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随手捡起来,带到经堂去。因为那时候大山封了,丘陵开荒把许多树木都砍了,
柳镇特别缺乏柴火。当他把他带的东西放在天井,抬起头总是看见师母迈着一双解
放脚已经迎到门口,晚霞突出她秀丽温柔的脸庞,风撩乱几缕她夹在耳后的秀发,
她抬起手往耳后一别,总是说:“万成,去洗洗手,吃饭了。”
可是师傅死了,他梦寐以求的家也破碎了。
红嘴在他以后的人生岁月中,注定要反复想这个问题:他做了一件在别人的乞
求下做下的事,他当初应承的该不该、对不对?
当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但这样的结局却并不是他的初衷,也不是他所喜欢
的:师傅不在了,而师母却反而离他远了,儿子也像当初说好的一样,是别人的儿
子;女人只是在他的心底里是他的;而他心里,除了满满当当塞着那俩母子外,再
没有别的女人可以进入。所以他常常感慨,在这件事中,其实赢家是师傅,而输家
是他自己,而且,自己是个彻底的输家。
在技师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红嘴是无缘见到那一对母子的,就像我前面所
说的那样,他只是有幸从别人(比如我父亲)嘴里探听到一点关于那对母子的消息,
而且还要装得漠不关心、事不关已。所幸的是他记忆不可能完全遮蔽。在记忆中他
撇开其它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而不断重复那些至关重要的细节,比如某一天的黄
昏他在经堂的天井里劈柴,劈得热了,就把汗衫脱下来扔到柴堆上,婆娑的竹枝在
头顶的天空抖动,那种颤动滑下来拨乱他的心。而女人的脸时不时在窗口晃过,他
不知道那时候女人正着了魔似的着竹影洒落在他的光脊梁上,那脊梁上仿佛还飘动
着一层胎毛,在阳光透彻进去时光闪闪的,而那暗影晃晃悠悠、忽长忽短,那么圣
洁,那么让她着迷,她不忍移开目光,在感觉中仿佛那是自己的宁馨儿。女人晾好
了一杯茶,端出来让他喝,嫌他手脏,就一口一口喂他。而他兴奋紧张过了头,脚
底轻飘飘的,一口没接准洒了自己一胸脯,女人那湿漉漉软绵绵的手就伸过来给他
抹……
再比如那两个晚上,那两个晚上更是他的宝藏,只有他自己有那颗“芝麻”,
能够打开那个宝藏的大门。他从他的初始经历,得出一个他自以为是真理的东西:
女人,不管是以什么样面目出现的女人,只要一到男人的怀抱里,她便成了一个彻
底的、纯粹的女人。
类似这样的记忆,他宝贝似的,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舍得从记忆之囊中掏出来
咀嚼享受一番,仿佛不这样,就会被别人分享了去。
这样子过了一段时间,他到底有些抵熬不住,于是常常在夜深人静,悄悄地踩
上经堂的石阶,蹲在那有她和婴孩气息缕缕飘出的窗口。那种气息让他迷醉,婴儿
和母亲发出的每一丁点响动都牵系他的灵魂,让他如痴如醉,后来他简直上了瘾,
几乎天天都去,碰到天气不好或有其它要事没去就显得坐卧不宁,无精打采。有一
回他去得可能早了一些,也可能那晚上女人失眠,更有可能他发出了某种响动,总
之当他把脸贴上窗户的时候,窗帘打开了,月色幽暗,衬托两张轮廓模糊的脸,可
是彼此都准确捕捉住了对方的眼睛,目光胶着住目光,也许因为有黑幕的掩饰和鼓
舞,红嘴伸出手去,一把拽住了窗户里面的那只手,把它狠狠地裹进了自己的嘴。
在这一刻,是的,就在这一刻,他看到挂在墙上的那件黑色大衣,黑黢黢的一片,
就像和师傅喝酒那一晚上的铺垫,一个温柔的黑洞,等待着他的进入……
事实上女人早已经知道发生在窗外的事。窗外的人自以为自己的脚步轻于树叶
飘落的声音,自己的喘息连自己也听不到,而里面的人一定已经睡熟的错觉偶尔让
他忘乎所以,就大声地叹息起来——这一切都没有逃过精细的女人的耳朵。
好好的男人抛下她走了,在孩子出生之前她几乎害怕思考,或者说拒绝思考。
孩子降生后她在他脸上看到了他的影子,她的情感很复杂,一方面感到宽慰,至少
在以后漫漫的岁月里会有一个人陪她度过;另一方面她简直有些恨他,她总觉得冥
冥中是这个婴孩剥夺了男人的生命,她没有理由不恨他。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
着怀里婴孩一日一日的变化,那种恨意(或者是她自以为该有的恨意)早已不知飘
向了何方。她整个身心都放到了孩子身上,她常问自己:难道孩子不是多年来她日
思夜想的吗?
本来她是个依赖性很强的女人,丈夫在时,她连柴米油盐都不管;胆子小,窗
外墙角一只蛤蟆跳过都会吓得她脸发白身发抖。可是后来连她自己都感觉到,她变
了,这种变化的迅捷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也许,她想,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角色
的转换:由妻子变成母亲,即由依赖转换到被依赖。
在她的眼睛和红嘴的眼睛四目相对的那个晚上之前,她已经看到黑影拍一片布
窗帘这黑,已经听到人喘息的声音,几乎天天如此。那片黑色并不惊吓她,那种喘
息也没给她造成威胁,倒仿佛那是一只忠诚的看家狗。她知道那是谁,是的,不用
看就知道。
她竭力想否认这个事实,即窗外这具肉身的热量事实上已透过泥土温暖了她的
心,使她感到不那么孤单无助。
她想起那时候她心底里对这个人的恨意那么真切。真想一辈子不再见到他,他
很听话,从那以后果然不再来了,她以为她再也不会想到他了。可是孩子和她朝夕
相处,她目不转睛看他如何翕动柔嫩的小嘴吮吸乳汁,她用指甲轻轻剔去粘在他眉
上的胎泥,她给他在木桶里洗澡,给他擦爽身粉,给他换衣,眼睛无法避开那呈三
角形的紫红色胎记,她抑制不住爱他,抱他亲他,沮丧地发现总有另外一个她竭力
想忘却的形象浮现。她抱着的、抚爱着的、喂养着的婴孩就总仿佛是那人的一半。
可是那人不再来了,虽然是自己不让他再来的,可他明明知道这是他的孩子!这样
想着,一缕怨气就产生得不知不觉,想否认也不行。原先以为的她的幸福和爱情已
悉数封进漆黑棺木,如今随着日月的更迭,她也不那么肯定了。总之,那是置在两
个男人之间的砝码位置并非永恒,原先占绝对分量的那一头似乎在质变过程中——
在被泥土吸收、转换、化为粉尘时承受不了原来的分量,变得轻巧起来,而活着的
这边的分量渐渐沉重起来。
尤其是这样一些情景,她以为她将永远忘却的,却不知不觉重视脑际。在那两
个夜晚过去以后,他从县城回来,她没有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去桥头接他。她做好
饭菜,温热酒,寂静坐在桌边等他。他回来,她看到他脸上身上的关节有些冷硬,
他似乎像个冷冻过的人。他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就自斟自饮起来,
而她在心底酝酿了许久的话也在那种沉默中跑得无影无踪。她想也许他是对的,说
什么话都显多余,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吃完饭,拾掇完毕。他们一起进卧室,他走在前面,她跟在他后面。他突然转
过身来,她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转过身来,更没有想到他会用那么一种陌生而严厉的
眼光看她(不,好像并没有看她,只是虚虚地看),并说出那样的话。
“你们弄了几次?!”
她目瞪口呆,在刹那间回不过神来。她后来想,一定是她脸上淡淡的红晕毁坏
了她,从他进屋门的那一刻起,她脸上的红晕就暴露了一切,一定是的!她从来都
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那一层盖过一层的红晕即便在暗夜里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她上床,希望在同一个温暖的被窝底下一切都会冰释。可是他把枕头搬到另一头,
用脚冲着她渴望理解和火热的心。
是啊,她后来想起,丈夫的眼神里不仅有陌生有严厉,更有一种怀疑厌恶;他
虚虚看着的,并不是她的脸,而是他以往常常用着的那个东西;他一定以为,这个
东西如今被玷污了,已不再属于他了……
她的愧疚感很真实,她的悔罪心理也很真实,她小心翼翼,相信一切都会恢复
原样。可是什么都没恢复,他却死了。丈夫死了,她似乎比他活着的时候更了解他
一些,她相信即使没有脸上的红晕,丈夫也会这样;而她以为他所有的那种厌恶更
多的并不是指向她,而是指向他自己。
那一天她和红嘴四目相对,在一刹那,都明白彼此在对方心目中的位置。她渴
望他抓住她,不要放手。他似乎明白她的心意,一把拽住了她搁在窗台上的一只手。
她的手触到了他的脸颊、下巴,他的滚热的像灶堂柴火喷薄的嘴后,那么新鲜年轻,
柔腻光滑,仿佛还散发出儿子身上的那种奶气,又那么坚硬成熟,她看到地呆愣了
一下,仿佛偷情的男女,当场被人逮住。她把手抽回去,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她
现在可以回答丈夫的话了,不是一次,也不是两次,也许五次、六次,也许更多,
不,在她的曾经想竭力忘却的印象里。那两个被丈夫精心计算好了的晚上,他那么
贪婪,几乎就没有脱离过她的身体。
那一回父亲胃大出血住院治疗,病情基本稳定了,体力精力也有所恢复,足以
能说许多话而不至太累。而病房那种特有的气味、响动——那种让一个上了年纪的
病人万分憋闷、恐惧的氛围足以让他说出些他肌体健康时以为能永远守住的秘密。
而且,这也是极其重要的一点,那天我带着我公开的第三任男友去见他,原意本来
是想逗老爷子开心,让他快快好起来。这些年来,他为我的事确实都恼白了头发,
过去他曾反对过姐姐的婚姻,如今却把他们当成楷模,要我好好向他们学习。父亲
总是为我焦急并可怜我,在他心里,爱情和婚姻总是混为一谈,如果我说我要享受
爱情但不要婚姻——诸如此类的话,他一定以为我是个怪物。但我从来不在他面前
暴露我的观点,假如我又和一任男友分手,他来怪我,我要么学西方人的模样,耸
耸肩,摊开手,那意思是说:人家不要我了,我又有什么办法。或者,放几个鼻屁,
那意思也很明显:我和他拜拜,是我手头有更好的人选。
其实,我没结婚的理由很简单:害怕晚上翻身时碰到男人的大腿。但这并非说
明我否认前辈们的婚姻,反之,我敬佩他们,颂扬他们,虽然有时候我也说他们傻,
但他们傻得可爱。当然,这话题似乎扯远了。还是回到父亲的故事。
是从说胃病开始的,他说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同的发病率最高,什么胃溃疡、
冒出血、胃癌……真是五花八门,时不时就可以听说这个人胃切除了五分之四那个
人只有靠啤酒维持生命。在那个年代里,柳镇虽说饿死的人不多,但吃糠咽菜吃观
音上的还是大有人在。频仍的饥馑和粗粮而不规律的饮食侵蚀损伤娇嫩的胃壁那真
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可父亲的老胃病却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吃得过撑造成的。所
以父亲说他若是死于胃什么病也是个幸福的饱鬼。
师傅去世以后,柳镇突遇大饥荒,没有米,没有油,却有许多胡萝卜白萝卜,
一般人家都拿这个充饥,一时间柳镇上空充盈了这种气味,风刮不走,雨淋不散,
吃久了,柳镇人就变得晕晕乎乎,一闻到这种味就呕吐的人连男人里头都有,好好
地走着路,突然就弯腰在路边大吐特吐起来,那情景就像妇女害喜似的,非常丢人。
大米一个劳力一月两斤,没有猪肉。孩子多的人家,过年时把大头菜切成大块放锅
里煮,安慰孩子们说这便是大肥肉,吃的时候把它当成大肥肉来享受。碾米厂门口
派了人来站岗,就是头发丝里携带出一粒米也要被搜出来。碾米的吃不饱饭,织布
的穿不暖农,父亲说没经历过的确实再有想象力也想象不出来那种情景。那年冬天
又特别冷,雪花飘起来没完没了,屋檐的冰柱子来不及化掉又被裹上一层,像裹绷
带似的,一层又一层,上粗下尖,晶莹剔透,像倒长竹笋倒挂金钟,可惜不能当饭
吃。饥饿加上寒冷,他和师兄都脸发青,走路摇摇晃晃。后来红嘴不知从哪里拿来
一日破锅,放在内天井屋檐下,生起了炭火。顶上架几根铁条,铁条上就常烤起了
他们的湿鞋湿衣。后来他又拿来一个搪瓷茶缸,在里面丢进一些碎米粒屑子,加点
水,偷偷煨在火钵里。怕人来发现,怕香味溢出,总是煨得半生不熟。吃又不能公
开吃,总是囫囵吞枣。红嘴又总是让父亲多吃些,说他正在长身体。父亲的胃病就
这样得下了。
那时候元霄已经长到一岁多,会扶住墙沿走路了。幸亏师母多年来有些积蓄,
又有点抚恤金,所以他们娘俩倒不必顿顿吃胡萝卜。父亲在心底里一直把女人看成
自己的母亲,把元霄看成自己的亲弟弟,常把他跨在肩上,驭在背上,捉个麻雀知
了蛐蛐给他玩。有时候迷离惝恍,仿佛那孩子就是自己,而自己倒成了那孩子的父
亲或者兄长。总之,他对元宵有一种深切同情,在自己的思想里,是一定要让他享
受父亲般的关爱,从而报答师傅师母对他的恩情。柳镇人见了这般情景都说万成是
个有良心的好孩子,他师傅不枉当一回师傅,他在地下有知,也该笑出声来了。
可是就在这时,经堂发生了一场意料不到的灾难:女人所有的积蓄被洗劫一空。
而且这事发生在大白天,那天是清明节,女人一大早带着元霄上街买了香火,就往
墓地去了。回来的时候见大门开着,卧房的门虚掩着,她放钱的抽屉被撬开了。
女人后来说这事都怪她自己,她那天也许就没有锁门,心里装满了事,当然是
要顾头不顾尾的。可是生存就成了问题,这时候紧跟着就发生了红嘴偷窃大米的事,
并且被逮住了。
红嘴始终也不明白为什么女人轻轻的一句话就把他推到了千里之外,而他自己
竟然这么惟命是从,心里充满敬畏与恐惧。那天晚上,黑色大衣突出在暗夜里,遮
黑他双眼,他听任女人把手缩回去,有些失魂落魄;女人的体香,婴孩身上的奶味,
浓浓地从窗口飘逸出来,刚刚陶醉了他的;他眼睁睁看着她关上窗户,拉严窗帘,
他听到插销发出咔哒一声落到实处,仿佛他的心也随着这一声被锁到那死洞里,死
洞紧巴巴黑沉沉阴森森,他的心和身子配合默契地一起疼痛起来。
他这时候仿佛才明白,那件黑色大衣似乎有比女人的声明更加威严的成份,不,
也许在今后的岁月中,他可以感化女人,可以讨得孩子的喜欢,可是那件黑色大衣,
那件黑色大衣将永远凌驾于他之上,做永远的赢家。
红嘴只能把唏嘘慨叹留在心里,留在暗夜,把对那母子的爱意留在想象中去实
行。他常常仰望上苍,请问它:明明是自己的儿子为什么却不敢不能去认,哪怕亲
自去看着抱抱以表达自己对她对儿子的真实心情也不行,为什么?他有时通过万成,
给她捎一些吃的用的;有时悄悄把东西放在经堂门口。他给这个不能相认的儿子缔
结制作一些小玩意,比如用荆条编成的鸟笼子、用竹段削成的小碗小勺,用竹叶竹
篾制成的假蜻蜓。有时到湄溪笼个虾网个鱼,自己总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