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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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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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了出来。陈老师一边读周一凡的文章,我们一边在下面笑,有的同学笑得滚到了
桌子底下。但陈老师一点也不笑,他说,你们不要笑,这叫虚构,你们懂不懂,这
是文学创作的一种方法。陈老师尽管是个工人,但他的水平并不低,情绪好的时候
他会卖弄一下他的知识,大段大段地背诵《滕王阁序》和列宁的著作,他的一手魏
碑书法更是独步全校无人能比。我们对他挺佩服的。因此,他的称赞让许多同学对
周一凡刮目相看了,只有我心下不服,我想,什么虚构,不就是吹牛逼嘛,吹牛遇
也能算是方法。

    周一凡的牛皮得到了“官方”的认可,他又春风得意起来,初三时他还当上了
团支部书记。

    但是好景不长,陈老师回工厂以后,我们的新语文老师江老师对周一凡的作文
很不以为然,他说,这叫什么呀?胡编乱造,把真实的事写周正就不容易了,真实
是文章的命根子。那时我们常写的文章是大字报。学校里最出风头的人是那些大字
报写得好的人。我经常看高年级同学写的大字报,也常动手写一些打油诗。江老师
对我的打油诗很是欣赏,经常把我的打油诗推荐到校黑板报上去,他说,我们这个
伟大的时代,需要的是匕首,是投枪。那两年我东按两句西学两句写了厚厚一本打
油诗。

    周一凡得意和失意没有什么区别,当团支书时他没能改掉撒谎的毛病,这样的
人,没有什么威信可言,除了那个曾经是工人又回去做工人的陈老师,也没人对他
的写作才华表示欣赏。陈老师走后,团支书的位置归了我,我能在班上做到一呼百
应。周一凡对这一点心里也是明白的,当干部对他来说并不是件舒坦的事,身居要
职却得不到应有的敬意只会让自己尴尬。罢官后的周一凡则恢复了说谎时的那种自
在,每到下课,他又传在朝南的墙上,飞快地挤着右眼,编一些让人发笑的陪话。
如果有人面红耳赤试图揭穿他的牛皮的话,周一凡是最高兴的。我们晒着太阳,听
周一凡上天入地的胡吹,确实有一种快乐。而且,周一凡对他自己的说谎,似乎也
渐渐地有点超脱了。女生首领张超男见我们聚在一难时,会朝这边大声说,周一凡,
又吹了。周一凡很洒脱地笑笑说,我做得还很不够,还要继续努力。

    除了周一凡,没有男生敢和张超男说话,张超男是我们的笑料,我们日常的话
题之一就是张超男的打扮。张超男不仅每天要更换衣服,还用炭笔画眉毛。时不时
有些高年级的学生为了张超男约场子打架。那些充分发育的小子四处扬言谁谁摸过
张超男了谁谁已经涮过张超男了。大家都把张超男看成女流氓,只有周一凡经常为
张超男的清白辩护,他说,他们说的都是谎话,我敢保证他们连女人的生理结构都
没弄清楚。周一凡吹牛归吹牛,但他读书多,没有人会在知识性的问题上与周一凡
辩论,比如当他说出人体一共有二百零六块骨头说出篮球场的长度和宽度时,我们
只能闭嘴,因为尽管我们都有骨头我们都比他会打篮球,但我们谁也不知道自己究
竟有几块骨头谁也不知道篮球场的长度和宽度。周一凡和我是好朋友,他像是我的
一个影子,成天跟在我身后。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没人敢欺负他。不过,周一凡对
我的诗并不欣赏。他也有一本诗集,上面都是些不知从哪里抄来的诗,有惠特曼的,
马雅可大斯基的,普希金的,他给我看他们的诗,说,这才叫诗,诗应该有激情,
尤其要有梦想,而你的诗,没有梦想。我说,照你的说法,诗应该吹牛了。周一凡
说,吹牛是吹牛,梦想是梦想,吹牛不是梦想,梦想也不是吹牛,两者不能混为一
谈。

    周一凡的话,他给我看的那些诗对我有很大的触动,回头再看看我自己写的那
些打油诗,简直臭不可闻。我试着换换路子写诗,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梦
想,我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我的那些歪诗泄漏了我所有的秘密,吹牛大王周一凡
把我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从小就是我的影子的人把我看得透透地,这让我沮丧万分。
我头一回意识到,周一凡比我聪明,甚至他的那些光怪陆离的牛皮,也有了某种超
凡脱俗的光彩,让我自惭形秽,让我不敢小瞧了。我知道周一凡总有一天会写出诗
来,我等待着这一天。

    有一天晚上,周一凡到我家来,浑身被雨淋得透湿。他把我叫到屋外,声音发
抖地对我说,我写了一首诗我写出了第一首诗。他在路灯下拿出一本笔记来,让我
看他写的诗。这首题为《你的手指如诗如梦》的诗,看得我心惊肉跳。周一凡在他
诗中分明是写一个姑娘,写他为这个姑娘的手指做梦。我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就说,
“你”是谁?周一凡说,“你”就是“你”,没有谁。我说,总有个谁。周一凡说,
没有谁,就是“你”。我说,想不到你周一凡还蛮下流的。周一凡哆嗦了一下,说,
张超男……是张超男的手指,她的手指,挺美的。我说,屁,张超男是个狗屁,你
的诗也是狗屁。我感到很愤怒,心中对周一凡充满了不屑。周一凡下着这么大的雨
把我叫出来,让我看的原来就是这种下流诗。周一凡在我的雨伞下低着头,过了一
会儿,转过身去,慢慢地走了。

    这一夜,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月光从天窗照下来,屋子里亮如白昼,
无数的手指像白色的火焰在空中燃烧着,美丽非凡。我不知道它们是谁的手指,因
为我从来也没有注意过任何人的手指,我连自己的手指长得什么样都不清楚。

    从周一凡给我看诗的那个雨夜以后,我发现他不再和张超男说话了。与此同时,
周一凡的另一些鲜为人知的谎言也通过张超男的嘴传扬开来,比如,他对张超男说
过他读过《资本论》,而且是德文本版的《资本论》,说他发誓将来不结婚,因为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他要张超男不要理睬那些给她写信的男学生,他说一个人说他
喜欢另一个人,十有八九是骗人的谎话,只有在革命斗争中结下的友谊才会天长地
久,只有那些经历坎坷的人才能拥有博大的情怀。张超男到处对人说,比起瘸腿的
周一凡来,你们所有的人都是残废。她的这些话让不少男同学醋意大发,他们经常
在放学后找周一凡的麻烦,为了周一凡,我和别人打了不少架,我的上门牙如今只
剩下一颗,这就是当时为了给周一凡打抱不平,被高年级的一个男生揍的。我心里
很瞧不起周一凡,每次为他的事和别人打架,他都在场,却从来没有上来帮过忙,
而且,不管他自己挨没挨到揍,事后他都要痛哭一场。我总忍不住要挖苦他几句,
遭遇坎坷的人,我还以为你是暴风雨里的海燕呢,原来你只有写写下流诗的胆。对
张超男,我更是一肚子的火,要不是这个狐狸精,怎么会有这么多(口罗)嗦事呢。

    每个星期我都和周一凡一块去澡堂洗澡,有一回他在澡堂里对我说,我把我的
诗给陈老师看过了,他说我的诗不下流。我问,哪个陈老师?周一凡说,船厂的那
个陈老师。我说,不管下流不下流,我看你还是少写写这些诗,把心思多放点在学
习上吧。周一凡说,那点东西哪里难得住我,只要我稍微花些力气,就能上北大。
我说,行了行了,你少吹吹吧。

    从高二开始,学习就都是为了高考而安排的了。复习迎考的生活是紧张而又枯
燥的,我每天早起晚睡,一心想考个好学校。但是成绩始终上不去。而聪明的周一
凡也始终考不出好成绩来,除了数学、外语,其他课程的成绩他总是考不好。政治
老师上课时,他会站起来和老师辩论到底是物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物质。政治
老师被周一凡弄烦了,就说,周一凡同学,不要半瓶子醋晃荡。周一凡很不服,下
了课他找我们来理论。我说,你不是读过德文版的《资本论》吗?马克思是怎么说
的?你把马克思说的话说给老师听听,他不就没话说了吗。听了这话,周一凡没话
说了。他的谎言堵住了他自己的嘴。周一凡对历史有兴趣,我们学历史无非是背背
书上的东西,周一凡却花了许多的功夫读课外书,还写了篇数千字的文章论述康有
为。历史老师是个和蔼的老太太,她找周一凡谈了几次话,夸奖了他的才华,要他
好好温课,将来进了大学再去好好研究历史。周一凡对老太太很感激,但他做起历
史试卷来还是会忍不住地要卖弄他的课外知识,成绩当然高不了。更为糟糕的是他
的作文,他的议论文的结论总是与一般正常的结论相反,这分明是哗众取宠的表现。
而他的记叙文总是真实不起来,他写的那些事情,一看就知道是虚构的。即便是
《记我最喜欢的人》这样的题目,他也要写出一个莫须有的怪人来。老师们对高智
商的周一凡寄予了厚望,指望他考上名牌大学,为学校争光,见他这副神神道道的
样子,真是无法可想。班主任到周一凡家去家访,把周一凡的学习情况跟他母亲谈
了。

    我不知道老师家访时周一凡的母亲是如何反应的,但许多年以后再看周一凡的
这小半生,我想老师的这次家访算得上是周一凡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正是从这一
天开始,周一凡一直饱受宠爱的生涯发生了逆转。那天晚上,周一凡的母亲到我家
来,对我妈哭诉了周一凡的表现,她说一定是周一凡的老子做了孽,才让她有了两
个没出息的儿子。我妈也陪她一同哭,他妈的声音尖一些,我妈的声音粗一些,一
个女高音,一个女中音,此起彼伏,当真是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起初我被这种二重
哭弄得屏气禁声心有戚戚焉,后来则觉得她们有些小题大作了,好像周一凡的谎言
当真是弥天大流,只要他一张嘴,天马上就会场下来似的。周一凡的母亲在哭诉的
过程中不时地会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而我妈则总是接以一个字:“打”。怎
么办呢怎么办呢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打打打,后来她们说话声
中的水音逐渐少了,而火气却渐显,听得出周一凡的母亲准备化悲痛为力量了。这
时沉默了许久的我父亲对这两个女人的方针提出了质疑,他认为打不是教育孩子的
好方法,这么大的孩子,是很要面子的,打起来太难看了,还是应当以攻心为主。
但两个怒火万丈的女人根本听不进我父亲的劝告,我母亲在造周一凡的母亲出门时
还说:“打,狠狠地打,你打不动,或下不了手,就来喊我,我去帮你打。”

    其实周一凡的母亲经常对周一凡进行体罚,只是在她和周一凡的父亲离婚后和
周一凡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不太舍得打周一凡,但周一凡说谎成性,丝毫不体谅
她望子成龙的苦心,很丢她的面子,恨铁不成钢,只好动用武力敲打周一凡。有一
天我见周一凡的半个脸肿得老高,问他怎么回事,周一凡说,晚上起来撒尿,跌了
个跟头,我说:“难怪,你腿不好,跌跟头是正常的。”他没答理我,倚在朝阳的
墙上,挤着两只大眼睛,像是要说什么的样子,又半天说不出什么来。因为脸肿的
缘故,他挤眼睛的动作较之往常要迟缓得多,神情却有了一些受了敌人的严刑拷打
却绝不屈服的坚毅。许多同学见他这样,都离他远远的。我发觉他有时会自言自语
些什么,或者,盯着远处那些叽叽喳喳的女生,孤傲而又洒脱地吹几声口哨。

    许多事情有了第一回后往往就舍有第二回第三回,很快地成为习惯,动手打人
也是如此,周一凡的母亲打周一凡就是这样的。据周一凡对我说,他母亲打他的周
期越来越短,而且越来越没有理由,经常在他并没有说谎的情况下就扇他的耳光。
刚开始时,挨打的周一凡哭,打人的周一凡母亲也哭,后来挨打的周一凡的抗击打
能力日渐增强,挨打之后不再哭了,而打人的周一凡母亲却哭得越发的伤心了。周
一凡对我分析说,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一是周一凡挨打不哭周一凡的母亲打不出
效果来了,二是周一凡说谎的毛病并没有能够得到根治。

    春天的时候,我们去一家远在郊区的药材培植场劳动,路上都要经过监狱的后
门。监狱的后门外是很大的一片农田,下午我们回家经过那里时能看到不少犯人在
田里劳动。犯人们一律地剃了光头,有的犯人的手脚还挂了铁链,走起来哗啷哗啷
地响,周一凡说这些都是重刑犯人,他说周一清就是个重犯。我说你哥也是,没事
去拦什么火车,真是吃饱了撑的。周一凡说:“不知怎么搞的,我也有拦火车的想
法。我家人可能遗传上有问题。”我说:“我看也差不多,这叫螳臂挡车自不量力。
不过,你要是被手铐脚镣挂起来恐怕会吃不消的。”周一凡悲愤地用拳头捶打他的
那条环腿说:“要不是这条腿!要不是这条腿!”好像是他的环腿影响了他拦火车
的行动,因为他的坏腿不堪脚镣的重负,其实他根本没这个胆,我毫不客气地指出
了他的谎话,我一向都是这么做的。周一凡沉默了一会,对我说前不久他妈在抽他
嘴巴时因为用力过猛把自己的右手无名指给打骨折了,等他妈的手好了以后,他要
去外地监狱看望周一清。

    我当然以为周一凡只是随嘴说说而已。却没想到这回他说到做到了。大概两个
多月之后,周一凡的母亲丧魂落魄地跑到我家来告诉我们,周一凡失踪了。我母亲
故作镇定地问周一凡母亲是不是打了周一凡,周一凡的母亲说是的,他又说谎了。
我母亲对我父亲说,去,到一凡的老子那里去看看,百分之百到他那里去了。我父
亲急忙去找,回来说一凡没有去过。我母亲说,我知道了,你回家看着钱有没有少,
钱要是少了的话那他百分之百是带了钱出走了。听我母亲这一说,周一凡的妈立刻
双腿一软,像一堆烂泥似地瘫在了地上。我父亲说,跟你们讲小孩大了不能打,会
打出问题来的,看见没有,出问题了吧。我父亲一说话我母亲立刻让我父亲闭嘴,
她说:“打就要打到位,打得他怕,打得不清不楚的只能增长他的歪风邪气。走!
我去帮你把这个孽种抓回来,看他能跑出我这如来佛的手掌心!”她们一起去了周
一凡家,经过查点,果然发现少了十块钱。我母亲说:“好了,你放心好了,用不
着去找,两天以后一凡自己就会回来,这一点钱他跑不了多远。”见周一凡的母亲
将信将疑,我母亲说:“你这个小儿子我还不了解,除了撒谎,他连要饭的本事都
没有。”

    两天过后,周一凡还没有回家,大人们都有些慌张失措了,我也非常为周一凡
担心。在我母亲决定到公安局报案时,我说,周一凡可能去看周一清了。周一凡的
母亲想了想,说,有可能,前些天他老是打听周一清的事。

    次日一大早,我母亲和周一凡母亲就去了周一清所在的劳改农场,临走前我妈
问我怎么会说周一凡去找周一清了。我说,我也只是说有可能,周一凡说过这个世
界上只有周一清一个人爱他。都是神经病!我妈骂了一句,也不知她骂的是谁。

    周一凡被押回时已经是形销骨立了。我到他家看他时他正在狠吞虎咽地吃烧鸡。
旁边的众人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吃,满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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