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彭丽云说王品成已经回县里了。
“复查情况怎么样?”郭茂助紧张地问。
彭丽云好像躺在被窝里,声音暖暖地;“他不肯复查,说不想知道自己确切的
死期。”
“那他的病?”
“他要求保密。他最后要做成几件事情。”
郭茂助被王品成的做法弄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了元旦。”彭丽云说,“你元旦要是有空,就到省城来。”
郭茂助的心被彭丽云的话裹住了,就像一个鸡蛋被母鸡孵着。但他是清醒的,
他不可能把他和彭丽云的事搞大,他们的关系必须建立在无人知晓的基础上。他既
真实又虚假地说:“我当然想去,但元旦前后事情太多,恐怕走不开。”
“我也就是说说。”彭丽云说。
郭茂助把头埋在衣领里,任脚带着自己往回走。他忽然发觉方向不对,原来走
到了王品成家楼下。王品成家还亮着灯,他完全能想象得出王品成和卢清华悲伤的
情景。他想了想,不由自主地上楼,敲响了门。
王品成不在,卢清华在里屋等王品成。她对郭茂助的来访有些惊讶:“茂助?
有事吗?他找人开会去了。”
郭茂助在卢清华的脸上找不到悲伤,知道她还蒙在鼓里,笑着说:“我是来看
看有没有事。他不是到省里去了吗?”
“学习改期了,说过了春节再去。”卢清华说。
郭茂助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他觉得这时候最好不要见王品成。他沿着黑黑的楼
梯往下走,仿佛自己是王品成,每一步都在走向地狱。他想,如果是自己得了癌症,
那他会怎样对待呢?突然,他眼前猛地一亮,强烈的汽车灯光水一样没了过来。
王品成看见郭茂助像一棵光秃秃的树愣在灯光里,忙让司机停车。他从郭茂助
呼吸的节奏上知道瞒不过去,咳嗽了一阵,故作轻松地说:“老天爷不肯让我太操
劳了。”
“清流乡和葛塘乡建中心学校,我各出15万。”郭茂助直接说。
郭茂助修路的时候,虽然农民反对,但王品成觉得郭茂助干得好,于公于私都
有好处,也想做一些让老百姓天天看得见的事情。平原县东西长南北短,他准备把
一些破旧的学校拆了,在县的东部和西部各建一所中心学校。中心学校既有小学,
也有初中和高中,彻底解决农家子弟上学难的问题。筹备了好长时间,资金还有50
万的缺口。在省城吃饭的时候,他对周少鹏讲起这件事情,周少鹏答应给林书记打
电话。晚上,林书记召集有关部门协调,结果是只能再解决10万,其余要乡财政出
一点、农民筹一点。这两个一点像两块石头砸在王品成的心上。林化文看出王品成
的心思,安慰说:“一个会就解决10万,多开几个会不就解决啦?”
“你哪里的钱?”王品成说。
郭茂助说:“冬季兴修水利的钱。”
“瞎说!专款专用的钱,哪能挪用?”王品成说。
郭茂助说:“反正是用在农民身上,又没有进你我的腰包。”
10万加30万,50万的缺口只剩下10万了。10万不难解决。王品成伸出手,和郭
茂助同时伸出的手握在一起。在外面时间长了,手都冷了,在用力之后才有握的感
觉。王品成这时候才想到,潜意识中郭茂助一直是弱者,他宁可永远去帮助郭茂助,
也看不得郭茂助和自己并驾齐驱,更不能容忍郭茂助超越自己。他突然握出许多愧
疚来。而当他明白自己现在实实在在是一个弱者,郭茂助将在平原县甚至更大的天
地施展才能的时候,愧疚就不知不觉消失,委屈和嫉妒立即像柴草一样塞满了他的
胸膛。他又大肆咳嗽着,“空空”的声音在寂寥的冬夜传出很远。
郭茂助说:“你总是咳嗽。”
王品成有些阴暗地说:“你的脂肪肝也要注意,癌变的可能性很大。”
郭茂助打了一个寒战,他先没有去想王品成说的意思,而是想到在今后的某一
天,自己也会莫名其妙地被病缠住,就像一只苍蝇随时可能撞到蜘蛛网上。然后他
才意识到王品成话中的潜台词,但他不计较,现在他很宽容。他心事重重似的说:
“我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
手握的时间长了,别扭就会从指缝中渗出来,这时候松开又觉得不好,就坚持
着不放,双方都在暗中往手心用劲,好像刻骨铭心似的,一不留神却又松开了。双
方赶紧都找了一个理由,仿佛非用右手不可,王品成拍拍衣服,郭茂助搓控手。彼
此都明白到底有裂痕了,如同一只碗打破了,再怎么锔也不能完好如初,至少会留
下锔疤。彼此又怕对方也想到这一步,急忙岔开:
“天冷了……”
“元旦了……”
王品成突然想,他得病,只有几个人清楚,他们都在林化文面前答应保密的,
郭茂助怎么很快就知道了?他漫不经心地问:“你从哪儿知道的?”
郭茂助想了一下才转过弯,说:“清华告诉我的。”
“她说什么?”王品成吃惊地间。
郭茂助说:“说你过了春节去学习。”
王品成知道郭茂助还不清楚他目前的状况,他倒希望郭茂助拿出30万是讨好不
久的将来的常委,而不是同情不久于人世的病人。这样,他面对30万时就会心安理
得。一个下夜班的人骑着自行车路过这里,被站在黑暗中的两个人吓了一跳,忽然
高唱着“让我再看你一眼……”为自己壮胆,加速向前。王品成和郭茂助都趁机笑
了,然后告别。
六
12月28日,清流乡和葛塘乡中心学校破土动工。清流乡的仪式一过,县四套班
子领导立即赶到葛塘乡。都是王品成主持,林化文讲话,周少鹏还特地发来祝贺的
传真。10万块钱的资金缺口很快解决了:两个乡的建筑公司表示无偿劳动,受益的
几个乡分别捐出一些木料。中午,四套班子在葛塘乡吃饭,王品成偷偷溜出饭厅走
到工地。太阳黄澄澄地站在空中,田野和村庄、河流静默着,四套班子的车在远处
排成一条队伍,有一些灰蓝色的炊烟缓缓飘散,偶尔的一声狗吠显得特别生动。工
地上铺了一层爆竹的碎屑,砖石和水泥预制板堆放在四周,在太阳下闪着温和的光
泽。有一天,大家都在阳光和热闹里,他却在一个黑暗无声的世界。这一天就在眼
前。他忍不住扶着一把铁锹哭了。哭这个东西很奇怪,一开头就收不住,就会撬开
双唇,让声音跑出来。他又被呼啸而来的咳嗽拽得蹲在地上。谁能像我这样,明知
自己不行了,还想着为百姓造福呢?他顽强地抬起泪眼,世界变得闪闪烁烁,让他
琢磨不透。
林化文把郭茂助喊到一边,问他是不是要拿出兴修水利的30万。郭茂助点点头。
“你昏头啦?专款必须专用!”
“可是,学校……”
“你知不知道王品成的情况?”
“……什么情况?”
“我和你交个底,王品成肺癌已到晚期。我们现在这样做,只是尊重他的意愿,
让他有个安慰。建中心学校的事,县委县政府还没有决定,否则不会没有钱。再穷
不能穷孩子,不能穷教育。”
“……肺癌?”
“肺癌!”
郭茂助彻底相信了彭丽云的话,他装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说:“怎么会这样?”
“你怎么突然想到赞助?”
“我……老实说,我以为王品成要当常委了。外界有一些议论,说我要和他竞
争,其实我一向敬重他,也一直认为他比我强。我赞助他,表明我不嫉妒他。”郭
茂助觉得这时候应该这样说。他知道林化文也想到这一点了。
林化文批评说:“乱弹琴!你表明你自己了,那原则呢?你怎么知道是他进常
委?”
“明摆着,他去省委党校学习。”
“那是找理由让他去复查。可他不肯查,还要我们保密,他要干一些事情。”
林化文望着远处的王品成说,“这也是一个好同志啊!”
郭茂助站在林化文身后,注视着他的花白头发。林化文要到人大了。总有人要
退出历史舞台,也总有人激流勇进,这由不得哪个人,这是自然规律。他甚至想,
也有许多他的敌人盼望他出事,他挪出一个位置,就有若干人受益。林化文在组织
部门时间长了,很会当官,不大会干实事。周少鹏接班后,他会有更大的发展,因
为他看出周少鹏到农业县来的目的。平原县不仅田多地肥,而且河汊纵横,适合大
力发展养殖业,他已经有了一个全盘计划。他对林化文说:“王品成干得不错的。”
林化文的秘书小马走过来说:“老书记去世了。”
车队迅速离开葛塘乡。
方方面面的车子停满了医院的院子。老县委书记在平原县干了一辈子,县里在
位的和已经不在位的干部都曾得到过他的提拔和帮助。现在,大家更多地想到的是
他的好处。人就是这样,总在最后的时刻软弱下来。老书记的家属拦住林化文,要
求解决房子、子女就业、抚恤金等问题。能把县里的干部像拨算盘珠那样调配的林
化文,在他们面前束手无策。公安局不得不出动警察,才让他脱身。
王品成触景生情,不敢再看下去。他对在人群中忙碌的刘媛说:“老书记的后
事,你要多操心。”
“都安排好了。”刘媛说。县医院专门有人处理老干部的后事,他们平时在各
个岗位,一旦需要,马上就能抽调出来流水作业。她说;“王县长,你放心。”说
完就去忙了。如果在平时,她会当着大家的面和王品成多说几句,多少有些孤假虎
威的意思。现在她要回避,她知道,接替王品成的人肯定就在人群中。她看到郭茂
助在远处,就借故往那里忙,顺理成章地和他笑笑说:“郭县长,忙啊?”
郭茂助一直在注意观察工品成,他看到王品成的脸色发黑,如同抹了锅底灰。
手机响了,在省城的朋友告诉他说没有找到什么治疗肺癌的特效药。“除非他到省
里来住院,否则还真帮不上忙。”朋友说。他关掉手机,朝刘媛点点头,他知道刘
媛问候的意思。刘媛这些人就像知了,总是择栖高枝歌唱,树倒了又会另择高枝。
彭丽云与刘媛不一样,她不要求什么。事实上,分管农业的郭茂助也不可能给卫生
系统的彭丽云什么。他想找王品成,突然看到一辆“林肯”昂着车头拐进医院,接
着,驾驶室下来一位高个子。高个子绕过车尾拉开后排的门,彭丽云从里面出来。
彭丽云挽着高个子的胳膊进了大楼,连背影都散发着幸福和甜蜜的气息。郭茂助知
道,高个子是彭丽云的丈夫。彭丽云对他热烈,和丈夫又是这样恩爱,他觉得女人
像官场似的让他看不懂。
彭丽云的丈夫从北京飞到省城,有急事回县里,彭丽云就跟着回来了。夫妻在
一起的时候,来不及想别的,而是抓紧时间恩爱。她为有一个出色的丈夫骄傲,但
她知道丈夫是那种谁都敢爱的人,也知道丈夫外面有情人,骄傲就大打折扣,就想
报复丈夫,就特别嫉妒其他女人。她弄不懂刘媛凭什么当副院长,并且还是院长的
接班人。大家都知道刘媛的业务能力并不强。
“她凭什么?”彭丽云曾经问郭茂助。
郭茂助遇到这样的问题就头痛,李岚不止一次这样问过他。高中毕业的李岚想
借助他的力量在农行当干部,他都说时机不成熟。其实他是觉得李岚根本不是当干
部的材料。他劝导彭丽云说:“总要有人当领导的。领导也许不是哪方面最强的,
但一定是综合起来最好的。”
郭茂助上车,“林肯”、彭丽云夫妇的背影像贴在他的眼球上的。医院门前的
路两旁摆满了水果摊,水果一箱一箱地码着。一家家的小吃部取着来头大得吓人的
名字,仿佛全世界的大饭店都搬过来了。“王县长的车在前面。”司机小陈说。郭
茂助想也没想就说:“慢一点,到路口向和他相反的地方拐。”
王品成从后视镜中看到郭茂助,让司机慢一些,没想到郭茂助的车更慢。到路
口,司机问去哪里,他脑中一片茫然。夕阳在西天渲染出悲凉的气氛,一些鸟儿急
匆匆地飞着。他下意识地咳嗽起来,司机担心地看着他。他挥挥手,从咳嗽与咳嗽
之间的空隙挤出几个字:“……去……葛塘……”
车到工地时天已经黑了,夜空高远寂寥,几颗星星鬼似的眨着眼。寒冷如水浸
透了王品成的衣服,让他不停地颤抖。工地上没有人,这与计划中的加班加点出入
很大。车开进了乡政府,值班的乡民政助理急忙把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从麻将桌上拖
来。
“快元旦了,让大家歇一歇。”乡党委书记说。他一直在基层工作,是县委常
委,县党代会上他将任县委副书记。他的语气中分明有一种分寸感。
王品成笑着说:“茅书记,抓抓紧,孩子们开过年就能搬进去呢。”
“主要是钱不到位。”乡长年轻得像一棵茄秧,“拨款没到。”
“不是说拨了吗?”王品成问。
乡党委书记仰头打了一个喷嚏,揉着鼻子说:“我们还没见到。”他又把王品
成拉到一边,用乡长也听得到的声音说:“老弟,有事大家做,你不要太着急。孩
子们上不了学,我这个父母官也急。我都急几年了,可是,钱呢?”
“林书记说拨钱了。”王品成说。
“这是大事。郭县长准备拿出冬季兴修水利的款子,他敢拿,我还不敢要呢。
这里面有政策。”乡党委书记将皮大衣往上耸了耸,手掌摊开接了几点雪粒子,
“下雪了,到里边暖和暖和。”
七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元旦早晨醒来,世界仿佛搬进了童话,没有了差别,只有
洁白的美丽。清冽的空气让人七窍通畅,地上白得让人不敢迈步,而每一条道路都
好像失去了方向,又好像都能通往同一个目标。
大雪推迟了出门的时间,原定9:00开的团拜会10:00才开。老干部都是提前到
的,他们很兴奋,如同终于从关久了的笼子中逃出来的老麻雀。迟到的都是在职的
干部,老干部就骂声连天,还有人要带头罢会。
林化文和朱达南坐在主席台上。朱达南和平时一样,脸上总是带着笑。县长和
县委书记很难相处,平原县却是一个例外,他从不争功,林化文也不是鸭肚鸡肠。
林化文铁青着脸不说话,而是用目光冷峻地看着会场。他的目光是电熨斗,几个来
回,会场就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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