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制作一些小玩意,比如用荆条编成的鸟笼子、用竹段削成的小碗小勺,用竹叶竹
篾制成的假蜻蜓。有时到湄溪笼个虾网个鱼,自己总舍不得吃,让师弟趁新鲜送去,
并总加上这么一句:“别提我。”
“对她究竟算不算是他的女人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有一段时间,几乎把脑子
都用在这个问题上,他想来想去,掂来掂去,可是越想越糊涂,越掂越掂不出女人
的分量和他自己的分量。说她是他的女人吧,这是事实,勿庸质疑的事实,从见她
面的一瞬间,他就怦然心动,感到她就是属于那种他这辈子要爱要宠的女人。其实
在此之前他对女人并没有模式,事实上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他除了认识一个母亲
外并不认识其它任何类型的女人,他隐隐知道的就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找像母亲那
样的女人,但究竟是怎样的女人,他在见到师母之前是一无所知的。他也明白,在
师母见到他的一瞬间,他也并没有因为外表的一点缺陷而影响她对他的赞赏,而且,
这也是最重要的,从一开始,她便把他当作一个成熟的男人(而不是像对待万成似
的,当作一个孩子一般)看待。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和她之间并没有因为年龄的悬
殊而成为两代人,反倒师傅像是他们的长辈,而他和她是同龄人似的。
当然,尽管如此,她在他心目中并不能够降到和他一样的位置,她凌驾于柳镇
所有女人之上。他甚至想,以后他的老婆哪怕有师母百分之一好,他也会心满意足
的。他确确实实连做梦也没曾想他有幸能摸弄到那张脸、那个酥胸,进入那个身体,
和她生一个世界上最棒的儿子,确确实实连做梦也没有想到。
说她不是他的女人吧,这也是事实,不可置辨。从认识她的那时候开始,那时
候他和师傅隔桌而坐,一小杯一小杯地对酌。女人和师弟在厨房一个做菜一个烧火。
一点如豆的灯光照亮很小的空间,把餐室事实上的空阔在感觉上缩小,而显得更加
温暖;酒精的作用总是出乎意料,在意识里产生一些大胆的幻觉,而有些无视师傅
的存在。他的耳朵总大半在一墙之隔的厨房,那里时时传出她制造的动人心弦的声
音,他总显得醉醉的,仿佛喝不过师傅,在师傅哈哈的笑声中,成为师傅的手下败
将。最后,她周身弥散着一股好闻的气味,从厨房走出来,坐在他和师傅之间,和
万成面对面。方桌小小的,他的胳膊随意动着,都能触着她的某个部位,或是衣袖,
或是胳膊肘尖。这时候他总感到他靠她这半边的身于麻酥酥的。他用眼角摄入她的
每个动作和表情,感到她离他既近又远,既远又近,空气似的,感觉着而摸不着;
水泡似的,摸着就破了。这几乎成了他和她以后的一种模式:那些日子他天天想她
无法入眠,她恍然就在他的身边,她贴着他,让他感受她的体温,可他一旦碰着她
面,那种见面有的是他刻意安排有的是无意碰到,还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她便用眼
光把他逼远了。
又比如那天他们被一堵墙挡着,他们四目相对,他感到她离他那么近,可一旦
他们肌肤相触,她即到离他远了。就像当初,在他们拥有了那两个风雨飘摇的夜晚
之后,她便远远地离开了他那样。
在这样的时刻,他便感觉她似乎在俯视他,而他本来拥有的镇定安祥也没有了,
变得惶惑、无所适从,这样的时刻他看不懂她的眼神,理解不了她的举止,觉得这
个女人对他是世上最陌生的女人,至于已经发生过的事,那一定是发生在自己的幻
想里,是自己编造出来的。
可他仍然不可遏制地想她。表面上,谁给他介绍对象他都挡着,也从不正眼看
其他任何一个女人一眼,表现得丝毫不动凡心。
这个问题他过些日子就从心底深处拿出来,仿佛事过境迁,看看自己会不会改
变。他问自己:你能离开她吗?这辈子找个比她年轻的女人结婚生子,她毕竟在实
际年龄上差不多能当自己的母亲了。只当那事没有发生,就像师傅当初说的,他只
是向他讨要一点他所没有的东西;或者像她所说的,他要永远记住,师傅虽说死了,
可他留下了自己的种,留下了自己的儿子。可每次回答总是不能,不能!
在思念女人的孤寂岁月中,他不知不觉拿她和母亲作比。这一比,母亲和她的
形象在他心底都变得更加清晰可感。
可以说,母亲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女人,尽管母亲去世那年他才十岁,可他丝
毫没有忘记她。在他心底深处,母亲是“强大”的代名词。在强大的母亲面前,柔
弱的父亲毫无光彩。母亲如何强大而父亲如何懦弱的许多细节丢失了,丢失不了的
是那种感觉。只恍惚记得父亲被母亲的能力压迫得像是只有影而无形,不占任何空
间和时间。母亲的口头禅是:他不行!这里的“他”是指父亲,而事实证明他确实
不行,至少远不如她。与此同时,母亲对父亲又爱得那样深刻,她周到细致体贴,
以至父亲从来抓不住一点把柄挑剔她、反抗她。这样的角色分配直到他们临死的那
一刻才作了彻底的交换。那一天他们和柳镇其他一些没来得及逃到南山的百姓被日
本鬼子像串鱼儿似的用绳子挂着,押解到虎跳崖。父亲被挂在母亲后头,一路上,
他对死亡的恐惧已经被对母亲的关怀代替。那时候,他虽看不清她的脸色,但注意
到了她挺直了一辈子的腰背软塌塌的,她腿弯子打颤,跌跌撞撞,好几次险些被山
路绊倒。在他们前头有五六个人在枪声中倒下去了。母亲这时已经恐怖得发不出声,
腿弯子一软就要晕过去,父亲这时候不顾一切冲过去抱起自己的妻子,就在这时,
枪响了,一颗最要命的子弹从父亲后背进入,过左心脏再穿过母亲心脏的右侧。在
他们咽气之前,母亲还来得及扭过头,向父亲展示她的娇柔、依赖、无助和受到护
卫后的所有的宽慰、以及她对父亲所有的赞许,仿佛在父亲怀里,她便死得无怨无
悔似的。当然,他并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这是那天的幸存者柳全爷用一种文学的
语言绘声绘色地说给大家听的。柳全爷那时候是镇私塾的先生,直到八十岁还喜欢
谈感情。他那天恰巧被挂在父亲身后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在父亲往前冲的时候他被
拖到地上身上挨了五颗枪子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柳全爷关于父母亲的故事让他感动,给他伤痛的心多少带来一点安慰,可是过
后,他一想起父母亲,心底里出现的仍然是原先那种模式的父母亲,也许他对父母
的看法已经形成定式,对女人的感觉也已经根深蒂固,再也无法改变。比如对那个
女人,他要定了她,不管情况发生怎样的变化他仍然要定她,再也不变。
父亲终于说出了久积于心的那句话,他说:“我把元霄一直当成是师傅的遗腹
子,是我的兄弟,我养他、爱他、宠他,都出自这个原因,可没想到他竟然是师兄
的儿子,不,我接受不了,到死也接受不了!”
也许承受不了的更有没说出口的那些话,即他那么敬重、爱戴、依恋,那么美
丽、贤德、善良,他心目中无可挑剔,世上第一的,他心底里一直当作母亲的师母,
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她和他,他们两个人怎么能忍心合伙起来欺骗师傅,这不是太
残忍太不人道了吗?
可是那时候他不知道实情,那时候他傻乎乎的,一天不去经堂就牵挂不已。他
从小失去父母,许多年来没人关心,也失去关心对象,已养成了自己关心自己的习
惯,可如今真的不一样了。为了师母一家和他自己,他去开荒,因为念头起得迟了,
好地都被别人开了去,他就只找到磊牛山北坡一块风化的红土地,一锄下去就会碰
到紫红的岩石表皮。他乘早晨上班之前和傍晚下班后去,忙了半个多月,终于开出
了两分地。他在土里拌上粪肥、草木灰肥,点上小麦种子,指望来年有个好收成。
那时候他和师兄之间的关系还是师傅死后不久的那个样子,怪怪的,让他理解不了。
师兄仍然时常让他给经堂捎去点吃的,过去常捎些饼干、嚼着满口是渣又带点辣味
的榨菜皮、他自己种的蔬菜等,现在他一般叫他捐米,半斤一斤的,说是自己省下
来没吃,或是从别处借的,都不让他告诉师母是他给的。师兄现在说话更少,活儿
干得更多,有意无意对师弟的关怀也越多。父亲本来是个好说话的人,和师兄在一
起说话没有回音,总是一个专说一个令听,听得那一个有时候还似听非听,父亲的
话就仿佛变成了自言自语,到他进入老年还有这个习惯:他在旁边说话,不管是身
边有人还是没人,也不管人家听不听,答理不答理他,他想说的时候就说出来了。
红嘴出事那天是个阴雨天,下班后他照例拿上一把锄头和篮子绕到碾米厂后院
去。那原先是柳姓地主家的后花园兼果园,原先长着各种各样的果树,后来果园没
人管,各种果树没人更新和嫁接,长出的桃子便又小又酸又涩,葡萄看着紫红,吃
着酸倒牙;各种花卉是资本主义的东西,更是没人理睬,就这样果园成了个废园,
东倒西歪几棵树,乱七八糟几畦菜。倒成了小孩捉迷藏抓蛐蛐会麻雀的乐园。
最近红嘴在靠近碾米厂墙沿处开了几畦地,种上了油菜、花菜和韭菜,因为缺
少阳光,那些蔬菜一律长得细嫩修长,红嘴常常下班以后就去那儿松松地、除除草、
捉捉虫子,临了总带一篮蔬菜回去。可是这一天他料理完菜地的事,那时候天已经
蒙蒙地黑了,走着路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平地上拖得很长,在坑洼处或在村的拦截处
则切成段,显得粗细不匀。红嘴悠悠走到废园门口,锄头扛在肩上,锄把上挂一篮
菜蔬,一只脚刚跨出门,便见民兵连长带几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他们一句话不说,
夺过红嘴的菜篮子往地上一扣,同时几把手电一齐把光浇注在上头,那嫩翠的青菜
中间,格外醒目地衬托着一只破旧的布袋,就像红军长征时斜背在背上的那种,只
不过更细小些,在光注集中在它身上的刹那,它犹如通得人性一般,不安地蜷缩在
地上,恨不得让自己一下子变没了,但就像一条遭受四面袭击的蛇,纵有三头六臂,
也是插翅难飞了。
孩子一天天成长,又漂亮又皮实,过几天上街就有人说孩子又长高了一截。不
过在做母亲的眼里,孩子仿佛从来都那样,像眼前的那样,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
只有眼前,只有她眼皮子底下的这一个,那么活泼真实、柔软温热,充满生命的热
力。也许是孩子天天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她对他的生长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她
惟一的感受是那些衣服怎么一件件变小了,她在裤脚袖管处接上一截又穿不上了。
女人把心整个儿放在儿子身上,至于对惨痛的过去,她宁愿自己像那件黑色外套,
静止着,沉默着,端庄着,威严着,永远把背朝向目光,上面落满灰尘,越来越凝
重和遥远。
女人有四十岁了。岁月并没有给她的外表留下多少印记,这使柳镇的女人多少
觉得有些纳闷。这期间,有好几处来经堂提亲,有城里人乡下人,丈夫原先同一个
单位的同事(马上要提副厂长)死了妻子,三番五次托人找上门来——女人都—一
谢绝了。据说柳全大爷亲自出马,要为他鳏居的儿子提亲。女人礼数周到,还是没
有应承。这在柳镇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柳全大爷虽说受管制,但在普通老百姓心目
中,威望丝毫没遭减损,他们给自己孩子起名、看流年风水什么的、甚至想听个笑
话、宽松宽松心,照旧偷偷找他。
柳全大爷过后对别人说,再不要去打扰经堂的那个女人了,她至死也不会改嫁
了。人们问他何以见得,性格一向快活开朗又喜欢说笑的老人却摇摇头,再也不肯
多说一个字,背过身,拖着一只脚点着一只脚走了。
女人在老人走后陷入了一片迷惘,脑子空白、手脚麻木,仿佛自己的思想和身
体都不复存在似的。那时候她正在堂屋的桌子上糊鞋底,面糊、剪刀、碎布条,摊
了一桌子。猛一抬头,看见老人硬硬朗朗正走上石阶,那跛腿在上台阶时几乎看不
出来。他嘴里咬个长长的烟斗,两手背在身后。走到天井,他摸了摸正在那儿玩耍
的孩子的头。孩子抬起头叫声老爷爷,又埋下头玩泥巴。女人慌慌地把桌子上的东
西收拾掉,让了坐,待上茶,垂手站在一边等老人说明来意。老人好一会不说话,
巴嗒巴嗒抽那窝烟,细烟在空间里悠悠升腾、弥散。她感到醉醉的,这个屋子已经
好久没有这种充满男性魅力的烟味了。
老人开口了,像在自言自语:“我见过刚出身的柳根儿的父亲,带着他偷过桃
子、掏过鸟窝;我喝他的喜酒,因为他娶的就是我远房的表妹;他女人生下柳根儿,
让我给取的名;日本小子把我们挂在一根绳子上,我亲眼看着他们咽气……看到这
孩子,就像看到他们爷俩小时候的模样,模样儿长得虽说不太像,那神气,简直就
是一样的神气……柳根儿头几天把他的愿望都跟我说了。孩子哪怕叫他叔、叫他哥
他都愿意。以前的事,好好歹歹,谁对谁错,我也评判不了。我想,既然柳根儿有
一份全心在你身上,他又不奢求什么。你不妨就应承吧。我寻思的倒是很现实的事,
你的成份不好,你知道成份不好会给孩子造成多大的影响,现在小不觉着,等以后
上了学就知道了。而柳根儿是个孤儿,硬碰硬的被剥削者,红根、红苗,所以,你
要好好考虑考虑。要是你们这两家合一家,早晚也总有个照应。抓紧了,还能再生
个一男半女,这样,柳根儿他父母若地下有知,也该死而瞑目了。”老人慢悠悠抽
两口烟,看着女人的眼睛,说:“而且,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就不会这么苦了。”
在老人说这番话的时候,女人只感到自己的心浮浮沉沉,亦喜亦忧,她感激老
人对她的理解。以前,她以为一旦柳镇人知道事情真相,就会耻笑她,看来并非如
此,至少像柳大爷这样的人能理解她。可是,柳大爷不能替代整个柳镇人。不管孩
子叫他叔叫他哥,用不了多久,全柳镇人都会知道谁是元霄真正的父亲,那墓穴里
的幽魂会遭到耻笑,被搅动得日夜不宁,而她会陷入到不洁不贞之中。那她在柳镇……
不,即使柳镇人容得了她,她也容不了自己!况且,柳根儿还那么年轻,她有什么
理由要害他呢?
女人这么想着,就说:“柳大爷,元宵姓杨,他父亲的儿子,这辈子,我不会
改嫁的,不会的。请您去告诉他,我差不多能当他母亲了,您劝劝他,另外娶妻生
子。别再耽误自个了。他可以生许多孩子,而他爸爸,就这一个。您也知道,我常
常带孩子到墓地,让他喊爸爸。相信他是能听见的。在孩子心目中,那是他的生身
父亲,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她说不下去,转身来到里屋,迎头看见那件黑色大衣,对她表承赞许似的,她
走过去,两膝跪在床上,默默接过那团黑色,也不知过了多久,想起柳全大爷和元
霄,走到屋外,不见俩人的影子,见桌中间茶杯底下压一张条子:就当什么也没发
生过。元霄我带着了,过一会叫万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