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应该是插上手,以促进标本的来源。“是。”他用同样的语气消除了方殿的
忧虑。在解剖学教研室,他是使用标本频繁的教师。他的课题需要大量的标本论证。
“迟主任,”一旁候着的于辉不失时机地说道,“各位老师还是像以前那样讨
论教案,佩服。我,我没有过分的要求,只是想请各位老师吃顿工作餐。请迟主任
批准我的请求。”迟业宗也想了解他放弃学业开诊所的感受,想了解像他这类人的
想法,考虑了一会,他说好吧。
就近,大家去了一家西餐馆。于辉等大家落座,食谱也没看,大着嗓子吩咐服
务生:“食谱上有的全要。”在大家喝红茶的工夫,沙拉搅拌的各种水果蔬菜像是
从乡村搬迁过来的果园子菜园子,轰轰烈烈地堆在一张木制的餐桌上。各位解剖学
教师在于辉的招呼下,象征性地用了一点,放下冷色的刀叉,眼睛凝望着于辉,那
场面,不像是用餐,倒像是一场论文答辩会,在座的各位教师像是评委,在等他宣
读论文似的。
他不适应这种被审视的场合,本能的抵抗心理一下子改变了他的初衷,一种相
反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他往后仰着身子靠在椅子背上,双臂交叉在胸膛用自大的
语气讲起了自己的收获,从医疗技术,选择的重点,还有,如何积累资本的话题讲
起。
方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我去卫生间。”人说着离开餐桌,朝东南角的卫
生间走去。
在通往卫生间的走廊里,他被随后跟来的于辉高声叫住:“方老师,请等等。”
方殿止住脚步,慢慢地转过身,看着他像头骡子似的走过来,走近,他伸出了他那
只尽是裂口的手说:“我想要你的名片,我想有选择地与你联络,可以吗?”
“不。”说罢,他不再朝他望一眼。
周珏良别无选择,他走出西餐馆时被迟业宗劝其回家休息。他疲倦地走进家门,
在过道里把两只鞋从脚上扒拉下来,换了拖鞋。一边解开衬衫的纽扣,一边走进卧
室,他背靠着卧室的门,舒出一口气,然后吸了一口气,一下子感受到了若寒的气
息。她使用的香水和润肤霜的气味滞留在卧室的空间里。一下子,他的思绪就与她
并了轨。不知怎么,他这次外出回来,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也许与在西餐馆里的
话题有关。他想到于辉反复使用的字眼:“选择”。他回味着他的话:“我们掌握
的知识和技术是一样的。在哪个领域里发挥作用,得看个人的选择。”谈到选择,
就自然地翻开了他以往的生活经历。他想自己的特殊经历与若寒闯入自己的生活有
关。犹如万般事情从某一重点开始的——引起了一系列的选择问题。重点是若寒。
当年,他和她同是医专毕业的学生。毕业后,他留校教解剖学;她继续深造考上了
医学院的研究生。说来也奇怪,若寒毕业后留医学院任教,与他,无论在哪方面都
有相隔甚远的感觉。她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身材好、学历高,身上总有一种不同
一般的味道。这一切,在医专读书的时候,给他留下过难忘的印象。可他没想到,
在他25岁的那一年,她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真诚地说:“周珏良,我可以嫁给你。”
她透彻而了当的话把他吓了一跳。他几乎是用颤抖的语气问她:“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她说。他当时就想:“娶她不容易。”接下来的过程,对男
子汉周珏良来说,激烈得不亚于一场强有力的抵抗运动。结果呢?话说英雄真的难
过美人关,投降吧!婚后,他得承认,她在许多方面的确是高手。特别值得一提的
是:她对床第之乐很有天赋。经常性的一下子就把他的感觉开发和提拔到天堂。除
此之外,她还有两条比较明显的特点:一是精神上,她把他当作自己看待,他的思
想要来源于她的大脑和她的思维。调医学院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她决定让他去拜
见迟业宗。应该说,一来到医学院的解剖学教研室,他被那里的学术气氛、人才、
设备等等的条件吸引。那里具备的一切都是医专所缺少的。他和迟业宗有过一次长
谈,分手时,迟业宗让他考虑,是否愿意调入医学院工作。当时,他没有匆忙表态,
他知道,尽管他渴望教研室所具备的事业有为的条件,可他毕竟是个大专生。按政
策,他没有资格任医学院的教师,有资格任技术员。若寒不容他犹豫再三,强调说
人要往高处走。往后,会有数不清的机会等着他改变现状。也许,事非经过不知难
吧。他调入医学院,工作了四年的时间,方才觉得在一个人才密集的环境中工作,
得有一些心理上的承受力。作为一个技术员,他职责的范围是为有资格任教师的教
师们准备课前课后用的标本。还得感谢迟业宗照顾到他的感受,让他接下了部分课
时,授课的对象是高级护理班的学生;而他的同事却给医疗系的学生授课。教案是
相同的,授课的对象不同。这多多少少地挫伤了他的自尊心,无形之中,让他承受
了压力。
再是物质上,日常生活方面的安排不必细说,要命的是,她对翡翠、钻石、珍
珠、时装、香水、资生堂护肤系列以及室内装潢有着深切的渴望,费用方面呢,那
是要指望他解决的。一想到这,他立马从随身包里取出一个大信封,这个信封是迟
业宗在西餐馆的门外交给他的,说是回家再打开看,他撕开了封口,一个小信封从
里面掉了出来,他估计里面有钱,果然,里面有一千元钱,附有纸条,说明这钱是
奖励他暑假期间外出做标本的奖金。他抽出二百元找了个隐匿的地方藏了起来,整
个过程弥散着一种酸楚的味道。要知道,这钱可是自己为自己准备的课题经费。想
到课题,他拿起方才丢在桌上的大信封,从里取出迟业宗交给他的一篇论文。在一
行题目的下面,署有迟业宗和他的名字。是的,在这篇课题论文的论证过程中,他
为他做过一点具体的工作,可这并不能说明他有资格署名,心想:“迟主任,我懂
你的意思,你是想拉我一把。可我想靠自己的能力独立完成某一项课题。”这种想
法十分微妙地反映在他的心里,愈发使他有了紧迫感,他不能够坐等机会,得创造
机会;年龄不饶人。立刻,他翻开了一叠跟解剖学有关的资料……打算着从何下手?
要说在解剖学教研室,科研方面的研究无非是两大类,一类是神经解剖,主研人员
几乎是沿着沈先生的那条思路下来的,年龄都是在50岁左右的教师;再一类是偏重
临床应用解剖,受益人是方殿老师、吴老师、任老师等容易出成果,短期内不能见
成效的年轻一些的教师。后者得需要院里提供的科研经费。权衡一下,他把自己的
课题定位在前者。当他认为自己有了较为成熟的想法后,屋里的光线渐渐地暗了起
来,跟着,他听到了门锁的启动的声音,他去门口拉开了门,把妻子若寒迎了进来。
若寒进了过道,问他:“你怎么会在家里,他们教研室的人把整幢楼整成了福尔马
林的仓库,他们在修补标本,会缺你?”两人对视了一下,他说迟主任让我休息。
尔后问她,你怎么现在才下班?
她答道:“这得问迟主任,他老人家就像个交通警察,忙着往各教研室派任务。
我们生理教研室要出一个班主任。真滑稽,竟然让我去。珏良,我能当班主任?笑
话!我拒绝了。对了,你这次外出,有啥收获?”周珏良把八百块钱递在她的手里,
一见钱,若寒美丽的大眼睛即刻闪耀出兴奋的光芒,“很感谢,亲爱的,”她说,
“比我预想的要少。”
方殿在学生上晨间预备课的时候,穿上讲课用的白大褂,独自一人来到阴凉而
潮湿的地下室,从灌满福尔马林的池子里搬出一个标本,用一条白色的褥单裹住,
把标本扛到一个担架车上。他推着担架车进了电梯,上升至教学楼的一层时,他把
担架车推出电梯,推至大实验的解剖台上,把姿势摆好。他摆出他需要的解剖器械:
解剖刀、肋骨剪、夹钳……这些东西虽说是用在解剖,但是,他还是像手术器械一
样消了毒。一切准备停妥后,他面对着标本说“谢谢你为医学服务。”说罢,目光
穿过实验室的窗子,朝外面望去。
到课的学生是新入学的大学生。这些学生已经陆陆续续地往教学楼这边走。在
上课铃响过之后,他们有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有的面带执著,还有一些看上去性格
内向的学生排着队走进教室。
“你们都围坐过来,靠近解剖台。”方殿招呼他们。他看得出,有的学生因为
害怕在往后退。等学生全部靠近解剖台后,他说:“我是你们的解剖学教师,我叫
方殿。作为未来的医生,你们要熟练掌握人体的结构。解剖课是重要的基础课之一。”
他先是把解剖学的定义写在黑板上,转身,他把标本裸露的地方介绍了一遍,望了
一眼刚走进大实验室的周珏良:就像手术室的器械护士一样,他将一把解剖刀递在
方殿的手里,方殿用眼扫了一下切口的位置,把锋利的解剖刀深深地扎进了标本。
标本的模样还有点像病人。但是,下了这一刀,注定的,标本成了与生命毫无
关联的教学工具。他用细心练就的刀法从容地开始了解剖课……配合他上课的周珏
良技术员在观察解剖台周围的学生。他发现,在方殿讲课的过程中,有个别的学生
面露无所谓的表情,退出大实验室。他出去叫住他,问道:“你学过解剖课?”
“不!”学生明确地回答:“我没想放弃观察人类的结构。可是老实说,我对
大脑的机能更有兴趣。”他把学生催回解剖台周围的时候,方殿正在讲大脑的解剖。
他面对打开的头颅,不知怎么,经历过多少回类似的解剖,他仍然感性地意识到:
“它不久前还是思想的发源地,它奇特的功能不仅协调着感官的一切,还在控制着
人的行为。可现在,它不过是一堆死亡的细胞组织。”
“通常来讲,我们解剖界把大脑的结构称之为‘暗箱’结构。”
“为什么?”个别的学生提问。方殿随之答道:“我们只能从形态学上研究结
构,也就是你们所看到的细胞组织。机能是研究不透的。大脑在活着的时候,谁也
搞不清楚它的内部是如何运作的。”
“包括思想、智商、判断等等吗?”
“当然包括。”
“请问老师,您这样肯定,有什么根据吗?”方殿面对提问题的学生说:“你
如果有兴趣,课后可以留下来,你有足够的时间搜遍这个大脑的一切组织,搜寻到
什么,可以通知我。可现在,你不能再用提问的形式占用我讲课的时间。”
一上午的课,四个课时的教学计划完成。方殿回到办公室,趁午时休息的机会,
他把在打字机上打得干干净净的课题提要看了一遍,放在桌上,尔后,他拉开抽屉,
拿出一份科研计划项目申请表。这份表展示的内容十分的详细,从项目的名称,目
前国内外水平和研究试制的目的意义等方面都有具体的要求。简单一点说,要求年
轻的学者慎重地考虑课题的意向。在考虑这等问题时,方殿清楚“应用”二字的份
量。他得承认,当初,他考入医学院的时候,打算读到研究生,然后去一家大医院
当一个出色而受人尊敬的医生。可是,在本科毕业、考研究生的时候,临床应用医
学的大门外聚集着众多的本科生,唯独像基础部的类似解剖这类专业却无人问津。
是啊,一旦选择了解剖学,这辈子不但要守住这份孤独的专业,而且与医院的各种
良好的待遇无缘,本科生中流传着这种说法。正在选择的关口,他的班主任迟业宗
动员他报考解剖学的研究生,考在沈先生的名下,实际上,是迟业宗带出来的。不
用说,毕业后,留校任教。他至今认为,教学和当医生之间毕竟有一段遥远的路,
他完全可以创造条件从路的这一边走向医生的行列。事实上,他放弃了。他承认,
从经济方面考虑,当医生比教学实惠得多,但他现在很愿意留在医学院的解剖学教
研室工作,这里既能施展才能,从应用的角度上选择课题;又能避免处理麻烦的人
际关系。现在,他把考虑成熟的课题项目的名称填在申请表上:“腰神经根的分布
及临床意义。”这个课题的最初拟定与他的妻子有关。他的妻子王芳是他大学的同
班同学。她毕业后,没有考研究生,分配到附属医院的骨外科当了一名医生。她和
方殿的关系看上去更像是一对兄妹,对事业有共同一致的认识:“把科研成就用在
临床,重在应用,对病人有痊愈的结果。”王芳在医院收治了不少的腰腿痛的病人,
这种疾病常影响到人的机体功能。可它在一些医生的眼里往往不予重视,就像是对
待一些陈谷子烂芝麻一类的旧事。她却认为,重要的事往往是最普通和普遍的。她
想弄清楚这种病的源头。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方殿。那段时间,他俩只谈这个,
不谈别的,谈出了目的和意义。方殿自然就成了这件事的主要当事人。在这一点上,
他俩可谓黄金搭档。他在医学院的实验室里寻找真相;她把他定性了的成就用在临
床。想到此,他去了一楼的实验室,准备取一些他为这个课题准备的资料。
他的实验室跟他讲课的大实验室毗邻,里面设施简单实用:一台带锯,一个躺
式冰柜是他从省重点学科的投资中争取到的。除此之外,水泥筑成的解剖台和一把
木制椅构成了这里的全部家当。他绕过解剖台,去窗台那里取了资料。出实验室时,
他发现一个中年男人在走廊里站着,与他照了面,点头致意的样子类似鞠躬。这人
的外表长得单薄,目光阴沉,骄傲。他似乎是发觉方殿在观察自己,没有言语,折
身朝楼梯口走去。
他上楼的步子显得已熟悉这里的环境,腰部鼓鼓的,像是在衬衣的里面塞了样
东西,扁扁宽宽的,一本书?他上了楼梯,进了解剖学的办公室,转悠着,尔后,
用低沉的声音说了声:“尚可。”
“要帮忙吗?”方殿随后走进办公室时与他打了招呼。
“我找迟业宗先生。”他客气地说,“我有要紧的事找他。”
“迟主任正在给学生上课。”能够听到他惊讶的声音:“他还兼课?堂堂的室
主任,兼课?”待他的惊讶慢慢地耗尽,他问方殿:“解剖学教研室的人才情况是
怎么样的?是金字塔结构呢?还是倒金字塔?!”
方殿琢磨了一下,在没有弄清楚他的身份之前,回答他,算不算泄露机密什么
的。“我问的是职称,咱教研室有教授职称的人吗?”
“咋?”这下子,方殿懂了,自己和他很可能有同志关系。心想,他有啥背景,
他端详了他,反问:“你是谁?”
“我叫池田。现在,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了?”他在回答中现出他的性格,说,
金字塔结构。
“塔尖是谁?迟业宗,他有教授的职称?”方殿把拥有一连串问题的池田带进
资料室,指着沈先生的遗骨说:“他就是我们教研室的教授,解剖学专家沈先生。”
“久仰。”深深地一鞠躬,池田转身匆匆地走出资料室,落座在办公室唯一的
沙发,从衬衣的里边取出不是一本书,而是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