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茂助无法不相信彭丽云。他放下身子,把有些生硬的彭丽云搂进怀里说:
“我没有其它意思。我是想提醒你不要对任何人说你的发现,否则,别人会说是你
搞的。”彭丽云温顺地贴紧他。他想,如果不是彭丽云做手脚,就是有人暗中捣蛋,
或者干脆就是王品成和刘媛联手演戏。他以为王品成不行了,结果是成了王品成起
跳的踏板,他一下子就落到下风。他暗暗为王品成的手段叫好。他要想办法把局势
扭转过来,现在还为时未晚。
电话铃响了。
“谁?”彭丽云问。
郭茂助紧张得像一只随时准备逃之夭夭的狐狸。
“是我,夏惠铭。”夏惠铭说。他和刘媛事先没有和彭丽云打招呼,怕她走漏
风声。
彭丽云用口型告诉郭茂助是夏惠铭,郭茂助忙把耳朵凑过去。他听到夏惠铭说:
“你马上去CT室。”
彭丽云望着郭茂助,郭茂助猜到这事可能与王品成有关,就在彭丽云的大腿上
写了两个字。彭丽云无声地笑了笑,对话筒说:“坏了。”
夏惠铭问:“什么坏了?”
“CT坏了。”彭丽云朦胧地说。
夏惠铭再和刘媛联系,刘媛已经跟救护车到医院。她来不及多想,却忽然觉得
CT坏了也许是好事,立即和川阳县医院联系。
救护车向另一个方向疾驶。
王品成在进邻县医院的时候醒了。他的五脏六腑被颠得一漾一漾的,又看到几
张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变形的脸,呼地翻坐起来,惊慌失措地问:“怎么啦?你们
要干什么?”
“夏院长和刘媛怀疑你没什么问题,要给你复查。”卢清华小声说,“你要听
话。这里是川阳县,又没有外人,都是自己人。”
九
冷雪难化。雪停几天了,除了踩出的道路,世界还是白白的。天一直没有晴起
来,灰灰的,低低的,欲下不下的样子。几只乌鸦站在树顶,有一句没一句叫着,
突然被什么人扔了一块石头,嘎的一声,黑黑地飞向远处,抖下许多雪。道路是褐
黑色的,光滑平坦,一不小心就让人摔跤。
王品成让司机把车开慢一点。这个时候坐在车里,简直就是一种享受。车速不
快,就更像在检阅一支部队,路两旁的树仿佛是列队欢迎的士兵。行人靠边站,转
过头看着蜗行的车,并且努力想看清车里的人。他们从来没有看见小车这么慢地行
驶,小车都是一掠而过的,有时候还带着炫耀或不耐烦的喇叭。
这几天,王品成都是在下面转,谁一抬头,似乎都可以看到王县长到了。身体
连续的疲劳和内心不停的忧虑,使得他更像一个病人。那天凌晨,川阳县医院的CT
宣布他一切正常,他忍不住哭了,他没想到自己还将在这个世界痛快地活着。活着
是美好的,即使活得窝囊,活得痛苦,活得不人不鬼。他在哭当中渐渐清醒,明白
这个玩笑开大了。他几乎不相信这是工作失误造成的,一定是有人和他过不去,比
如郭茂助,或者是有人和刘媛作对,比如医院里其他几位副院长。他知道,这一消
息传出去,很多人会说是他和刘媛联手,为自己在常委上挣分。别有用心的人也许
早就把这一说法准备好了。他必须把没病的消息控制住,就坚持哭着,哭得大家束
手无策。
“我宁可自己有病。”王品成在大家的再三劝导下出人意料地说。
夏惠铭问“这是为什么?”
“别人会怎么说?”王品成说,“别人会说是我有意安排的。”
“怎么会是有意安排?谁这样缺德?”卢清华气愤地说。
刘媛若有所思地说:“是的。而且,你一直不肯复查,别人更会有理由。”
“不至于吧?”夏惠铭说。
“官场如战场。”王品成说,“我算栽在我们县医院手上了。”
“王县长,现在怎么办?”刘媛问。她知道王品成已经有了主意。她看着夏惠
铭说:“我们医院出这事故,传出去也太丢人了。”她又对王品成说:“王县长,
这和夏院长没有关系,责任由我负。”
“现在谈什么责任?我不追究就是了。”王品成说。他要大家保密,由他来掌
握宣布自己没病的消息的时机。他将答应治疗,在适当的时候检查,就说治好了。
“癌症是绝症,但不排除有奇迹发生。”他说。
“到时候,就说是夏院长治疗的。”卢清华说。
夏惠铭急忙说:“那不行!我医德何在!”
“那样就看低夏院长了。”王品成心里很高兴卢清华为他作了试探和铺垫,
“夏院长,照理,共产党的干部应该实事求是,可许多时候,我们真是身不由己,
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也要从最复杂的角度去考虑。”
“只要不说是我治疗的,我都听你们的。”夏惠铭在一瞬间似乎让得了一辈子
都没弄懂的道理,叹着气说,“王县长,我这不是要弄虚作假,也不是要拍你的马
屈。我是觉得,与其让别人当官,不如让你当。你干了许多实事,而且是清官。”
“谢谢夏院长的理解和褒奖。有了这一次经历,我也不在乎什么生死了。我要
是不好好干,就枉活了。”王品成握着夏惠铭的手说。
“你马上查一查,看把我和谁搞错了。我错了不要紧,别人错了,就耽误治疗
了。”王品成对刘媛说。
救护车在天亮前赶回平原县,大家悄悄地分手。王品成让刘媛摸清彭丽云和黄
榴雨有没有发觉结果搞错的事,又把夏惠铭的侄子从救护车上安排到卫生局开“桑
塔纳”,才有些放心。他的不锈钢保温杯里装着润肺的中药,对人却说是民间秘方,
并且逢人就说自己好多了。
天比平常黑得早,但满地的白雪反着光,天地间亮得有些异常。王品成对司机
说:“早点回去吧。”“桑塔纳2000”向县城开去。这时候,他腰间的BP机震动了,
林化文让他去。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林化文去市里开了两天会,汇报了平原县班子安排的情况。市委书记在会后找
他,问王品成的平时表现如何。林化文和市委书记私人感情很好,又是组织部长出
身,就实话实话:“王品成不错,只是后来在进常委的问题上有一些想法,和郭茂
助的关系有些紧张,但没有影响工作,也没有影响团结。”
市委书记认识王品成和郭茂助,他在市委党校给他们作过报告。他说:“开始
不是没安排他们进常委吗?”
“是没安排。他们多心了。”林化文说。
“想自己的职务高一些,多做点工作,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对。”市委书记说,
“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市纪委刚才找我,说王品成的病是假的。”
“假的?”林化文问。
市委书记说:“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你回去要查一查。否则,春节后宣传,搞
错了,那问题就大了。如果王品成是为自己捞资本,你要好好处理。”他又说,
“市委的意思是,如果王品成有病,那就让郭茂助进常委,方龙辉下次再说。”
王品成先在林化文的办公室外猛烈咳嗽了一阵,再带着一身药味进屋。林化文
用慈祥的目光看着他,目光深处却是审视。他看到王品成消瘦的身体和憔悴的脸色,
关切地问“最近怎么样?”王品成说:“还好。”林化文又说,“宣传的事,你要
配合。市委也是这个意思。”
“算了。”王品成说,“万……”
“万一什么?”林化文问。
王品成喝了一口药,说:“我是说,万一宣传得太过分,就不好了。”
“你觉得郭茂助怎么样?”林化文忽然有了主意。
王品成说:“我和他是同学,我觉得他还是不错的,就是有点个人野心。”
“市委书记说了,想自己的职务高一些,多做一些工作,没有什么不对。”林
化文说。
王品成知道林化文和市委谈常委的事了,也许本来是他进常委,现在换成了郭
茂助。他被这场根本不存在的病害惨了。他说:“身体是本钱啊。”
林化文没有再说下去,他看不出王品成的真假。如果是假病,王品成却不和他
说实话,他说没什么好说的,王品成迟早要说,否则装病就没有意思;如果真的有
病,就该问那个问题,怀疑一个垂死的人是不道德的。他说:“你有病,还是要治。”
“有民间医生在治呢。说不定会有奇迹。”王品成说。
王品成走后,林化文又把郭茂助叫来。如果有人到市纪委诬告,他首先想到的
是郭茂助,也首先要排除郭茂助。这次只能有一个人进常委,王品成和郭茂助两强
相争,让谁进都不好,市委决定让分管财贸的方龙辉进常委。方龙辉的才能比不上
他们,但资历老,年龄上也只有这一届了,提起来大家也能服。人事安排有时候就
是这样,虽然极严肃,但又有很大的随意性。
郭茂助是从乡下赶上来的,朱达南县长和他在布置年终的给贫困农民送温暖工
作。他给林化文拎了两只老鳖。
“你拎这个来干什么?”林化文不解地问。
郭茂助喜滋滋地说:“常武乡养的,可以卖了。常武养殖场的事,你过问了许
多次,朱县长让我拎两只给你,让你高兴高兴,也让你尝尝。”
“我这也算有功受禄了。”林化文笑着说,“送给王品成吧,我们到他家一起
吃。”
“我前几天拎了两个给他。”郭茂助说。
林化文忽然说:“可惜了,他得了绝症。”他又说,“如果他没病,让他进常
委,你有什么看法?”
“我早就有这样的打算,否则我不会动用兴修水利的专款。”郭茂助说,“当
然,我心里会有一些不平衡,但我会服从组织决定。”
林化文点点头说:“你要保密。有消息说,王品成的病是假的。”
郭茂助没想到林化文突然单刀直入,脸上不可抑制地表现出惊慌的神色。他干
脆不抑制,让惊慌在瞬间转变成惊讶,惊讶在这时候显得顺理成章。“不可能!如
果是假的,他能装得那么像?”他坚决地说。
林化文很高兴郭茂助有这样的看法,他能排除郭茂助了。他看着郭茂助的背影,
突然又想,如果真是郭茂助诬告,郭茂助已经知道底细了,当然会应对自如;如果
王品成真有病,失去竞争对手的郭茂助当然会冠冕堂皇。他觉得看不清的事情越来
越多了。王品成和郭茂助是他一手提拔的,那时候,他一眼就能看清他们。
十
老干部的体检使得临近年终的医院乱糟糟的,各种各样的车子停停开开,他们
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在各个科室进进出出。夏惠铭怕自己露馅,前天和老伴去北京看
在协和医院工作的儿子,医院的事交给刘媛负责。夏惠铭离开平原县,对王品成有
利,对刘媛也就有利。刘媛请王品成下了死命令,要所有的医生护士必须保持良好
的态度和足够的耐心,不管老干部怎么难缠,都不许发火。老干部到哪一个科室,
看到的都是挂历上的笑脸,他们不知不觉就跟着笑了,忘记了自己的病,甚至忘记
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想和医生护士聊聊,却被黄榴雨带领的从县锡剧团借来的几个
漂亮小姐自然地往前一个科室领,他们乖乖地跟着跑,到下一个科室,又是一张张
笑脸。
刘媛的办公室开着窗子,不管天气多冷,她总是这样。即使在夏天,她宁可不
开空调,也要呼吸新鲜空气。印度香在她身后弥散,那种奇异的香味能让人升腾起
来。她站在窗前,俯视着门诊楼。她在混乱中看到了秩序,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
行。林化文开始要她每隔一小时打电话汇报一次,现在改成有事就汇报。做这些事
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是最高明的医生,所有的人都是她的病人。她看到黄榴雨从
一个科室出来,一边扶着一个老干部,一边说着什么。黄榴雨在白色的大褂里亭亭
玉立,即使冬天也掩饰不住诱人的曲线,难怪能勾住日本人。她打电话通知黄榴雨
到她办公室来,然后她又站回到窗口,看黄榴雨急急忙忙向这边跑。她心里油然而
生一种支配人的快感。当黄榴雨跑上来,她又只是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她自己
都觉得这样做不可理解,于是知己地说:“我喊你,是想让你休息一下。”
黄榴雨爽朗地笑着说:“刘院长,让我去忙吧,到日本,我就是家庭妇女了。
日本的女人不工作。”
“你觉得王县长这个人怎么样?”刘媛说。
“很好的。”黄榴雨的眼圈红了,“可惜他得病了。”
刘媛说:“他是好人。我问你,是想让你走之前和他告别一下。”
“告过别了。我先生从日本来,要给他带一些药。”
刘媛让黄榴雨走了。她只能肯定黄榴雨没有故意拿错王品成的结果,其余发现
不了什么。也许真像彭丽云说的,王品成对黄榴雨动过手脚。黄榴雨或许一开始反
感过,后来就愿意了,王品成毕竟是分管卫生工作的副县长。她甚至想,如果王品
成对她也那样,她大概也是这样处理,至少不会让王品成难堪。然后她就想到彭丽
云,她基本能肯定彭丽云不会在中间做手脚,她和彭丽云没有利害冲突,而且如果
她提拔了,只会对彭丽云有好处,一个人职务的提升,是职务相当的人的噩耗,却
是职务低的人的福音,他们会跟着往前挪动。其它还有什么原因呢?是王品成暗中
和谁联手,还是有人和王品成过不去,或者是有人不眼她?她想不明白。她只知道
一往无前,却忽视了身后,身后要不然不出事,要出就是大事,一出就难以收拾。
门诊楼二楼就有几个人的步子加快了,他们向CT室跑。一个花白头发的人挣出
CT室,用力说着什么。刘媛急忙赶过去。花白头发是老县委副书记,CT检查说他的
肝脏有问题。他拍着胸脯恼怒地说:“我有病?我像有病的人?如果不是一刀切,
老子说不定还在台上!”
“对。也许是CT错了,老书记你再查一下。”刘媛说。
“不是也许,而是肯定!”老书记气愤地说,“你们搞什么名堂?王品成明明
没问题,你们偏偏说他有病,现在又弄到我头上!你们是想混医药费吧?”
刘媛的脸突然白得像纸:“老书记你不要急。”她进CT室,问彭丽云:“怎么
回事?”
“我们给他查两遍了。”彭丽云小声说,“我们只告诉他家属,他家属马上就
要他住院,就闹开了。”
刘媛出来,老书记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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