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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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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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生到这个世界。我们的父母曾经说过,如果他母亲生个女孩,就把她嫁给我。
结果他母亲生下的是他。这样,我家和他家一共有四个男孩,而女孩却一个也没有。
周一凡的母亲说,这么多公鸡头,屋顶上的瓦早晚要被他们掀光。

    据说周一凡生下来时脐带绕颈,脸已经被憋得发紫,我母亲把他倒拎着对着他
的屁股猛击了七八掌,他才哭出声来。

    周一凡小的时候很乖,不哭不闹。他母亲生下他以后不久就没有了奶水,而我
还在吃奶,他母亲就求我母亲给他喂奶。我那时是个日夜颠倒的“搅神”,成天哭
闹,还会尿床,眼睛和屁股都红得像猴子,很不讨人喜欢。而周一凡长得白净清爽
宽面大耳,又会笑,活像个小弥勒佛。我母亲说,这种儿子,再养两个都不嫌烦。
给周一凡喂奶时,我在一边哭,我母亲就吓我说,再哭,老虎来把你吃掉。很长一
段时间,我都非常怕老虎,也对白胖的周一凡恨之入骨,我觉得周一凡比老虎还要
可恨。

    我开始说话很晚,周一凡却是个神童,我刚会喊人时,他已经会说“打倒刘少
奇”这样的长句了。原先我总是趁大人不在的时候揪他的头发扇他的耳光,等到他
会说话会向大人报告我的劣迹,我就不得不开始有所收敛。但我心里总憋着一股气,
时不时要请他享受我的拳脚待遇。我常在收拾他一顿以后对他说,你要是敢说,我
叫老虎来把你吃掉。他也很怕老虎,我一提老虎他就吓得发抖。所以我总梦想自己
变成一只老虎,一口把他吞下肚,然后把他当一泡屎从屁眼里屙掉。

    由于我们父母所在的医院远在农村,我上学只好就近在一所农村小学借读。说
是就近,其实对于小学生来说,路途算是相当远了。母亲带我去报名时,周一凡也
要去报名,他母亲不让,说五岁的小孩上什么学。周一凡这一回发了邪劲,往地下
一躺,死活要上学。我母亲说想上学是好事,让他去吧。周一凡就和我成了同班同
学。

    那所小学的条件极差,充当课桌的是一长条一长条的土坯台子,凳子则要学生
自己每天带来带去。刚上学时周一凡的哥哥和我们在同一所小学,周一凡的凳子都
是他哥哥帮他拿,碰上下雪天,他哥哥还要背他。后来他哥哥上了中学,和我们不
一条路上学了,他只好自己拿凳子。不仅要拿自己的凳子,我的凳子也让他拿。他
当然极不情愿,但不情愿也没办法。他很清楚我这个“司令”在学校里的地位,只
要我一声令下,我手下那些虾兵蟹将就会冲上去给他颜色看。

    下了课我常去田里偷山芋、花生之类的东西,上课时吃,把山芋皮、花生壳弄
得一地都是。老师发现了,问是谁吃的。我指着周一凡说,是他。老师狐疑地看着
我,我盯着周一凡说,是他,就是他。老师看周一凡,周一凡看我,说,是我吃的。
老师一把将他拎到门外。屋外下着大雪,北风像老虎似地吼着,而周一凡的哭声,
则像北风似的。

    
    周一凡喜欢吹牛,有一回我听他对同学说他爸爸是军长,同学问我,周一凡的
爸爸是军长吗?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周一凡就指着我说,他爸爸是司令,他爸爸指
挥我爸爸。同学说,军长有枪吧。周一凡说,军长没有枪哪个有枪,明天我带一支
驳壳枪给你们看。过了一天,同学又问他要枪看。我心想这回你周一凡牛逼吹炸了。
可周一凡不慌不忙地说,枪我今天是带着的,走在路上,就是那片松树林里,一只
老虎冲了出来,额头上写着“王”字的老虎。我拔出枪来就要开火,可是老虎的速
度有多快呵,一口就把我手里的枪抢了去。不相信,我手上还有老虎咬的血印子呢。
周一凡说着伸出手来,手背上果真有三道血印,还挺深的。

    每回我去偷农民的山芋都要叫周一凡一起去,可这个胆小鬼不去。我骂他没用,
可他却说,人家挺穷的。我们那个医院里有一大片苹果园,到了秋天,每家都会分
到许多的苹果。周一凡每天带几只苹果到学校,用半书包苹果和班上的农村同学换
一只山芋。我说,你把苹果都给我,我给你两只山芋。他不肯,说,你的山芋是偷
来的。我说,你是个笨蛋,总有一天要被老虎吃掉,老虎专门吃笨蛋。周一凡家就
住我家对门,他母亲到我家来问过我母亲我是不是每天都带苹果去上学,我母亲说
是的,我家小二每天带一只苹果上学吃。周一凡母亲说,我家小二怎么要带七八只
苹果上学呢,他说他都是一个人吃掉的。她对我说,小二,你不说谎,你告诉我,
我们小二是不是每天要吃这么多苹果。周一凡躲在他妈妈背后直朝我挤眼睛,还伸
出一只手来,手掌里是他那些心爱的玻璃球。我说,阿姨,他没有说谎,那些苹果
都是他一个人吃掉的,不过他总是吃两口就扔,老师都知道他爱浪费,贪污和浪费
是极大的犯罪。他母亲不相信地看着我,对我母亲说,我家小二不知怎么搞的,好
像会说谎了。家里的东西老是丢,象棋军棋玩具枪陀螺,都不见了,问他他都说丢
了。我连忙说,我没有拿他的东西。我母亲从床肚子里拖出我的玩具箱,拿出周一
凡给我的那些东西,给了我一个巴掌,说,你没拿,一凡的东西自己长了脚跑到咱
家来的?今天你给我说清楚,这些东西是怎么到你这里来的。我妈是个炮仗似的暴
躁性子,打起人来死狠。见我不吱声,她转身去拿鸡毛样子,把我按在床上抽我的
屁股。挨打惯了人都有这样的体会,打一下疼,打十下就麻木得不知道疼了。每次
我妈打我,邻居们都会来劝,我妈说,你们看,这个小犟头驴子要不要打,你怎么
打他他就是不开口不认错。我英勇刚强如李玉和如刘胡兰如江姐,而一边的周一凡
却哭得涕泪横流。我斜眼看他,心想,我回回挨打都是因为你,总有一天我要吃了
你,一天吃你一口。周一凡不仅在他家受宠,甚至在我家的待遇也比我好。家里有
什么好吃的了,我妈总要让我去叫周一凡来吃,去,叫一凡来吃香蕉,去,把一凡
叫来吃草零。最令我愤怒的是周一凡一直叫我妈妈妈,每当他嗲声嗲气喊我妈妈妈
时我都恨不得把他推进屋后的那个大粪坑里去。可既然我妈喜欢他,我又能把他怎
么样呢。

    周一凡爱说谎,我发现说谎是他讨大人喜欢的常用手段,比如他对我妈说过他
在上学的路上翻过了两座山终于逮着了一只野兔有一天他不小心掉进了水井里后来
又爬了上来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个国民党特务并机智巧妙地把这个狡猾的老特务骗过
了公安局他爸爸妈妈经常在夜里打架但只要他一醒来看他爸爸一眼骑在他妈妈身上
他爸爸就会乖乖地睡到一边去了。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野兔有四条腿,灰色的,
它跑起来快极了,它跑过了玉米地跑过了高粱地跑过了花生地跑过了山芋地;水井
里有鱼有虾有螃蟹有青蛙还有两条龙一条青龙一条白龙,井边上长着滑溜溜的青苔;
国民党老特务是个瘸腿,拄着根拐棍那拐棍的头上有台发报机,老特务的一只眼是
假眼这只假眼是一架微型的照相机。所有在场的人都被周一凡说得前仰后翻笑得喷
饭,只有我在旁边不住地努力揭穿他的牛皮,我觉得那些大人蠢得不可思议竟会相
信这个嘴唇薄得像馄饨皮的家伙的谎言。但是只要我一揭发周一凡,我妈就会给我
脸色看,骂道,真败兴,自作聪明,笨得像屎壳郎。我总是想,大人和小孩不一样,
人一长大就会变笨,就会为一些可笑的东西发笑,不是嘲笑,而是真正的笑,是那
种从里到外从头发到脚丫都会笑的笑。在我们一帮小伙伴中间,周一凡也经常说谎,
但他只能获得我们的嘲笑以及一个“牛逼桶子”的外号,在我们中间他是个十足的
窝囊废,既不能上树掏鸟窝,又不敢下河摸鱼,所有的人包括比他小的豆豆都能随
便地骑在他身上捶他的屁股,在他的后脑勺上响当当地敲毛栗子。周一凡叫我哥哥,
他经常问我你为什么叫他们打我呢我又没有惹你们。我说,为什么打你?就因为你
是个“牛逼桶子”。周一凡说,吹牛又不犯法。他心里很不服,挨了打还是要吹牛,
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医院的院子里有一个大礼堂,其中一间化装室的地板坏了。有一天我们钻进地
板里,在下面找到了几把刺刀和一些子弹。我们把子弹扔到大礼堂外面的一个石灰
坑里,只听到一声锐利的响声,周一凡应声倒在地下,他的小腿被子弹打中了。周
一凡成了瘸子。为这事,我妈发了疯似地揍我,她用一根木棍揍我的小腿,我真正
领略到了疼的滋味和仇恨的心情、当我屈辱地流着眼泪的时候我不停地想,我可能
要成瘸子了。

    小学二年级时我父母从部队医院转业到地方,回了南方老家。周一凡的父母也
同时转了业,而且,他们和我家是同一个故乡,我和周一凡又不幸地成了同学。

    到新学校的第一天,周一凡的老毛病就又犯了,他对新同学说他在北方的家里
养了一只老虎,他每天都骑着老虎去上学。他回老家的时候老虎还到火车站来送他,
他舍不得老虎,哭了,老虎也舍不得他,也哭了。其实他家只有一条只会叫不敢咬
人的黄狗。看着一帮同学围着他听得发呆,我很是不忿,当场指出他是个骗子。没
想到一个叫阿宝的家伙居然伸长了脖子要来和我打架,我毫不客气地把他摔了个狗
吃屎。在课间我只小试了身手,便立刻成了班上的新领袖。周一凡很是兴奋,他对
同学说我曾经在景阳岗打死过三只老虎五只狼活捉过一条九头怪蛇。这种家伙,真
拿他没办法,他把我当成水泊梁山的好汉武松了。

    真正让周一凡出风头的是当天的下午,高学校不远的一个小巷子里出现了一条
反动标语,学校停了课进行检直。我们的老师是个姓程的戴眼镜的老太太。她先叫
同学自觉坦白,可半堂课过去了班上仍然鸦雀无声。后来程老师说,犯错误不要紧,
只要勇敢地承认错误就是好孩子。这时周一凡站了起来,带着哭腔说,是我写的。
他这一勇敢的举动立即带动了一大批同学,他们都纷纷起来承认是自己写的。班上
一时间哭声一片。写反标的人不久就查出来了,是高年级的一个绰号“神经病”的
留级生。周一凡当时被程老师带到校革委会主任那里,回到教室时他面露得意之色。
放学后我问他老师把他叫出去说了什么,我说你不许撒谎撒谎我接你。周一凡说,
老师叫我今后不要撒谎。我说,我看你是狗改不了吃屎什么谎不能撒要撒这种谎,
搞得不好连你爸你妈都要被抓起来。周一凡有些害怕,他说,我下次不撒谎了。说
是这么说,转眼周一凡又在家门口向别人吹牛了,说他的腿之所以瘸是因为他参加
了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他的小腿肚子里至今还有一颗敌人的子弹头。

    周一凡每天上学都要到我家来叫我一块去学校,我很不情愿与他一道走,因为
他总要叫上与我们同班的张超男一起上学。张超男住在我家的隔壁,长得很漂亮,
但邻居们没人不知道她是个极其顽劣的假小子,平时走路都没个正样,不是扭秧歌
就是打连叉,男孩子玩的东西她是样样精通。她母亲是个会翻跟头的体操教练,有
一副又沙又亮的嗓门,每到天黑下来时,整个巷子就会响起她母亲震撼人心的叫喊
声——张超男,小炮子,回来吃饭啦!我奶奶说,张超男本来是个男孩子,就因为
她妈欢喜翻跟头,怀孕了还翻跟头,把他的把儿给翻掉了。我家和她家一墙之隔,
她经常爬到围墙上偷我家的楷杷和杏子,坐在围墙上吃,一边还要把杏子该朝我家
的井里扔。我早就有心收拾她一顿,但她是个女的,打不得,骂又骂不过她,只能
把仇恨埋藏在心里。可是撒谎大王周一凡却弃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于不顾,每天经
过她家门口时都要热情洋溢地把她声声呼唤,还要把我母亲给他吃的花卷和油条给
张超男吃。我多次警告过周一凡,不要和她(口罗)嗦,但周一凡执迷不悟。事实证
明张超男根本不会因周一凡给过她花卷和油条而对他另眼相看,有一回在周一凡经
过一个大粪池时,张超男向粪池子里扔了一块红砖,溅得周一凡满脸满身的粪水。
可怜周一凡不仅没有翻脸,还“喝喝”地笑了半天。

    学校附近有一个老太太摆了个小摊子卖“猫耳朵”,就是用年糕片炸成的东西。
周一凡有零用钱,每天他都要买“猫耳朵”给我和张超男吃。我对周一凡说,她总
是吃你的,怎么从来也不见她请一回客。周一凡却说,你不也从来没请过客吗?我
说,她能跟我比吗,我是你哥哥。有一段时间周一凡突然不再掏钱请我们吃“猫耳
朵”了,他自己也不再去那个小摊子。我心想周一凡总算有了点出息。可周一凡的
母亲有天找到我家来,问我周一凡是不是天天去吃“猫耳朵”,我说他前些天确实
天天去买,这几天没去。周一凡的母亲说,他又说谎了。我每天给他五分钱,他说
他都买了“猫耳朵”。我说我一直和他在一起,这几天绝对没有见他买“猫耳朵”。
周一凡母亲说,那他的五分钱到哪里去了。我说我来帮你侦察一下。

    我很容易就搞清楚了周一凡每天五分钱的去向。下课时他溜出校门,走到那个
老太太的摊子前,把钱往老太太的篮子里一扔便立即瘸着腿掉头跑掉。我躲在一棵
大树后面看得清清楚楚,当场把周一凡捉住,让他解释为什么这样做。在他张嘴前
我说,你别跟我撒谎,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你说的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周一凡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那个老奶奶是个五保户。我说,五保户怎么了?周一凡
说,老奶奶很可怜的。

    尽管周一凡再三央求不要把这事告诉他妈,我还是告诉了。我以为他妈会给他
一个响彻云霄的大嘴巴,但他妈只是骂了他一句“败家子”就了事了。打那以后,
我再也没能够享受周一凡请吃的“猫耳朵”,因为他妈不再给他零花钱了。我有些
后侮,早知如此,我会为周一凡撒谎的。我不大撒谎,不过有用的谎还是会撤的,
不像周一凡,尽撒无用的谎。我跟他不同,他有撒谎的病。

    对于周一凡的撒谎,周一凡的母亲很是着急,她经常到我家来和我妈讨论如何
纠正他撒谎的毛病。我妈说,小孩子说说谎话,没什么要紧的,大了自然会改。但
周一凡的母亲并不这么想,她认为周一凡说谎的问题已经非常严重,得想办法帮他
改掉。我妈说,一凡腿不好,不能像我们小二那样成天在外面玩耍,你们不妨让他
学点什么。他母亲听了,觉得有道理,就把周一凡送到少年宫去学画画。我说过,
周一凡是个神童,他很快就学出了点名堂,只要一笔,他就能画出一个形神俱备的
列宁的侧面头像。他照连环画书画的头戴大盖帽的国民党军官更是让人叫绝,一段
时间里,几乎所有男同学的练习本的封面上都被周一凡画上了戴大盖帽的国民党军
官。周一凡家里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国民党军官,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戴眼镜的留胡
子的。周一凡成了学校里的名人,他随身带着钢笔,因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各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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