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少了许多人和动物的打扰而显得安闲和洁净,惟有几只刚下水的鸭子正用它们月
牙形的嘴哆嗦着水面,把刚刚被阳光均匀铺洒上、水载着光光贴着水缓缓流淌的水
面哆出些许闹意。我们身边,则有几只鸡正用爪子和面一般刨着土,不时有家禽发
出亘古未变的吟唱。
在这样的时候,我想,人应该呆在家里,或在门口水泥地上晒太阳,或干脆摆
上一张小桌,约些人打牌、下棋、投骰子,或干脆躲进温暖的被窝看电视或做些其
它温暖的事。在这样的时候,应该生起火盆,炭火暗红的热,把人的血液烤热,轰
轰流响。总之,在冬日的柳镇应该处处呈现那种如怀胎六月的少妇般的那种慵懒、
安详和幸福。
这种情景是我从小熟知、习以为常却久已忘却久已没有享受过的东西。我不知
道那时候我脸上有没有呈现一种经过一桩大事后该有的疲惫、麻木或者是轻松、得
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个事实上并不年轻的女人在步上婚坛的刹那突然心生恐
惧,临阵脱逃,躲进家乡的空气里试图补缀灵魂。也许那个女人并不是我。而我姐
姐也许腻味了那种重复,也许她心底里坚信有一桩更好的婚姻在等待着我,期待明
天相信明天更美好不也是人的天性吗?所以在那一刻,我和姐姐确实并不向往过去
和展望未来,我们只是相称那种情境,在暖暖软软地晒太阳。
记得当时我隐约有一个念头,即祈祷时间就在那种情境中停滞下来,永远不再
溜走。
可是姐姐忽然站起身来,在晾衣杆上取下一件绿毛衣,这是外甥的毛衣,袖口
被什么东西挂断了钱,漏针了一大片。姐姐重新在椅子上坐上,手指不停地灵巧地
飞舞着,一会儿,她脚下就卷缩了一片鲜艳亮丽的毛线,细细碎碎,在阳光下显得
分外耀眼。拆完了,她就站起身来,朝屋里(是老屋)走去。我那时候不愿她离开
我,离开眼前这片冬日,我说姐姐你干嘛呢,她说我记得老屋抽屉里有同色的线,
我去找一找,再拿副棒针给织一下,织一织,还能穿。
“买一件得了。”
姐姐看我一眼,“你姐夫这么说,鹏鹏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不,我要织一织,
很久没织毛衣了。”她说着推开了那扇门,我跟了进去。
是那缕光作了向导。那缕光从尖尖的屋顶漏进来,被距离拉扯得长长的直直的,
然后在一张古旧的雕花床头捐个弯,落脚在一件黑色呢子外套的背影上。这件外套
挂在雕花大床里边,由一个竹制衣架支撑着,衣架钩子又落到一枚穿过帐子钻入墙
壁的铁钉上,它背朝着人的视线,显得宽大修长,两只袖筒自然下垂,仿佛在严丝
合缝地拥抱着墙壁,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拥抱着紧靠墙壁站着的一个隐身人。因为阳
光的透明,我这几人肉眼就看见一些细小粉尘在那缕光亮中舞蹈、抖动,然后轻轻
巧巧粘附在那片黑色上。我看出来,那些粉尘仿佛都长了尖尖的脑袋,已深深钻入
织品的每一丝纤维和每一处皱褶,纤维和纤维之间、积年的和新鲜的粉尘之间又被
时间长久浸泡、混合,终于分不出彼此。这样,那件黑色外套给人的整体印象便是:
古旧黯淡、神秘莫测。
我是这样和我姐姐对话的:
“这件大衣好大呀!”
“是我故去的公公的。”
“你公公?不是你没出生他就已经去世了吗?这大衣——怎么还挂在这儿?”
“怎么还挂在这儿?我没出生的时候就挂上了,几十年了。我婆婆在世时每年
梅雨季节前都要拿下来刷刷晒晒,却不准套在肉身上的,哪怕是你姐夫,哪怕是最
穷困的那些日子。”
我啧啧俩声,说不出其它话来。
“你别啧啧,”姐姐说:“里面还有一件呢!”
我便伸两个手指头去揭那件外套,那感觉就像翻开一本禁书的封面,或打开一
个神秘洞穴,心有些莫名的紧张、兴奋和期待。里面也是一件呢子外套,颜色是紫
红的,尽管也显得古旧遥远,衣角袖边被磨而得纺织纤维丝缕毕现,却因为有黑色
外套的覆盖和蔽护而显得像北方寒冬大棚里种植的蔬菜,过分青翠嫩绿。粉红鲜丽。
过后我也从不否认,就在那一霎间,我心底掠过了某种沉睡已久的、遥远的、
一定曾触动过我又被时间冲淡了的记忆,这些记忆弥散开来,就有了底下的这些文
字。
在四十年代,我的家乡柳镇——要是从飞机上俯瞰的话,一律的青堂瓦舍,那
形状就像一只巨大的展翅的老鹰匍匐在一片丘陵盆地中。往南,是一大片广袤的良
田,水稻一年两熟;紧接良田的是些低矮的山丘,薯类、大小麦、油菜以及桃树橘
树梨树都能丰茂地生长,常常在山包与山包之间天然形成水塘,柳镇人在里十种藕
和菱角,挖完求尽,第二年即使不费一点工夫,那藕塘里照例会长出嫩藕结出菱角
来;丘陵再往南便是绵延的大山,统称南山。过去柳镇人逃小日本、躲土匪都逃进
大山去,那儿有丰富的土特产和各种各样的树木以及来去无踪的珍禽异兽。清澈澄
碧的湄溪由东南绕过镇子往西北直入浩荡的汶江。在湄溪和汶江之间是沙质地,柳
镇人在高镇子近的地方种蔬菜,在高镇子远的地方种果树或桑树。
所以小镇是个风景秀丽、物产丰饶的地方,这里总是风调雨顺,只有在汛期那
些低洼地才会受淹,一般时间不会太长,影响也不会太严重。何况柳镇人靠不着地
可以靠山,靠不着山可以靠田,靠不着田又可以靠地,总之这里的人总是有所依靠,
因而也很少知道饥饿的含义。
我父亲小时候给地主家放牛,土改时让他控诉地主对他这个孤儿的剥削和压迫,
他竟然说地主没让他挨饿。吃得饱是真的,吃不好也是真的,他们还想让他吃饱了
饭好好干活呢,让他挨过饿害他成为孤儿的是小日本鬼子。说着他两眼就冒出火来。
可见柳镇历来是怎样一种富庶的景象了。这样风景养育出的人过于阴柔俊秀,这对
于女人是好的,对于男人则有些不妙。尽管小镇的男人表面不乏阳刚,对自己要求
严格,似乎很思进取,但那只是虚张声势,他们骨子里只喜欢干现成的活,吃现成
的饭,甚至孩子的第一声爸爸也会让他惊讶不已——因为没付出什么艰辛,在他的
感觉里当父亲也很现成。所以柳镇的男人们天生就喜欢赞叹女人、依赖女人、臣服
于女人,就像他们赞美这儿的大自然从不跟他们作对一样。他们喜欢躺在大自然和
女人的身体上享受生活赐予的酸甘美酒。
那一年冬天,柳镇来了一个机械师,是从县农机厂分配来的,人称技师,因为
姓杨,人人都称他为杨技师。他穿一件黑色呢子大衣,两排缀在前襟的银扣子笔直、
顺溜、亮光闪闪。跟在技师后面的是一些冷冰冰的铁家伙和一个由女人携来的家。
那女人也穿一件呢子大衣,颜色紫红,在灰色的年头和灰色的季节那种颜色显得格
外扎眼。同样颜色的布料包裹几个圆圆的大扣子、像玫瑰花又像初升的太阳般缀在
胸前。不知是那银色还是紫色晃眼,总之柳镇的男男女女在一个短时期内感到了一
种眩晕。
技师在镇中心过去老财主家一间高敞明亮的大厅里安上了那些铁家伙,小镇从
此就开始有了机器的轰响。小镇及周围十村八乡的农民就吃上了机器碾磨的米、面
粉,牲口也吃上了机器给粉碎的玉米粉、薯浆渣等等。小镇的女人们由此万分感激
崇敬技师,是他把她们从磨盘底下解救出来,从此她们可以早点上床晚些起床。从
此,那些石田、石磨便被卸下来,翻转来,摆在了天井、路边。从此小镇的石田桌。
石磨凳便处处可见,成了小镇的一大景观。
技师把家安在了一个叫经堂的地方。“经堂”,顾名思义,即过去讲经布道、
拜忏的地方。它位于一座坚硬的小石丘上,俯瞰着湄溪。婚澳则把它和小镇一厢为
二。若是说柳镇像一只老鹰,那么它就是那个鹰嘴,高高地昂起头,似乎在对着苍
天呼叫。其实经堂和别的民居没有太大的差别,一间占地约百十平米的大屋,只是
它的屋顶显得特别高、特别尖,像一顶硕大无比的斗笠,而它的地势又稍高了些,
这就使得它更是鹤立鸡群,周身被一种凛然、威严、神秘所笼罩。门口一个天井,
天井正中长了一颗从屋后的竹园里供出的有碗口粗大的毛竹,修直向上,似乎要和
尖屋顶比高。底下浅浅地砌一个圆形池子,他于一例又有一个拇指大小的洞,一年
到头便有一些清冽的水流出来。据说不孕的媳妇偷偷地接一点回去喝下,便能怀孕
生子,非常灵验。
经堂原本属柳家祠堂,后来作为胜利果实分给贫农,但是就像我父亲这样上无
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孤儿也不愿住这样的地方。那时候已经被镇压的柳家地主的远
房表叔柳全大爷跟人嘀咕,说经堂是住不得人的,凡人不能挤走神灵的居所,凡人
斗不过神。他是个富农,说完这些话后就被管制了,尽管他身上挨过小日本的五颗
枪子,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没逃脱受管制的命运。受管制就意味着掏毛坑、扫大街、
寒冬腊月在夜半三更起来敲更。在掀阶级敌人最热火朝天的日子,甚至有人提出在
虎跳崖大屠杀中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死了而惟独他活下来这样尖锐的问题。所幸的是
柳全爷是受害者这个事实有目共睹:他至今身上留下四个伤疤和一条跛腿,这件事
才没有深究下去。所以当技师一眼相中这里,并说要在这儿住一生一世的时候,谁
也没意识到应该把柳大爷的话转告技师。因为归根结底技师是个外人,与柳镇的一
切均无瓜葛,更不要说与柳镇人过去膜拜的神灵了;更何况,柳全大爷宣扬的那些
东西正被狠狠地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技师叫人把经堂粉刷一新,一隔为四,就像把一块长方形蛋糕均匀地一切为四、
就有了两间卧室、一个客厅兼饭厅、一个厨房了。但他却不托顶(那时候在柳镇找
点木料竹料还是很容易的),也不试图糊点什么以遮拦星光月色,仿佛处在这么个
尖屋顶下过日子很惬意舒适。所以我据此判断技师的个性里还是有一些浪漫气息的。
他的女人却不习惯在这大斗笠顶下过日子。它使她感到自己的私生活充溢到屋
外,一种“敞开”的局促,她宁愿要一间小小的、天花板压得低低的、关上门严丝
台缝的屋子,这屋子把她和她所爱的人——连同那些只能由两人做的秘密的事关在
里面,一丝丝用于他俩的气息也不外泄。但她是个柔顺的女人,她不可能像小镇的
女人那样自己就能决定一切,而且,她不会把她的不习惯说出来。但她是见过世面
又聪明绝顶能创造生活弥补缺憾的女人,她没有能耐使尖屋顶变得扁些宽些,但她
可以借助一些微不足道的物质改变它以扰乱视觉改善视觉效果。她最精巧的改善是
剪一些树枝杈,专挑那些枝蔓扶疏横斜、造型自然优美的,剪去树叶和多余的枝杈,
融化红色或白色烛油,然后用她细巧的手在枝杈上凝固绽放开一朵朵盛开的或含苞
待放的红梅或白梅,然后把这些“梅花”技插在卧室最合适的地方。技师头一回进
到用这些永不凋落的“梅枝”装点的房间,仿佛到了洞府仙境。
从此,天井里那颗挺拔翠绿的修竹,那能窥见星空的尖屋顶,那些由烛油制成
的梅枝,那条经年潺潺源源的湄溪,以及那种家有娇妻、居所诗意如画的形象感觉
构成了技师幸福欢愉的所有,要是说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他还缺一个孩子,一
个活蹦乱跳、稚声稚气减爸爸的孩子。
我们生活着,从时间的一瞬匆匆滑入时间的另一瞬。大多数人对这生活中的一
瞬并不在意,事实上我们把生活中的那一个个“瞬间”遗忘着,时间把它们遮蔽着,
时间使我们的记忆犹如初春早晨的氤氲雾气。后来我常反复问自己:要不是那缕光
落实之处的偶然,我又何以能够捅穿那层厚厚雾气,探进我自己,从而把“我”及
其他人过过的那段生活重新整理一遍。审视一遍呢?
我恍然想起,从我记事起,柳镇就已经不是父亲所描述的那个样子了。人口比
解放初期暴涨了两倍,各色果园、竹园不见了,山包上的松树、麻栎等变得稀落起
来,甚至湄溪和汶江的水也不如先前浩荡清澈了。但柳镇人仍需为填饱肚子犯些琢
磨。这样的柳镇,怎么能够和父亲描述的柳镇相提并论呢?父亲说离镇中心二华里
的磊牛山在他小时候茅草丛生,野果成堆,是狼、黄鼠狼和其它野兽的乐园;父亲
说一个猛子扎进汉江,就能抓一条两三斤的鱼上来……
所以我后来回忆柳镇的时候总是回忆父亲给我描述的柳镇世界。我知道,父亲
的描述虽然简洁,却充满一种令人向往的意境。我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我明白
了:人对所拥有的东西总是视若无睹,在没有什么的时候才向往什么。比如我,在
遥远的北京想起故乡的遥远,有时恨不能嗅觉里立马就充盈那里的气息,嘴角边嘴
一根那边田间地头的甘草……
可是甘草在哪?山开到尖了,地挖到边了,无论是磊牛山、虎跳崖,无论是田
边水边、高坎低坎处,它给人的印象总是光秃洁净因而也是开豁明亮的,总是如刚
出生的没头发的婴孩,或像腊月间的田野。甚至有些点缀空间庇荫地面的树叶也过
早夭折。
因为有太多的手、太多的希冀模弄那片地那些山和那些田了,大人的手侍弄着
儿是能长出植物菜蔬的空地,小孩的手则侍弄这些田边地块的边缘。每天一放学,
几乎不用大人喊,成群集队的孩子便涌上了田野:挑猪草喂猪,削草垫猪圈。
挑野菜也好,削草也好,我总是和姐姐一块儿去。姐姐是牛年正月里出生的,
而我是虎年农历十二月底出生的,说起来我和她只差一岁,事实上差了几乎有两周
岁。为此我总感到她占尽了便宜。比如我的菜篮子明显比她小,挑的野菜又明显比
她少,而母亲总这样对别人介绍我俩:“两姐妹周年挨。”“周年挨”就是一年扶
着另一年的意思。母亲话里的含义很明显。一方面似乎要夸耀自己的生育能力,另
一方面几乎等于说瞧只小一岁的妹妹可比姐姐差远了。
但正如母亲所说的,养大姐姐却并不比养大我轻松。姐姐在五岁和九岁时差点
死掉,五岁的事我不记得了,九岁的事我却记得一清二楚。那是紫云英(我们那儿
管这叫乌苕子)灿烂满田满畈的时节,这个时节正是吃苕子那嫩绿的茎叶的时候,
据说紫云英是补气养肝、明目清热的。但我们吃这个已经吃腻了,那一天姐姐和我
到紫云英地里挑一种野荣,这种野菜的叶子呈锯子形,要是周遭无遮无拦,它就贴
着大地自然生长,叶子阔些也厚实些,吸收紫外线多了,那颜色也像人的肌肤晒多
了太阳微呈褐色。若夹在苕子里面生长,则又嫩又绿且修长了。我们把它剪回家去,
母亲把它们洗净然后在开水里烫一下拌上嫩豆腐,吃起来便既清甜又爽口。记得那
块地边有一个小小的山包,山包上有座孤墓,也许经常在墓顶加土的缘故,那墓顶
就显得尖尖的。这座孤墓在我们家后院就能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