的酒水,
样子像一头饮水的牛。完了就说:老胡,现眼下好了,政策宽了,允许职工停薪留
职出外挣钱哩,你去到芦花镇街面赁间房子,凭你的手艺,开个修理铺什么的,那
可是个好活儿呢。你挣了钱,多少给场里交几个管理费,咱也有个说法。若是挣不
上钱呢,你还原样回来,咱再想办法。反正是这农田上的事,苦多甜少,你身子弱,
硬顶硬你是支撑不住的,就这样先去闯一闯吧。

    那一晚,两个人直闹到半夜,结果是都醉了。莲香熬不过夜,就到里间屋自顾
睡去了。谢胡子要喝茶,喊着女人倒水来,喊了两声见没人应,就站起来往门外走,
说是去倒水的,却走到院中对着葡萄树根哗哗尿起水来。听到外头的水声,胡日鬼
也坐不住了,醉眼迷蒙地跑到院子里,看见两棵树并排长着,像是两棵柳树,在胡
日鬼的意识里,院子里是没有柳树的嘛,这怎么突然就多出了两棵柳树呢。胡日鬼
顾不得那么多了,扯开裤带就急火火地尿起来。这时只听谢胡子在头顶上一声断喝:
操你个胡日鬼,你没长眼啊,你怎么就尿到我腿上了呢!

                                   7

    芦花镇是个大镇子,有一条公路从镇中穿过,据说那条公路往北能到北京,往
南能到西藏的拉萨。路面上车行如流水,是一个繁华的去处。

    胡日鬼的修理铺就开在芦花镇的街腰子处,得天时地利,又加上胡日鬼手艺好,
收费合理,人又活泛,很快就把生意做红火了。胡日鬼的修理铺就叫万能修理铺,
修家电外带修自行车。那一天,就有一伙农民兄弟用绳子拉了一头牛来,说胡师傅
你把这头牛给咱修理一下吧。胡日鬼说:牛病了不找兽医去找我有啥用呢。胡日鬼
说着抬头看时,由不得先就乐了,原来那不是一头黄牛而是一台小铁牛拖拉机。农
村实行责任制后,那种小型拖拉机就增多了,农民兄弟就是把这种拖拉机当牛使用
的。农民们会算账,觉着养一台小四轮儿比养一头牛要合算得多,牛要吃草要吃料
要人侍候着,而拖拉机啥也不吃光喝点油,下田拉犁上路拉车比牛的劲儿要大得多,
农民们养拖拉机用拖拉机的热情空前高涨。胡日鬼看准了这行情,在他的万能修理
铺中又及时增加了农机维修的项目。胡日鬼能修拖拉机,但胡日鬼修出的拖拉机却
又犯了同一个病,在公路上跑得欢欢实实的,可一下到农田里拉犁的时候它就没有
劲了,光是吭吭地咳嗽就是不朝前走。农民们回过头来又找胡日鬼,说胡师傅你是
得过痨病的吗?胡日鬼说你看我这身体像是个痨病号子吗?农民们又说:你没得过
痨病可你给俺们修出的拖拉机都得了痨病了,咋一下他就只咳嗽出不了大力呢?胡
日鬼就怔住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拖拉机的毛病出在什么地方了。

    胡日鬼离开农场不到一年,农场的变化可就大了。农场里也实行了改革,实行
责任到人、两费自理的新的管理制度。要说责任到人呢,尚能说得过去,至于说到
两费自理,工人们便迷惑了,谢胡子就尽力把自己在农场干部会上从场长那里听来
的政策条文及改革法规逐句逐字地向工人们解释了。他不解释还好,他一解释,工
人们立时就炸营了:什么狗球生产费用自理,就是说那土地划归个人承包后,那耕
种收割水利化肥等一切费用统统要工人自己负担哩。至于那个生活费用自理,那就
更邪乎了,自此场里不再给工人发工资,年底决算,按收入分红。他娘的,这不和
农村社员一个样了嘛,哪里还有国营农场的优越性啊。这些平时吃惯了大锅饭的农
场工人,虽然同是种大地的,可对于只有一河之隔的芦花乡的农民,一向是瞅不上
眼的,自以为国营农场的工人之所以比农民优越,就是能按月领取工资啊。如今这
改革,革来革去,到底是把农场工人的那一点优越性彻底干净地割设了,你说工人
们能甘心吗?

    还没等谢胡子把会议精神传达完,工人们便一拥而上,把谢胡子围住了,指着
谢胡子鼻子骂:这哪里还是共产党领导嘛,这哪里还是社会主义嘛,分田到户?农
场也分田到户?这不是修正主义嘛?人们把谢胡子推来搡去,弄得谢胡子在地上站
不住脚。那阵势,就如同当年上改时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斗争地主一个样了。谢胡
子没有法儿,只好又跑到场里去,丧气败搭地求杨长:这次改革能不能再延缓一年,
或者在其他队先搞个试点,成功了,有了经验,再推开搞也成啊。

    场长是个老军人,说话一向是说一不二的,看着谢胡子那副狼狈相,场长便铁
青了一张脸子,说:谢胡子,若是在战场上,你就是动摇分子啊,不枪毙也得撤职。
这改革是国营农场的出路,不改革咱农场就没有活路,你还没有穷够吗?农场怎么
扭亏增盈啊,经验是现成的,这在外地国营农场早就实行了。只怕是你们将来尝到
了甜头还要骂我保守,实行改革的步子太慢了呢。眼下是时不待人,你回去可以在
队上先搞个试点,以点带面,条件可以优惠一点。至于生产资料缺乏就先由场里垫
付。生活费用有困难,就到场里借嘛,到年底土地有了收成再还,今年还不上明年
还,总之一句话,啥时候你们的日子过好了,啥时候再给我场里算账还贷。

    谢胡子听了场长的话,立马跑回去,如实地把场长的话向工人们又述说了一遍,
大伙这才平静下来。可轮到要制定承包计划、土地落实到户时,大伙便又都不说话
了,谁也不肯领头冒这个风险。承包会议开了两天,也没有开出个结果,急得谢胡
子想跳井,两天没有吃饭没有睡觉,嘴上起了一圈水泡子。没法儿,谢胡子弄了辆
自行车,跑二十里路到芦花镇去找胡日鬼,胡日鬼的鬼点子多,俗话说骡子的屁多
矬子的计多。当下胡日鬼听了谢胡子的话,低着头思谋了半天,把一棵烟点着吸了,
吸了半截,往地上狠狠一摔,说:我操,老谢,办家庭农场这是个好事,这个头我
带了。我这一辈子就爱搞个试验的,要不然也不会落个胡日鬼的外号,试验搞成了,
这可能是一条路子哩。这样吧,你先答应了,给我三百亩好地,我这就关了这店门,
跟你回队种地去,你看咋样?

    谢胡子一听,立时跳了起来,说:胡日鬼,你这不是说胡话吧?胡日鬼说:我
老胡啥时候舌头上跑过马?谢胡子一拍脑瓜顶子,说:这些日子我愁的就是那些地
没人敢要,场里订的一亩地要交80元钱的管理费哩,有些人家没钱交,有些人家不
敢交,这才闹腾起来的,三百亩地,你能行?胡日鬼说:那么多钱,让我立马交,
我也交不起,我可以先交一半,另一半年底再交。不过这事要冒风险,有些话咱先
说好了,你不答应,我就不干哩。谢胡子说:啥条件,你尽管提出来。胡日鬼说:
我这是搞试点,那就只有成功;不能失败。谢胡子说:那当然,你失败了,后面的
事情就不好办了。胡日鬼说:我办家庭农场,我种什么,怎么种,一切都得我说了
算,你不能来胡搀和。谢胡子说:你的农场,你就是场长,当然你说了算。明日鬼
说:我打下的粮食,我咋卖,卖给谁,也得我说了算。

    谢胡子一听就怔住了,过去的农场都是计划种植,粮食打下来,统一交由场供
销部门统一管理,甚至农业队长都没有权力销售,今日胡日鬼提出的这问题,谢胡
子就吃不准了,回过头来就去请示场长,场长那几日整天和队上来上访的工人打嘴
官司,上火动气,喉咙发炎,说不出话来,就用笔在一张纸上写道:

    凡两费自理的家庭农场,享有独立自主的经营权,农场各级领导,均不得妄加
干涉。

    谢胡子拿着那张纸条子,跑回队上交给胡日鬼,胡日鬼把那张条捧在手上看了
半天,笑了说:这是圣旨啊,有了它咱就放心了。

                                   8

    胡日鬼承包了三百亩地,胡日鬼要办家庭农场哩,这消息像风儿,很快就在农
场传遍了,农场人都深感意外,于是有人就说:真是个胡日鬼啊,这狗日的真是成
了精了,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干过个正经活儿,属猴子的,没个定性。一身的劲儿加
起来没有半斤,他是个种地的人吗?瞎逞能嘛,他以为这种地能像在他婆姨肚皮上
耍羔羔那么容易呢,等着瞧吧,有他狗日的罪受呢。又有人说:胡日鬼这人是个精
怪,他能哩,他是头顶上长球,日天呢。没准儿他真能像孙猴子那样,从裤裆里拔
一撮毛下来,放嘴里嚼一嚼,一口就能吐出几个小胡日鬼呢。有人嚷着说:要那么
多的小胡日鬼干啥?那人说:帮胡日鬼种地嘛。一帮人就哄笑起来。

    胡日鬼没理会别人怎么绕弯子骂他,胡日鬼的家庭农场还是办起来了。三百亩
地连起来是好大的一片呢。若是凭着胡日鬼那点瘦干巴劲儿,把他的沟子挣翻那也
是忙不过来的了。但胡日鬼到底是胡日鬼,他有的是办法。胡日鬼说:活人还能让
屁胀死吗?人要赶大车,并不是非得人去拉车,而是人要借助牲口的力量去拉车啊,
人只要把牲口驾住就行了。胡日鬼的话颇有点哲学道理,很深刻的。但胡日鬼不懂
哲学,胡日鬼只知道使巧劲儿干活。

    胡日鬼又跑了趟芦花镇,雇了两个庄稼汉子来帮他种地。芦花镇一向地少人多,
劳动力剩余的多哩。胡日鬼在芦花镇待了一年,结识了一帮儿庄稼院里的朋友,要
雇两个人来,那可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事儿。

    胡日鬼这人很有点经济头脑,经过一番市场调查,他和省城一家啤酒厂签了一
个合同,由人家给他出种子出技术,他出力,试种了三百亩的啤酒大麦。那一年风
调雨顺,那三百亩的大麦长势喜人。大麦是早熟作物,在小麦刚黄芒的时候,它就
该开镰收割了。胡日鬼找到场长,说他要收割麦子哩,场里能不能弄台收割机帮着
收一下。那场长见了胡日鬼,拍着胡日鬼的肩膀说:你是第一个带头办家庭农场的,
场里是应该大力支持的,这你放心,哪一天收割,我带收割机亲自去,同时还要在
你那里开现场会哩,让全场的干部职工们都看一看,家庭农场的前景是无限广阔的,
国营农场只有走经营改革这条路子,职工才能富起来,农场才能活起来。

    胡日鬼听了场长的话,心里就激动得很,这让他又一次想起了那句“天大地大
不如党的恩情大”的至理名言,眼睛里就热乎乎的。

    那一天,场长果真就带了一台收割机来了,随同场长来的还有场部机关各科室
的领导以及各生产连队的职工代表。胡日鬼的大麦地里红旗飘扬,一派喜庆气象。
谢胡子也颇为得意,一边走一边对着随同前来看热闹的农三队职工说:都看看吧,
好好看看吧,这就是办家庭农场的好处,当初让你们办家庭农场,你们狗日的都以
为是把你们往火堆里推呢,咋样啊?后悔了吧?

    在那个现场会上,首先是由场长讲了话,接下来是谢胡子讲,然后就是胡日鬼
讲了。胡日鬼讲话的时候就站在场长的身边,尽管他的瘦小身子比场长和谢胡子矮
了半截,但因为他们是站在那台红色康拜因收割机的驾驶台上讲的,这就让所有来
参加现场会的人都得仰着脸儿来看他了,平时像三寸丁树皮似的胡日鬼,在那一时
骤然就高大起来。胡日鬼激动得满脸通红,两手紧抓住那驾驶台上的护栏,扯着嗓
子讲了一番感谢中央感谢地方感谢改革感谢开放的话。胡日鬼的话尽管讲得无边无
沿颠三倒四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胡日鬼讲话时气势很足,神采飞扬。这就让一些原
来就对胡日鬼的家庭农场心坏嫉妒的人心里就不舒服了,于是就有人指着胡日鬼在
下边小声骂道:你看那个胡日鬼,不就是种了几百亩地嘛,你看把他能成个啥了,
他也不在称盘上称一称自己有几斤几两,瞎张狂。紧接着又有人说:如今这年头,
富了的就是胡日鬼这种人,他这是精着沟子撵狼,胆大没牵挂,咋能不富嘛。

    胡日鬼自然是没有听到这些议论的,胡日鬼对着驾驶员挥了挥手,说:开始吧。
紧随着一阵机器的轰鸣声,那台收割机像一艘大船一样,向着那片泛着金波银浪的
麦田缓缓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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