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善意的微笑,仿佛这种吵闹反而能招徕鱼似的。他总是全神贯注,不吭一声,稳
稳站在堤岸上,左手提纲挈领,右手把搭在左手臂弯里的网轻轻抛出,只见一道弧
线在空中划出,网尽情地圆圆地朝水面罩下去,在这样的时刻,即便是那些最按捺
不住的孩子也会敛息屏声,或蹲着,或弯腰曲背,双手拄着膝盖,脖子尽可能地伸
长。有一回红嘴给我一只幼鳖,我把它拿回家,偷偷养在水缸里,后来母亲觉得烧
出来的开水和米饭总有一股子腥味,就拼命寻找原因,最后在清理水缺时把它顺手
扔回了湄溪。
另外,包容和遮蔽他们的那幢房子对我来说也显得有些神秘莫测。房子孤零零
坐落在调溪对岸,高高的白杨树也不及那屋顶高,这是这房子跟别的民居最大的不
同之处。小镇的民居一幢一幢挤挤挨挨,好像很不得大家都住在同一个屋顶底下,
我能倾听到你的打鼾声,你能享受到我的房帷秘事似的。所以,柳镇屋与屋之间的
空隙又多又细又长又奇,像动物肚里那柔细缠绕的肠子和人们那些数不尽说不完的
心思。因此柳镇有句流传,叫做:土生土长柳镇人,也走不出小镇的弄堂集。更何
况经堂后面还有那么一大片迷人的竹园,我和姐姐常常可以拿着我们的小锄头,去
掘一两株竹笋回家。
自从姐姐和经堂有了不解之缘后,父母亲对经堂的看法似乎也有了些改变,特
别是母亲,在姐姐病好后不久,她买了两斤上好的点心,准备和父亲一道带着我们
去拜望经堂,以表达对那两人的感激之情。可是临行前父亲变了卦,他不想去了。
母亲就单单带着姐姐去了,我的失望可想而知,只记得我焦急地盼望着姐姐回来,
而父亲坐在堂屋的那张吱嘎作响的木扶手椅里,不停地一窝一窝地往烟斗里填烟丝,
烟丝是我刚刚跑到街上的小店给他买的,可是,父亲那包烟丝快抽完了,母亲和姐
姐还没回来。
母亲带着姐姐兴高采烈地回来,嘴里叽叽呱呱说个没完。母亲并不是那种容易
和人相处的女人,尤其是和女人,这一回母亲似乎找着了个知音。父亲在一边阴沉
着脸,并不吭一声,但我注意到他并没有放过母亲的每一句话,母亲最后说:“要
不是现在不兴这一套,我真想跟他们定个儿女亲家。元霄那孩子又聪明又乖巧,长
得又那么漂亮。咳,我看没有哪一对成过亲拜过堂的真夫妻过得有他们那么好。”
母亲话音未落,只听父亲的烟斗猛地敲击椅子发出的梆梆的响声,母亲吓得住
了口,赶紧吩咐我们洗洗上床睡觉去了。
女人自从没了丈夫之后就只接受技师的另一个徒弟万成的帮助,原先叫红嘴子
的一些粗重的活就叫万成分担了,万成乐滋滋的。月子里,女人用技师微薄的抚恤
金请了镇上的好婆帮忙。虽说如此,万成仍是忙得不可开交,他告诉师兄师傅的儿
子元霄的生长情况,他满嘴元宵长元宵短,元霄会笑了,元宵抓他的手指头往自己
嘴里送,元宵长了一颗门牙,元霄有一回坐在他身上,小便从他们两人的腿缝里滋
出老远,竟然谁的裤子也没沾湿一点点……
“好小子!”父亲说完元霄的故事时往往要加上这么一句,似乎故意想气气他
的师兄似的。
自从师傅去世后,在父亲的印象中师兄就再也没去过经堂。那时候父亲暗地里
怪师兄缺乏人情味,师傅一死,他便那么绝情。可他不知过那时候师兄嫉妒他,伤
感的情绪就像鼓满了气的气球,而嘴巴更像焊上了一般,只在吃东面的时候才张开
用用。几十年以后父亲才偶然发现,他说过的有关元宵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件趣事
——在他是说过就忘了,都被他的师兄一一记在心里,六十岁以后还能如数家珍地
一一道来。
其实女人并没有对他红嘴说什么,女人只是在得知丈夫去世的那一刻起就不再
正眼看他,不再使唤他,仿佛他也已经被埋进黄土,甚至比那更可怕。那天给女人
送去师傅大衣的时候,他设想过他们俩见面的好多种可能的场景,可就是没有想到
这一种:她两手接过大衣,那么细细看过,然后把头埋进那堆黑色里,久久地昏迷
了一般,最后,她拿了一个竹制的衣架,先挂上那件紫红大衣,扣上扣子,然后在
外面套上那件黑色大衣,红色被黑色密密地牢牢地严严地扣在里面,然后她就那么
看着黑色对红色的包裹和覆盖,仿佛那大衣上了供台,而她正在祭典。当他忍不住
咳出一声,她才仿佛从许许多多的梦里惊醒过来一般。她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像
在责备他对她的打扰,最后她轻轻地然而又非常坚定地说了一句话:“你走吧,以
后别再来了,你要永远记住:你师傅虽然死了,可他留下了孩子,留下了自己的孩
子,自己的孩子!”
那是印象中她看他的最让他心疼的一眼。那一眼刀子似的直戳他心窝,而那黑
色从此以后便久久压在他胸口、脑际、身上的其它任何一个部位,就像装殓师傅的
黑色棺木,也仿佛那是坚硬的水泥、铁、钢,是要摧垮他厌迫他,不让他喘息似的。
常常在梦中,那乌鸦(或蝙蝠)一样展开的黑色大衣和铅块一般沉重的黑色棺木,
总是接踵而至,乌鸦呱呱鼓噪:“那是师傅的孩子,师傅的孩子,师傅的孩子!”
的确,在师傅骤然的去世带给他骤然的悲哀和骤然的兴奋过后,他也像经堂的
那个女人一样,脑子变得晕晕乎乎,日子则过得颠三倒四。愧疚不安的情绪常常侵
扰他:那天坐在高高的木台子上的是万成,还是他?若是他的话,他的手有没有去
按那不该控的开关,造成皮带脱轨,有没有呢?也就是说,他潜意识里,有没有杀
死师傅、从而把师傅的女人据为己有的欲望呢?
这种拷问是严厉的、撼动灵魂的。冥冥中也许存在着一个人,也许是他,也许
不是他;那里悬空着一只手,也许按了,也许没按……但他常常不敢深想下去,总
是半道折回。他知道这是对自己的一种宽容,而他是不应该宽容自己的,师傅用死
亡向他说明了这一点,师母的严正声明似乎更明确了他的过错。他从今往后命运的
主要内容,似乎就是这两个字:赎罪。
他常常咀嚼那奇怪的一幕,揣测师傅在那一刻该出现的心理,诸如师傅的激动、
尴尬、羞耻,以及他为克服这一切所作的种种努力。每一次咀嚼过后,他都增添一
丝对师傅的同情和感慨。
那是一个桃花凋敝的时节,因为他记得湄溪水簇拥粉红花瓣潺氵爰的情景,从
那以后湄溪两岸的桃树就作为另一种性质的东西全部砍掉了。尽管他并不明白以粮
为纲,全面砍光跟一条小溪流,确切说跟一条小溪流两岸的树有多大关系,可还是
砍光了。
那一天下班后师傅请他吃饭,他照例带着回家一般的感觉去了,心情很平常,
没一点预感。师傅说万成有事,这顿饭不去吃了,他也感觉很平常,不,简直什么
异样的感觉也没有。
“喝酒,就是喝酒!”师傅说。那时候师傅把这句话重复再三,显得(口罗)嗦,
神情异常。当然,这是他过后想起的。
他买了一斤58度的地瓜烧,他知道烧酒。尤其是度数高的烧酒是师傅最爱喝的。
师母不在,但菜显然早就准备好了,煮花生米、香椿芽炒鸡蛋、梅菜扣肉、一
盆刚上市的带壳炒毛豆,豆粒儿绝不饱满,那股子香甜却沁人心脾、别有一番滋味。
此外,还有一小盆凉拌鸡毛菜。真是够丰盛的。可餐桌上明显冷清,他想也许是师
弟没来、师母不在的缘故。他本来话不多,而师傅的话本来是可以用大缸子拿来盛
的,这天的话也不多。师傅咚咚往桌上顿几瓶白干,拿出大白瓷碗,大有一醉方休
的架式。
那时候他的感觉——他以为那只是师母不在师傅想偶尔放肆、痛快一次。因为
平时师母总是要控制师傅饮酒的。师傅平时从来不醉正是因为那种控制,少了那种
控制,师傅必醉无疑。而他虽然从来没跟师傅较过劲,平时在酒量上也从来没显山
露水,但他明白三两个师傅也是敌他不过的。他仿佛看见师傅烂醉如泥,也仿佛看
见师母怪怨他的眼神,就问:
“师傅,我师母去哪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他从不否认那语气里的殷殷切盼之情。他后来曾说服自己:他的本意是师母回
来了师傅就有了牵制,就不至于喝醉。可是他也并不否认自己在说这话时嗓音的颤
动。后来他想,他之所以时时想到师傅家去,哪怕掏粪坑也闻不到臭味,正是渴望
体味那种登上经堂台阶时的心跳,那种心跳对他来说是陌生、新奇的,他自以为也
是极其隐秘的。可以说,这是一种不需要回报的心跳,是他的主人竭力要回避、要
否认,并感到羞耻于心的一种心跳。
他记得当时的情景:师傅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端起碗来就往喉咙里灌酒。他又
问了一遍(他不知道他有时候很傻),师傅把碗往桌上一顿,说:“喝酒!”
是的,只有在这时候他才在心底涌起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他想:师傅和师
母一定是吵架了。但他不敢问,他知道那不是他该问的,他只有一个念头:听从师
傅,师傅叫他喝酒,他就喝酒。他不知道,那时候师母正躲在卧室,捂着棉被,情
绪复杂,竭力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听。
他们喝了很多酒,师傅借助酒力,打开了话匣子。师傅说起了他的身世,说得
很多,然后说他年届四十,却一事无成。常常在梦中,列祖列宗在戳他脊梁,怨他
断子绝孙……当然,他是个工人阶级,是个唯物主义者,他是不信这一套的。可是,
膝下无子,这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大憾事。师傅又说到他自己不能生育的无奈,又
说他和师母是如何如何喜欢他,他们把他是当作儿子一样看待的……
总之,师傅掏心掏肺的一席话比烈酒还要使他热血沸腾。他尽管年轻单纯,缺
少经验,凭直觉却感到一定要发生点什么事,也许师傅要认他作儿子,但有点难以
启齿。
在红嘴后来的人生中,他再也没有像这个晚上那样喝那么多酒,听那么多话,
在结局来临前的漫长也是绝无仅有的。在他和师傅沉默的间隙,他听见竹叶轻拂、
竹笋破土而出、嫩竹嘎嘎拔节的声音。这是一个被竹子包围的空间,这个空间充盈
竹子的气味,这是他所喜欢的气味……
技师就在红嘴闻着竹子的气味,恍惚渴盼裹着这么一种芳香气味的师母突然出
现的时候,揭开了他一直揣摩着的谜底,也就是这餐饭的目的,所有那些铺垫的主
题:技师向他的徒弟讨要一点东西,说珍贵也珍贵,说不值钱一钱不值的东西——
一个孩子,不,确切地说,是一些成熟、有用的精子。至于怎么给,师傅要他今、
明两天来经堂过夜,自然有成熟的女人会教给他方法……
红嘴那时的感觉,就仿佛他以后无数次看到那两件黑红大衣,黑色把红色紧紧
遮蔽着。他先是感到血轰轰往脸上冲,眼前一片血红,然后被一片窒息的黑色遮蔽……
父亲对师母和师兄感情之复杂直到姐姐和元霄暗地里好上、被父亲发现,他失
去理智地反对,直到这时,我才感到父亲怪怪的,觉得不能用简单的原因来解释他
的那种行为。
记得父亲是这样反对姐姐的选择的:为了不让姐姐出去约会,他用一根细细的
绳子绑住姐姐的一只脚踝,然后把绳子一端系在堂前那张惟一没被日本人烧毁的、
祖传的朱红色的沉甸甸的八仙桌脚上。一种感觉多年以后还很新鲜地萦绕在我心头:
父亲那种做法仿佛是对待他的一只宠物,而他的意图在我看来简直有些模糊。他用
那么一根细绳子仅仅绑了脚踝,姐姐完全有一双自由的手把绳子解开(如果她想这
么做的话)。难道是他不舍得?记得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们姐妹。是他纯粹
想吓唬吓唬姐姐?形式有了,意思也就到了。姐姐从来都是个听话的孩子,况且这
样的惩罚对她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许多年后每当她想起这件事都还是又羞又好笑,
要不是后来父亲对她屈服,也许她这一辈子都不原谅父亲。温柔听话的姐姐那一回
特别倔犟,她不解绳子,不吃饭,不睡觉,熬了一天二夜,第三天父亲自己先受不
了了,他解开绑在桌脚和连在姐姐脚踝的绳子,往角落里一扔,说:“我在床上睡
不着,你靠着桌子倒睡得香。罢,罢,往后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不管了!”
其实父亲并不是真的不满意他未来的女婿,他甚至暗暗喜欢他;那绳子与其说
是给姐姐的束缚,还不如说是给他自己的束缚。多少年来,他事实上不由自主地想
迈上经堂的台阶,想去看一看,随便地看一看,哪怕只要转上一圈,那种梦牵魂萦
的心绪就会释然。父亲怀念经堂就像怀念自己的家,尽管对此他在心里的结还没有
解开之前只有在心底深处才愿意承认三自从六岁那年失去父母、失去家园,父亲就
再没有过家。在地土家放牛时尽管能吃饱饭,可是他作为人的地位就像牛似的,惟
有出力,供主人呼来唤去。而仅有的关于家的那点细节和印象也是靠想象和其它的
一些渠道拼凑起来的,连他自己也知道并不可靠。他惟有痛苦地看着他曾经拥有的
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纷纷遗落,而他再也捡拾不回来了。18岁时的父亲对父爱母爱
还心存渴念,眼红那些被母亲的双臂搂在怀里、跨开双腿骑坐在父亲肩膀上的孩子。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第一次迈进师傅的家,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确切地说,
是在那样的一刻,他的心注地暖融融起来,仿佛就在自己父母亲的身边。那时候他
和师傅师兄围坐在师傅家的小方桌边,每个人的面前推着一把花生米和一碗颜色淡
黄的家酿米酒。师母在厨房炒菜,炝锅的滋滋拉拉的声音和竹笋炖肉、韭菜煎鸡蛋
的香味层次分明又层层叠叠地弥散过来。初次到师傅家吃饭,说实话他还有些拘谨。
师傅说:“我们家没有孩子,以后好了,你们俩可以常来,陪我喝个酒,比我一个
人喝痛快。”说完举起碗来要他们喝。父亲从没有喝过酒,以为喝酒也像喝水一样,
结果没把喉咙收紧,一下子灌进一大口,整个口腔喉咙和胃便立马火烧火燎起来,
屁股在凳子上晃个不停。师傅是个快活的人,见此情景哈哈大笑起来。师母从厨房
伸出头来,笑意盈盈的,这时轻柔地对他说:“万成,你可别上你师傅的当,那米
酒里混了地瓜烧,烈着呢。你让他们会喝的喝,你来帮我端茶。”他跳起来奔向厨
房。父亲是个小个子,而且发育晚,只及师母的肩膀。在他跳起来奔向厨房的过程
中,他感觉就像受了委曲的孩子投向母亲怀抱寻求安慰一般。是的,就在那一刻,
他感到他回到了家,找到了母亲。
从那以后,他和红嘴两人隔三差五在下班后去师傅家吃饭,两天没去就想得慌,
那种回经堂就像回家、经堂便是他的家的感觉起来越强烈了。而一般人对家所有的
那种感情他也马上就具有了,比如有时候走在路上,看到一段树枝、一截木棍,他
会随手捡起来,带到经堂去。因为那时候大山封了,丘陵开荒把许多树木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