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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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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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一凡被押回时已经是形销骨立了。我到他家看他时他正在狠吞虎咽地吃烧鸡。
旁边的众人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吃,满屋只听得他的嘴响,喉咙响,肠子响,屁响。
待他吃完一只鸡歪在椅子上后,我妈疾言厉色道:“还跑吧?”“不跑了。”“还
撒谎吧?”“不撒谎了。”“再跑,再撒谎,”我妈指着窗外院子里的一棵老合欢
树说,“我就把你吊在树上打,饿你三天三夜!”

    周一凡离家出走了三天三夜,他到了周一清劳改农场所在的县城,但没能见着
周一清,不过,此次出走倒给周一凡带来了不少吹牛的资本,在此后的十来天中,
他每天都要向我讲述他这三天中的经历,其惊险与刺激,比之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
毫不逊色。小别数日,在没有周一凡牛皮陪伴的日子里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让我觉得生活是那么的没有光彩,所以,在周一凡口沫四溅地讲述时,我没有像往
常那样戳穿他,而聪明的周一凡也渐渐意识到了这种空前的宽松,意识到了他的牛
皮不能自圆其说漏洞百出,他有些不好意思,说:“你说我哥哥会死在监狱里吗?”
我说不会,监狱里有饭吃。周一凡说:“如果我被押到监狱里的话,我肯定会死在
那里的。我在县城车站时,身上已经一分钱都没有了,我躺在车站候车室里,看到
别人在吃东西,我饿得不行了,真想把自己的舌头吃下去。”我说:“你把舌头吃
了,将来要吹牛逼拿什么吹呢?对了,你不是会吹吗,吹两个牛人家不就会给你东
西吃了吗?”周一凡懊丧地说:“唉,平时吹得云山雾罩的,关键的时候倒瘪了。”
我说:“你也不要泄气,什么事做到高境界都不容易。”听我这样说,周一凡面露
感激之色。

    进入高三以后,班里哪些同学有希望考上大学哪些同学没有希望越来越明朗了。
成绩好的同学是老师的宠儿,根据各人的特长被组成各种提高班,给他们开小灶。
高考根本没指望的那些同学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他们把精力都用在了男女约会上。
总之,这两类人都活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比较尴尬的是我和周一凡这样一类人—
—考上大学的可能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很小很小。老师视我们为鸡肋,食之无味,
弃之可惜。学习拔尖的同学用傲慢不屑的眼光看我们,落后分子们则对我们极尽讽
刺挖苦之能事。我们三面讨好,三面受冷遇,心思复杂,不知路在何方。我父母对
我的学习一向有点漠不关心,周一凡所受和待遇就大不一样了,他说他妈每天都要
让他读书读到晚上十一点,几点到几点学数学,几点到几点读英语,几点到几点背
历史,几点到几点吃银耳鸡蛋羹,几点到几点到院子里锻炼身体——他妈在合欢树
上挂了一副吊环——都有严格的规定。然而这些举措对提高周一凡的学习成绩毫无
作用,倒是把周一凡双膀、胸脯和背部练出了一团团一块块的肌肉,周一凡的神情
并也因此而有了不少的变化,吹起牛来口气粗了,看起女生来眼光硬了。下课时有
些同学在一起比肌肉,周一凡二话不说,摇到双杠跟前,咚咚咚咚一口撑了五六十
个,然后慢慢摇回来,说,我他妈最烦人吹牛逼,有本事,上去练练。

    周一凡有了变化,中下游的学生对他的态度也有了变化,但这些变化都是价值
不大的,老师和女生都不把他的变化放在眼里。周一凡很苦闷地对我说,他现在什
么书也看不进去,整天想着韩国刚他们在干什么。韩国刚是校田径队的,是我们班
学习最差的几个学生之一,也是我们考大学最有把握的学生之一,老师说他笃定能
考上体院。下午是成绩好的学生分组吃小灶的时间,其他同学自习,没人管。我和
周一凡这一档次的人坐在教室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看书,比我们成绩差的同学则出去
玩。离学校不远、在学校和江边之间是大片的桑林,韩国刚他们有时去江里游泳,
有时在桑林里吃桑椹。同去的还有几个发育特别好的女生,其中就有张超男。小学
快毕业时就发育的张超男此时已经成了巨无霸,也在田径队,扔标枪。她是学校里
惟一和周一凡说话的女生。周一凡时不时地想要和我探讨张超男,他说他认为张超
男是学校女生中的NO.1最漂亮,我说你真是长了两只驴眼。

    在周一凡的再三嘀咕下,我还是和他尾随韩国刚和张超男他们去了江边。在桑
林和长江之间,是一大块平坦的空地。我和周一凡埋伏在桑林里,看他们在空地上
坐下来,听他们有一下没一下的清晰的说话声。我和周一凡在桑林里蹲了许久,也
没见他们做别的什么,只听他们说起了斯大林和希特勒,蒋介石和黄金荣,还有对
越自卫反击战。他们安静地坐着,气氛友好,让我心生感动。和周一凡回去的路上
我说,你说得有点道理,张超男不丑。周一凡说,张超男丑?长了两只驴眼的人才
会说张超男丑。

    后来学校里有了震动一时的传言:韩国刚和张超男乱搞男女关系。整个学校一
下子有了庆祝节目时才会的那种欢腾,人们奔走相告。有关韩张乱搞的时间、地点
等说法多达近十个版本。那些天好、中、差三个世界的学生都在谈论这件事,差生
因为掌握了更多的资料而成为众人簇拥的对象,无数年轻的眼神和身体在数目之内
像礼花焰火般地怒放了。我敏锐地觉得天下要大乱了。事情果然没有出乎我的预料,
尽管校方公开辟谣,通告大家韩国刚和张超男到省城去参加运动会了,但大乱子还
是出了:第一世界阵营里的一男一女两个尖子学生在那几天里失踪了。那几日不仅
三个世界不再界限分明,男女界限也在一夜之间被打破了。许多人都爱上了吃桑椹,
校园里紫色的嘴唇随处可见。然而让我自己都奇怪的是,我和周一凡那些天里却是
出奇的平静,我一下子背了二十课英语,周一凡则把政治这门他一向最弱的课背得
透熟。随后,周一凡拟定了一份在我看来十分杰出的突击复习计划。我对周一凡说,
没几天就要高考了,此时才如梦方醒,为时晚矣。周一凡说,你看我的好了,牛逼
我就不自己吹了。

    我对自己向来没有太多的自信,对能否考上大学也不抱多少希望,但不敢对周
一凡作判断,我相信,只要他不耽于谎言之中,他的智力要远在我以及班上那些所
谓的尖子学生之上。我感到纳闷的是,周一凡为何恰恰在这几天突然间收住了他那
滚滚滔滔的谎言,要知道,包括他妈、我妈在内的许多人用尽心力也没能奈何得了
他的谎言。因此,我隐约地有了另一个猜测,觉得校园里那个弥天大谎的始作俑者
正是周一凡。校方也与我英雄所见略同,他们在经过调查后,逐渐把怀疑对象定在
了周一凡身上。周一凡大难临头了!

    校方对周一凡的审查、教育大概进行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周一凡没能在班
上学习。每天放学后我都要去教导处、校长室门口转一转,每次我都能看到屋里有
人在说话,而周一凡总是侧昂着头看着窗外,一副心游万仞的诗人模样。我心里恨
周一凡,为什么要造这种下三滥的谣言呢!同时,自己内心里也生出一种从未有过
的孤独,和许多事、许多人都有了说不出的隔膜感,惟有对周一凡,有着挥之不去
的惦念。我母亲不知从什么途径知道了这件事,她以前所未有的严厉对我约法三章:
不许再和周一凡来往;不许再提有关周一凡的任何事情;必须考上大学。对前两点
要求我没敢回嘴,我了解我妈的脾气,跟她顶嘴不会有好下场。至于后一点要求,
我实在不敢从命。我说,你又不是老师,老师都说我考大学危险,你非让我考上大
学,是不是有点好高骛远了。我妈一掌击在饭桌上,呸,老师放个屁你就当成戏,
你是老师生的吗?见她不可理喻,我来了招狠的,我说,妈,你可别逼我,逼急了
我可会走。我妈一把将我的饭碗夺去说,走走,请,门就在你身后。我知道我斗不
过我妈,她向来软硬不吃,更绝不肯吃眼前亏。我拿回饭碗,堆起笑脸来说,好好
好,不就是考大学吗,考就是了,走就不必了,你舍得起我走,我还舍不得离开你
呢。

    有天晚饭后,周一凡的母亲到我家来,和我妈说了周一凡在学校里的事,我妈
二话没说,去了周一凡家。我想她是去整治谎言大师周一凡的。对这种工作她一向
有兴趣,这回她更是要大打出手了。回来以后,她和我父亲谈论周一凡。我很关心
周一凡的命运,伸长了耳朵偷听父母的谈话。

    “招了没有?”我父亲问。

    “没有。这小子这回吃了秤砣了。”

    “不一定是一凡造的谣吧?”

    “不是他造的谣我不姓张(我妈姓张)。”

    “没打他吧,打是没用的。”

    “不打?不打他还要上天呢!打了,袁丽(周一凡的妈叫袁丽)用鞋底抽他的
嘴。要叫我,就用纳鞋底的锥子锥他的嘴。”

    “打了他以后他招了没有呢?”

    “没有,他这回吃了豹子胆了。”

    “我说打是没用的吧。”

    “那你说什么是有用的呢?”

    “爱”

    “打就是爱!”

    “你们这样下去,会把一凡给毁了的!”

    我父亲的声音里是很有些悲怆的,我听了,心里也悲怆起来。我太了解周一凡
了,他太弱太敏感了,尽管他近来长了肌肉,但他的性格是很脆弱的,经不住他妈、
我妈和校方的折腾。夜里我时常梦见弱不经风的周一凡,有一回我梦见他的嘴被放
进炼钢炉里,烧得通红以后,取出来,放在锻台上,一群人围在四周,手里各执了
大锤,抡起来,砸在周一凡的嘴上。他们后来把周一凡的嘴打成了一只提亮的哨子,
哨子不吹自鸣,在灰色的梦境中发出刺耳的声响。

    第二天上课的间歌时间,我在校园里见到了我妈,她穿得笔挺,走进了校长室,
我知道周一凡在校长室里,但我不知道我妈来干什么。我潜伏在校长室的窗下,窃
听其中发生的内容。

    “请问校长,周一凡为什么不能去正常温保?”我妈有时说起话来是很文雅的,
不过这种文雅不是那种谦恭的家长式的文雅,而是类似于教育局长或高级记者的文
雅。

    “您是哪位?”校长说。

    “我是周一凡的母亲。”

    “噢,请坐请坐,我们正要与你们取得联系呢。”

    “坐就不必了,大家都忙,不能影响工作,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是这样,”校长说,“学校最近有人撒谎造谣,扰乱了秩序。我们怀疑这个
谣是周一凡同学造的,找他了解一下情况。”

    “怀疑?有没有证据?”我妈不亢不卑字正腔园,“没有?没有证据就把我儿
子关在这里这么多天?马上就要高考了,你们知道不知道高考的重要意义,这是国
家选拔人才的重要手段,是一个学生成为国家栋梁的重要途径?你们知道不知道随
便冤枉一个孩子会给他的内心带来多少麻烦?这些后果你们想没想过?”

    我妈的问题更然而止,校长也没说话,屋里静悄悄地,只听得周一凡的一声咳
嗽。过了不知多少时间,才听到校长说:“周一凡,你先回班里去吧。”

    我不知道我母亲后来又和校长说了什么,总之,谣言的事不了了之了。周一凡
也没回班里学习,在余下的十来天里,他一直呆在家里复习功课。因为见不到他,
不知他到底怎样了。

    一直到高考那天,我才在考场上见到了周一凡。周一凡瘦了不少,脸却显得更
白了。看上去他很精神,显然,校方和家长的围剿没能奈何得了他。见到我,他远
远地就亮着嗓门叫道:“喂,近来还好吧!”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本来
我一直想着见到他以后要当面问问他那个谣言是不是他造的,见他这副样子,我想
问的话却说不出口了。

    高考的结果,是我和周一凡被同一所大学录取了。他的总分比我多二十来分,
完全可以报更好一点的学校,但他还是和我报了同一所大学。为此我很感动了一番,
觉得周一凡够意思。他妈和我妈也赞同他的选择,她们认为,和我在同一所学校读
书,周一凡能得到我的些许照顾。对自己的儿子能考上大学,我妈和他妈都是喜出
望外,他妈对我妈感激不尽,把功劳全都归到了我妈头上。

    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皆大欢喜的结局。漫长的夏天过去后,我和周一凡坐火车
去北方的S大学。我们的车座对面坐着一个明显是新生的女孩,长得一副讨喜模样。
周一凡很快和她搭上了话,他说他和我都是北大中文系二年级的,他说我是著名的
校园诗人。接着他就挥斥方遒地谈起了西方现代旅诗歌,谈话间他时常微侧着脑袋
背出一些洋文来,让我忍不住要笑。然而我不敢开口说什么,生怕一开口露了馅,
揽了周一凡的场。于是我只好不住地摸出烟来抽,暑假里刚学会的本事,这回被周
一凡逼得派上了用场。烟雾在我脸前缥缈着,我眯着眼,一言不发,只是偶尔偷眼
打量对面一脸崇敬的长相俊秀的女孩子。后来她直接向我讨要我的“大作”,我正
不知所措,切齿歪脸地在肚里咒骂周一凡,周一凡早从口袋里拔出钢笔来,在香烟
盒的衬纸上写下了“我”的一首诗:

        梦想总是越积越少
          或者
          收集梦想
        如同拔取飞禽的羽毛
        插在腋下
        也难成
          哪怕一次的飞翔
        由谎言牵引
        或许能得半尺高的
        升腾
          又怕人嗤笑
          更怕自己
        无处降落

    这时,火车正减速进站,我从周一凡手中夺过纸条,塞进了我的口袋,然后,
说了我在整个旅途中几乎是惟一的一句话:“到站了哥们,别吹了!”

    我本来以为周一凡进入大学以后会很快地出人头地,在大学里学文学,富有想
像力是让人羡慕的事情,这里的环境也许是最适宜于梦想的了。可事实并不如此,
进入大学的周一凡像是换了一个人。他的诗写得俗不可耐,尽是些直白的大话、虚
假的激情,看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课余时间周一凡常喊我去学校后门附近的一
家咖啡馆喝咖啡,一起去的还有些自命不凡的同学。周一凡有钱,他很能适应大学
里那种吃喝风吹牛风。每回周一凡昂着头迈着瘸步走进咖啡馆海阔天高胡侃的时候,
都让我觉得他天生就是为了过这种生活的。在这里周一凡是当然的主角,他无所不
谈,谈诗、谈小说、谈美学,也谈女人。我怀疑他与我一样,骨子里没有什么诗情,
装模作样地涂抹点长长短短的句子,多半是想吸引几个女孩子。周一凡说过,男人
生活的终极目标只是女人,写诗是这样,演戏是这样,发射火箭发射人造卫星是这
样,发动战争竞选总统也无非是这样,不会有例外。周一凡发表什么样的观点,都
会有人跟他争论,而这也正是他期待的。他说,科学的一个标志就是它具有辩论的
余地,否则,就是伪科学。

    与我们经常在一起的有男生也有女生,他们之间大多是通过周一凡认识的,但
通常在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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