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厨房去和女人说话,告诉自己女人上午的事。
“一个月四百呢。”二木说。
“这一回可松口气了。”二木女人说。
“开资就先给你买条裤子。”二木说。
“给儿子攒着吧。”二木女人说。
“你心里咋就只有你儿子。”二木忽然觉得很委屈。
“那可是你下的种。”二木女人小声说。
二木忽然想起了那张取款单儿的事,便从抽屉取过来。
“出啥事了?”二木的女人不择菜了,也不笑了,看着那张取款单儿。二木说
不出来,二木也觉得像是出事了,要不单位怎么会给个条儿让到银行里去取。二木
女人急了,解了围裙,她要二木马上跟她去银行一趟。
二木一急就又结巴起来,他急匆匆陪女人去了银行。
天暖和了,街上人就多了起来,路上化得到处是泥水。二木和自己女人心里都
上上下下的。去了银行,填了表儿,亮了身份证,终于从银行里取出了钱,两个人
的心才又回到肚子里来。二木在银行里碰到了单位里的人。他们也都是来取钱的。
取了钱,回了家,二木像往常一样把那三百一十九块钱放到了那只空暖水瓶里。二
木家的钱向来都是放在那里的,除了二木家里的人,没人知道空暖瓶还是放钱的好
地方。二木怕他娘往暖瓶里灌水,把暖瓶放在阳台上的最高处,那是一个旧暖瓶,
看上去就像一个随时要扔掉的坏暖瓶。
三
二木去开了清障车,第一天去开车,二木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二木感觉自己是偷偷摸摸的,好在这几天他是在西门外一带活动。
说“活动”这两个字是交警队的那个小队长,这人长得肥肥的,头小小的,眼
小小的,皮肤黑黑的。他总是说“今天咱们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活动”。所以下边
的一帮子临时工也都跟上“到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活动”地说。
开清障车的活儿并不累,每天只是拉上东西把车开去,到了晚上收工再把车开
回来,就是中午不能回家。二木现在发愁的就是中午那一顿饭,他在什么地方吃都
行,不知为什么,街上卖盒饭的流动车忽然一下子多了起来,三块钱就能吃一盒儿
很好的盒饭。二木现在担心的是他老娘,这几天,总是他女人从单位贼一样匆匆忙
忙赶回来给他娘做口吃的。
昨天,二木女人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二木知道是为什么,便格外地陪小心,晚
上认认真真地做了一回那事,坚持着不下来,直到汗流泱背了他还坚持着,直到把
自己女人浑身做得稀软自己也稀软了他还想坚持,但他坚持不住了,“啊呀,啊呀”
叫起来。
二木就怕自己女人说出什么,可偏偏自己女人静静躺了一会儿说了话。
“你娘这么大岁数有个什么闪失不好说,你姐那儿就交待不了。”二木的女人
坐起来,用二木脱下来的裤衩一下一下地擦,又给二木擦。
二木不说话,软在那里,汗汹涌澎湃地出来。
“娘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娘。”二木的女人又说话了。
二木最怕自己女人说这句话,就在暗里坐起来。
“你也别生气,我可是一点点都不嫌你娘。”二木的女人马上说。
二木又躺下,他是太累了。
“你说,你娘那么大岁数,和你姐在一起多好,有个说话的,你听我说,咱们
都不在家,就你娘一个人守这个空家她心里不难过?”二木女人的这句话让二木忽
然难过起来,二木觉得自己像是要哭。
“你说,是不是?”二木的女人说。
二木不说话。
“你说,是不是?”二木的女人又说。
“小兵结了婚就好了。”二木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二木女人倒不懂了,在暗里看着二木。
“生个重孙子我娘就不寂寞了。”二木又说。
二木的女人就笑起来,“你妈老得都要人看了,还能看重孙子。”
“反正你天天早点回就是了,好不好?”二木也跟上笑起来。
“你想让我把工作扔了?”二木的女人在暗里说。
“把我娘送我姐家我心里更不得安宁,一星期去一趟你算算是多少钱?”二木
把身子欠欠,在暗里看着自己女人。
“我哥能赶上你一半就好了。”二木女人叹口气,有些感动。
“你哥那还叫个人。”二木说。
二木女人不再说话,把手伸过去,二木那里又愤怒起来了。
“也吃不上啥好东西,算了。”二木女人说。
“三块钱的盒儿饭还有肉。”二木想起盒儿饭了。
“歇歇吧,穷人的药就是睡觉。”二木的女人说。
四
二木这天出车的时候出了事。
西门外那一带的路边护栏快修得差不多了,这一天他们准备换架护栏的水泥墩。
说水泥域,实际上也是旧的,只不过又重新用红白两种漆漆过。二木拉了一车翻新
的水泥墩往南边路上开的时候一辆摩托车撞在了他的车上。二木根本就想不到那辆
摩托车开着开着就会一下子弯到自己的车上。
二木下了车才发现那个开摩托的人给甩出去那么远。
交警很快就来了,先扣了二木的本子。
那个开摩托的是喝了酒,躺在那里酒气冲天,流了很大一滩血,人很快给送到
了医院。出事现场也给细细勘察过。二木一点点责任也没有,是那个开摩托的人酒
后开车失控蹿了道,按照交通法规是要罚骑摩托的那个人的款。
二木没见过血,二木给吓坏了,他忽然蹲下来,觉得天旅地转。
人们忙着车和伤员的时候,二木就一直脸色煞白地蹲在那里,血让二木想吐。
“没你的事,你回吧。”事故科的交警队认识二木,过来拍拍二木的肩。
“死不了吧?”二木说。
“死了也跟你没关系。”事故科的交警笑着说。
二木失魂落魄地回了家。眼前是那张满是血的脸。
“你咋啦?”二木的女人正在切山药丝。
“不咋。”二木怕把自己女人吓着。
“你早点睡吧。”二木的女人想起夜里的事,对二木说。
二木忍不住,还是把撞车的事告诉了自已女人。
“死不了吧?”二木的女人说。
“死了也跟咱没关系。”二木说。、
“喝酒最不好。”二木的女人说,“你说小兵在外边喝不喝酒?”
晚上,交警队那边来了人,告诉二木第二天照常出车,还把二木的车本也带了
来。来人姓衣,叫衣小平,三十多了,是个吃辣椒的能手,和人们打赌能一下子吃
大半碗红红的油泼辣子。二木那天还和他比过,二木平时也很能吃辣椒,那一天二
木硬着头皮吃了半碗,那半碗辣子让二木拉了一天肚子。因为吃辣子,二木和小衣
现在关系很好。
小衣在二木家坐了一会儿,喝了两杯茶,抽了几根烟,临走,小衣告诉二木:
“你说巧不巧,那骑摩托的是二队交警李庆的哥。”小衣还告诉二木,二队的李庆
不是个省油的灯。
“不是个省油的灯?”二木看着小衣。
“那才不是个省油的灯。”小衣又说。
送走了小衣,从外面回来,二木对女人说:
“还是去医院看看的好。”
二木女人没主意,看着二木。
“人咋说也是碰在咱们的车上,流了那么多血。”二木觉得应该去医院看看。
二木女人看着二木,觉得二木说得有理。
“要不你就去吧。”二木女人说。
二木和自己女人商量买些什么好。
“光买点水果不好吧?”二木说。
“那就再少买些点心。”二木的女人说。
晚上睡觉的时候,二木忽然呀一声坐了起来,他想起了他的自行车,他把车子
忘在了路上。二木和二木女人都不睡了,他们两个又都把衣服穿好,打了手电去推
车子。夜很深了,整个城市都在安睡,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火车的汽笛声,声
音很远很疲惫,但又很清晰。火车汽笛让二木的女人一下子又想起在外边上学的儿
子来了。
第二天,二木中午去了医院。医院里,那个骑摩托的已经醒了过来,陪床的只
有一个人,是那个人的女人,她马上知道了二木是谁,她也没有说什么。事情与二
木没多大关民。她又能说什么。二木也不知说什么,二木一到这种时候嘴就笨得了
不得。“你好好儿养吧。”二木对那个人说,那个人不说话,半闭着眼睛。二木便
又说,“你好好儿养吧。”那人躺在床上还不说话,把眼睛倒闭起来。
“可能是痛得厉害。”二木在心里说。
“好好儿养吧。”二木走的时候又说。
那女的也不说话,也不站起来,也不送二木,板着脸。
“好好养吧。”二木又说了一声。
那女的还不说话。
出了医院的门,二木的心上好像猛然坠了一个大铁蛇。
“他妈的真是见鬼!”二木骂了一声,然后骑了车子往回走。
“管他呢,你应该来。”二木一边骑车子一边对自己说。
“你就不应该来。”二木又对自己说。
“你应该来。”二木对自己说。
“你就不应该来。”二木又对自己说。
二木这天下午心里就很乱,开车的时候格外小心。
下班回家的路上,二木也格外地小心,天像是要下雨了,果然就下了起来,还
打了雷,是今年的第一阵雷。打了雷,二木才发现下雨了,雨很快把他淋湿了。二
木不敢把车子骑得太快,“如果撞了人,如果撞了人,如果撞了人。”二木心里让
自己骑得慢慢的。天边又打雷了,毕竟是春天,雷好像还不好意思很响亮地打,远
远的,轰轰隆隆的,像在天边徘徊,雨却不客气地大起来。二木只好找了一家小商
店的房檐避起雨来,他蹲在那里,一时间,心里全是医院里那个把眼睛闭起来不理
他的那张脸,还有血。
雨没有停的意思,二木冒着雨回了家。
“要是那人真死了呢?”吃饭的时候二木忽然说。
“我看死不了吧?”二木的女人说。
“要是死了会不会就麻烦了?”二木对自己的女人说。
二木的女人举着筷子愣在那里。
“那人要是私费医疗就更倒霉了。”二木说。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二木提心吊胆地总惦着医院那边的事。这天二木回了
单位,单位是开精神文明的会,让所有的人都要参加,这天恰好路上也没有事,因
为下雨。说是开会,但人们的嘴和心都不在会上,人们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开会了,
会议室的桌椅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会计郝美丽端来了水把桌椅擦了擦,会议室里
便弥漫了湿滚滚的灰尘味儿,这味儿不知怎么就让人很怀旧,很难过。不知是谁买
来了瓜子,人们吃着瓜子,兴奋地说着各自近来的事情。
忽然,有人喊二木,让二木接电话。
“二木,你情人又来电话了,让你去修床。”李家了笑嘻嘻推一下二木。李家
了总爱和二木开玩笑。李家了听过二木的房,知道二木在床上的凶猛。大家都是一
个单位的人,都在一个澡堂里洗澡,大家谁对谁的身体也都很熟悉。所以李家了常
常爱和二木开玩笑。
二木红了脸从会议室出来,手里抓着别人给他的瓜子。
接了电话,二木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二木又木呆呆回到了会议室。
“把床板闹坏了是不是?”李家了还和二木开玩笑。
二木不笑,人是木的。
“你咋了?”李家了觉出二木的脸色很不对。
二木不便说在外边的事,他坐不住,又木呆呆从会议室里出来。
二木站在院子里那株梧桐树下发呆,树上的鸟喳喳喳喳叫得十分热闹。
给二木打来电话的是那个交警二队的李庆,李庆在电话里口气很凶,他一开口
就说“我是李刚的弟弟。”二木当然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李庆在电话里停了停,又
说“我哥的胳膊和腿就能白白断了?”二木的心便排山倒海地乱跳起来,知道是什
么人在给自己打电话了。二木在这边只说了一句“又不怨我”。李庆便在那边愤怒
起来,说“就是跟你一点点关系也没有,就是交通队判你没错,跟你说,这件事也
不能这么轻轻松松地完。”二木又怕又懵,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李庆倒把话说明
白了,李庆那边的意思是,他哥现在没工作,一家人都靠他,所以,要二木这边出
五万算私了。要是二木不肯出五万,“我哥一出医院我就把人抬到你们家去。”交
警李庆在电话里说。
二木懵了,又忽然愤怒得厉害,撞车的事又不怨自己,五万,要五万,别说五
万,二木现在连五百都没有。二木又怕得厉害,他怕这个叫李庆的人真的会把人抬
到自己家。二木打了个冷颤,也许,这会儿人已经抢到门口了。
二木在单位的院里待不住了,匆匆回了家。
二木他们单位的家属院就在单位后边,一转弯就到。二木的心“怦怦”乱跳,
看看院门口没有人,二木心里松了一下。进了楼门,看看家门口也没有人,二木的
心里又松了一下。二木把钥匙插进暗锁,心还“怦怦”直跳,二木的胆子从小就很
小。门开了,家里静静的,娘正坐在床上剥蒜。二木放心了。
“没人敲门吧?”二木问他娘。
“娘不饿。”二木的娘却说。
二木在小屋的床上坐下来,看看外边,心还在乱跳。他决定了,不把这件事告
诉自己女人,怕把她吓着。二木就那么坐在那里,心里装得满满的就是李庆打电话
这件事。
“他妈的凭啥跟我要五万!”二木突然跳起来。
五
这天晚上,二木去了宁金林的家。
宁金林的家在坡南皮鞋厂家属院里,那是一个高坡,坡下是一个很肮脏的公共
厕所,上了坡,有一个澡塘,宁金林的家就在澡塘上边。过年的时候,二木来过宁
金林的家,当时还奇怪宁金林怎么竟会住在皮鞋厂。
宁金林在家,正在吃饭,一家三口围着个可以拆叠的小金属桌子。
宁金林只有一个姑娘,上初中三年级,个子长得很高了,二木一进去,宁金林
的姑娘就进了里屋去看书。他们已经吃完了饭,宁金林的女人把吃剩下的饭菜收拾
下去,给二木沏上茶来。
“吃了?”宁金林问二木。
“吃了。”二木说,其实二木没吃。
“真吃了?”宁金林说。
“真吃了。”二木咽口唾沫,宁金林家里炖肉的香气可真他妈香。
“再吃个苹果吧。”宁金林的女人对二木说。
“不,吃了胃酸呢。”二木说,其实二木的胃不会酸,二木的胃口好得很。宁
金林的女人到厨房去收拾碗筷,二木就把李庆打电话的事对宁金林说了。
“公家不是处理完了?”宁金林愣了一下,看着二木。
“人家才不管公家不公家。”二木说。
“他妈的。”宁金林说。
“咋办?”二木看着宁金林。
“他妈的,还有这号事。”宁金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