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生说:不!这种东西最好是别流传于世。我也不晓得我的儿子今后会变成个
什么。
于县长问:你这么超然,不愿杀生,那么你怎么还喜好钓鱼呢?
许河生:毕竟鱼活着是给人吃的,我只是不想把事情做绝了,这是两回事。何
况,现在的鱼越来越少,燕子江里快绝种了。还要用绝药,就没良心了。
于县长:对,对,你这个观点挺有辩证法的,生态也应保护。
半年工夫下来,于得水觉得他已经爱上钓鱼这份娱乐了。他以前干革命工作把
身体拖垮了,失眠、肠胃不好、血压高是他的养身病。自从学会钓鱼之后,这些毛
病不知不觉便好了,对付血压也只需服用维持剂量。清早出门去赶汽车,在水边常
一呆就是一整天,经常天黑才进门,有时还要亲自剖鱼。累了一天,一摸上床便睡
死过去,从此扔了失眠的痛苦。去白泥水库钓鱼,一般是自带一壶水,中饭是面包、
卤菜。或者到水库附近的老百姓家里要点开水,泡碗方便面马虎对付。如此一个中
餐,反而把胃调教好了,真是怪事。于县长细细总结:适量运动加上乡村的新鲜空
气以及被鱼调动的好奇,大概是治病的良药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于得水以
其切身体验,觉得大力开展好钓协工作真是一件功德圆满的好事。据他所知,许多
老干部的药罐子都是钓协帮他们甩掉的。就从节省医药费这个角度出发,政府也应
该给钓协设专项基金才对。
有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于县长和钓坛高手许河生接触多了,日渐竟也
受了他的感染。比如许河生是比较蔑视高级钓具,索性不用钓竿的。日久于县长学
得一些功夫,也无需用钓竿,竟一挥能拉上大鱼来。这时他方真正体会到“只要功
夫深,棒槌当得针”的夸张不无道理。功夫到了一定程度,即可举重若轻,挥鸿毛
即重于泰山。在如今看来,一套套钓具带着,尽管威风豪华,不过是一份累赘而已。
如许河生那样,将钓丝置于信封内便可闯荡江湖,是何等的潇洒。就如武打片中那
些武林高手,只需一双空手即可打遍天下,兵器已成累赘一样。
村野高人许河生常是将钓丝的一端就缚于大脚趾上,以草帽遮脸,美美地躺在
青草地上,打着呼噜。待鱼儿上了钩,脚上有反应,再作处置。于县长在一旁看着,
甚是羡慕,竟能在如此的环境中倒地便睡,又能在如此微弱的触动中清醒过来,也
算得门本领了。
我真羡慕你能睡。于县长说。
许河生道:你们是操多了心的人,自然睡不好。失眠是富贵病呢,我们想失眠
都没有资格。
于县长说:真是奇谈怪论。
许河生道:其实睡觉,只要你全身放松,什么不想,就睡着了。不信你试试。
于县长便按照许河生说的,也以草帽遮脸,倒在草地上,让脑子一片空白,想
象着蓝天白云,碧水微波的无比开阔纯净的景象,竟也真能很快进入梦乡。
待他醒来,鱼已拉走了他的钓丝和钓钩。
钓钩钓丝的损失微不足道,他能在如此的环境中美美地睡上一觉,真是人生巨
大的收获。他高兴地告诉许河生:我成功了。你又当了一回我的师傅。
于得水回家去说起自己能由曾经的一县之长升华为能在草地上睡觉的村野神仙
的经历,一家人无不为之动容。看着他因钓鱼以来吃的粗粮,坐的大班车因而打磨
得硬朗结实的身体,大家更是高兴。他辛劳大半辈子,染了一身病,家人是多么希
望他晚年幸福,无病无灾呵。
为钓丝钓钩不至在睡着后被鱼儿拖走,于得水也悄悄仿他“师傅”的样子,将
钓丝缚于大脚趾上,在疲惫时,倒头睡去。
但这却酿出了大事!
某日在一旁钓鱼的许河生过来看望于县长时,只见水边漂浮着一顶草帽。
许河生顿感不妙,忙四处寻找于县长。问大家,言都没见他。
这晚上车,大家再次清点人数,叫着于县长的名字,仍不见。许河生说可能出
事了,叫大家去找找。于是大家都推迟上车,沿着山坡水边,凄凄地呼唤着于县长
的名字……
一个星期之后,白泥水库的水面上浮出两具尸体,一具是于县长,另一具是一
条大约有二十斤重的鲤鱼。那根钓丝,一头锁着鱼头,一头缚在于县长的大脚趾上。
尸体捞上来,许河生挤过去看,见于县长脚趾上打着的是一个死结。
怎么可以打死结呢!许河生心里说着这话,脑壳里当即“嗡嗡”作响,就人事
不省地倒在地上。
可敬的老县长走了,终年六十六岁。钓鱼协会为他举办了隆重的丧事。
谁也不曾想到于县长自缚钓丝而亡与许河生有关。但许河生觉得他负有不可推
卸的责任。他想他怎么就没有发现于县长也会学他这个懒样呢?这又不是什么雅观
的动作。而他竟没有告诉他只能打活结不能打死结的。要知道:一条七八斤重的鱼
在水中的力量,足可以和岸上的人斗狠呢。那么大的一条鱼,一下就可把人拉下水
去的。
于县长死后,许河生就再也不想钓鱼了。而且从此看见鱼,就不舒服。更是不
敢吃鱼,闻到鱼腥气便要赶忙躲开,不然五脏六腑都会呕吐出来。他感情甚深的钓
鱼协会也不再去了,平日要是在路上碰到钓友,避而不见或老远就躲开,他不想再
回忆和谈及有关钓鱼的事。和七十年代一样,许河生又变成了半个聋哑人,听得见,
不说话。
[作者简介]彭见明,男,1953年生于湖南平江县农村。著有长篇小说《大泽》、
《玩古》等7部,小说集《那山 那人 那狗》、《野渡》等6部。短篇。小说《那山
那人 那狗》获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玩古》获1990…1995年全国
优秀长篇小说奖,并获“庄重文文学奖”。本刊曾选载其作品《古河道》、《汤汤
水水》、《商海横流》等多篇。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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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人生
葛林
1
远远地就看到胡日鬼两手捧了一只鞋底子认真地啃着吃。这狗日的个胡日鬼,
一向是不忌口的,吃青蛙吃蚂蚱吃水鳖虫吃蛇吃野猪吃乌鸦吃麻雀儿,最终就吃起
鞋底子了。到近了时这才看清,胡日鬼吃的不是鞋底子,是一个形状像鞋底子样的
面食饼子。胡日鬼的婆姨不会发面蒸馒头,但那女人专一地会做酥饼子,做出的饼
子长溜溜的像个鞋底子,且那饼子外面酥脆里面香软很好吃。
胡日鬼生得五短身材,身短胳膊短腿也短,但短腿的人偏就路多,常就拿了婆
姨的饼子串着门吃。他一走出家门最先惊动的必定是黑子,黑子见胡日鬼是拿了饼
子的,就欢欢地跑着一路跟上来。黑子是算不得一口人的,黑子是胡日鬼家一只很
懂事的狗。这狗子生得一身锦毛,黑缎子似的,且头顶有一双细媚媚的眼,眼上面
又生得两点儿黄毛,就好似这狗子也是戴了副眼镜的,有这种面相的狗子,应是狗
类中最有头脑最有见识的那一类吧。
黑子已习惯了胡日鬼走路吃饭的习性,但见得主人拿了饼子出门,必是要紧随
了身子跟着去的。胡日鬼一向对黑子很好,一口饼子常是要和黑子分着吃的,人吃
一口时必定要给狗分吃一口。那一日或许胡日鬼饿极了,人吃得口稍许大了一点儿,
狗吃的就小了一点儿,狗吃的少了狗就有了意见,狗有了意见就跳起来把胡日鬼手
中的饼子抢走了。胡日鬼愣怔了一下便喊着去追狗。胡日鬼的腿虽短但跑得就快,
追上黑子把那半个饼子从狗嘴里夺回来,结果是狗咬的那一部分分给狗吃了,人抓
的那部分人就吃了。这事情被婆姨看到了,女人就笑着骂胡日鬼越活越没出息了,
怎么人和狗就争着吃起食来了呢。
女人原就是个喜兴的人儿,精灵得很,常常弄些个谜儿让胡日鬼猜,胡日鬼尽
管是六耳猕猴转世,但也常被婆姨难为得抓耳挠腮上蹿下跳一脸的猴急相儿。据说
胡日鬼和女人结婚的那天晚间就被女人难住了一回,头一回赤身裸体和一个漂亮的
女人睡在一个炕上,你说那时的胡日鬼能是个什么感觉。那时的胡日鬼真是既胆小
又胆大,既放肆又谨慎,既焦渴又甜润。火燥极了就去钻女人的被窝儿,谁料女人
却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圆桶儿,身子紧裹得连个鼠子也是钻不进去的。胡日鬼
像推碾磙子样地把女人从炕这头推到那头,又从那头反过来推到这头。搓揉得女人
咯咯地笑。女人就说:胡日鬼你别慌,我说个谜儿让你猜,猜出来咱合着被窝睡,
猜不出来你就到床下站着去。胡日鬼自恃头脑聪明,就逞能地说:有什么样的谜语
能难倒我胡日鬼吗?女人就从被窝里探出头来说:你说话可要算数,猜不出来就别
来招惹我。胡日鬼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胡日鬼说过这话以后很快就后悔了。胡日鬼后悔的原因是女人的谜语出得太难
了,让胡日鬼眼睛盯着房顶苦熬了半夜也没猜出谜底来。女人的谜语是这样的:掰
开你,进去我,我出来,你合住。谜底是答一件经常用的东西。胡日鬼说这件东西
是天上的是地上的还是牛马身上的?胡日鬼拐着弯儿套女人的话,目的就是要缩小
猜谜的范围。女人就说既不是天上的也不是地上的,就是你我身上的,是经常用着
的。胡日鬼听了哈哈一笑说:要说是你我身上的东西我就知道了,可这谜语你说错
了,应该这样说,掰开你的,进去我的,我的出来,你的合住。女人说不管怎么说
都是一回事儿,胡日鬼说那可不是一回事儿,你说那东西是我经常要用的,可我首
先得声明我可是从来没有用过它啊,这我可以向你保证的。女人就笑着说你猜出来
了,你说那是个啥。胡日鬼凑到女人跟前,压着声儿说:你不就是说男人和女人结
婚睡觉时用的那个东西吗。女人听了嗷地叫了一声,忙用被头把脸捂了,一只脚从
被里伸出来,呱嗒一声就把胡日鬼从床上踹到床下站着去了。这时只听窗外一阵哄
笑声,是听新房的人的笑。自此这谜语就流传了出去,以致流传到大江南北黄河上
下,但凡听过这谜语的人无不为它的幽默含蓄而叹服。
那一晚,胡日鬼坐在炕头上直熬到天亮,听到起床的号声响过,这才迷迷瞪瞪
开始穿衣服,衣服上了身子就开始系扣子,扣子系了一半就突然来了灵感,一个蹦
子跳到女人面前,说我猜中了,你说的就是这个衣服扣子嘛。女人便笑了,说算你
考试及格了,你进来吧。胡日鬼才说要脱了衣服重温他的鸳鸯梦的,这时就听门外
有人拍着门板粗声大气地喊道:胡日鬼,快起来,队上的奶牛下崽了。门外说话的
人是谢胡子,谢胡子是农三队的生产队长。
胡日鬼丧气败搭地说:牛下崽让它下去,你叫球我有啥用。谢胡子说:牛难产,
你不是胡日鬼嘛,不叫你叫谁啊。胡日鬼极不情愿地开了门,苦皱着脸子还想再说
什么的,却被谢胡子不由分说地拉着走了。
2
胡日鬼原名叫胡万能,万能而能之,那本事可就大了。
胡日鬼尽管个头不大,但那双小鼠豆眼睛里水就多哩。胡日鬼心眼儿灵透,但
凡农场三十六路活儿,他是见啥学啥,学啥会啥,学了就丢,不求甚解,学而不精,
因此,胡日鬼这名儿就这么叫起来了。
胡日鬼是二十六岁上结的婚,在那时候应算是晚婚了。胡日鬼结婚得了个女人,
女人又给他带来一台半导体的收音机做陪嫁,这真是让他喜出望外。一切都是那么
美妙,一切都是那么新奇,胡日鬼在拆解女人衣服的同时,把那台小半导体也拆解
了。后来他终于发现那台半导体的秘密要比女人身上的秘密复杂得多。新婚的那段
日子里,胡日鬼专意地来研究了那台半导体,把那半导体拆了装,装了拆,反反复
复折腾十几天,终把那台收音机从有声日鬼到无声,后来又从无声日鬼到有声。有
声是有声了,可那声音不像先前那么清亮了,无论是女声还是男声,一律变成了公
鸭嗓子。就好像空嘴吃了一把清沙枣子,核儿吐出来了,枣泥却把嗓子眼儿给糊住
了。但不管怎么说,在那年月里,胡日鬼仅凭了一根铁钉子几根火柴棍自学成才,
成了全农场惟一的一个半导体专家,这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3
胡日鬼有了一个娃儿,起名叫个胡秀,是优秀的秀。可人刚学说话走路,那绰
号就有了,叫胡臭。农场人的文化水平不高,但给人起绰号都有一套本领。农场里
有数千号人,上至场长书记,下至刚断奶的娃儿,都有一个绰号儿。比如那场长姓
马,人又生得人高马大,绰号就叫个大种马;一个青年职工生得一头鬈毛发,人就
叫他球毛;场部有个女广播员老是涂个红嘴唇儿,人就叫她个红老X。诸如此类的
译名儿那就多了,要是一个一个地数那是数不完的。单说胡日鬼的儿子胡臭,那时
正处在狗嫌人不爱的年岁儿,整日里上天入地的疯淘。胡臭聪明过人,调皮捣蛋,
很让胡日鬼费了心思的。胡日鬼尽管满肚子的花花点子,可是到了胡臭那里多少就
显得不够用了,反而要被胡臭日鬼得满地转圈儿。
那一日午后,胡日鬼领了儿子胡臭去给菜田淌水,在上游处开了闸门儿就急急
忙忙跑到菜地里去挖口子,口子挖好了;站在菜地边儿上眼巴巴地等了一个时辰水
还没下来。胡日鬼觉得奇怪了,重又跑到渠口子处看时,就见狗日的胡臭正用了一
个西瓜皮壳子把涵洞口堵严实了,从另一处也扒了个口子去灌黄毛鼠哩,气得胡日
鬼在胡臭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一铁锹上去把瓜皮壳子掏烂,那水才咕咕嘟嘟叫着流
下去。
胡臭挨了胡日鬼的一脚并不在意,因为胡日鬼那一脚踢得并不疼。水淹了黄毛
鼠的洞穴,黄毛鼠也是个精灵的物儿,开始还躲在地下憋着一口气儿不出来,呼呼
噜噜向外吹泡泡。待肚子里憋的那口气儿用完了,这才一身泥水地爬出来。胡臭就
捉了那小黄毛鼠儿回家装在笼子里玩儿。黄毛鼠儿不同于地老鼠,它生得一个圆溜
溜的脑袋瓜儿,头顶上那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像人的眼睛,活活儿地逗人喜爱。
它快活的时候就把身子直竖起来,两只前爪儿抱到胸前,摆着一个很优雅很好看的
姿势,嘴里头果果地叫着,那声音很好听。
胡臭把黄毛鼠儿捉回家去,放到笼子里养着,那个笼子原来是养鸟的,鸟不养
了就养黄毛鼠儿。胡臭用菜叶子用麦粒儿用玉米渣子用馍馍竟把一个小黄毛鼠儿喂
熟了。开始的时候黄毛鼠儿还会生气呢,生很大的气,肚子气得鼓鼓的,一整天不
吃不喝,闹起了绝食。几天下来,就和胡臭熟识了,但见了胡臭,小东西恭顺得很,
有时候还在笼子里跳一种舞蹈,直逗得胡臭大呼小叫地乐。
那是一个中午,胡日鬼躺在炕上睡觉,睡着了,嗓子眼儿里像含了个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