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走吧。”我说。
我们回到沙坎上,摩托车不见了。“可能让沙子埋住了。”杨老师说。我们在
原地方翻刨了好一会儿,也没找见摩托车。于是,我们在周围寻找。结果,我们在
大约一百米开外的地方找见了摩托车。显然是被龙卷风卷走的,幸亏掉在一难大沙
包上了,摩托车完好无损。杨老师语气不安地说:“刚才……咱们幸亏躲在背风的
地方了……”
龙卷风的余波犹在。
我们重新上路了。
八
我们找到了琥珀。
而琥珀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呢?
琥珀甚至不是一个村子。
你看不到任何明显的标志。不过是沙漠的延伸而且。惟一不同的是,这里尚没
有完全被沙化,可以看到一些草甸子,有沙蒿,有甘草,尽管所剩无几了。到处是
几尺深的坑坑,每个坑旁边都有一堆沙子。杨老师说:“这都是挖甘草的人干的。”
远处,有几个人影。
有哭喊声隐隐传了过来。
看见我们后,几个人向远处跑了。杨老师说,把我们错认成公安局的人了,以
为我们是来抓他们这些挖甘草的人的。
谁有哭喊的那个人没跑。
哭喊的人竟是王明的爸爸。
杨老师认识他。
杨老师扔下摩托车,大声问:
“怎么了?”
王明的爸爸只是哭。
我看见,他怀里抱着个孩子,那孩子七窍流血,面容模糊,眼睛里、鼻孔里、
耳朵里,全是血色的沙子
我不相信那是王明!
然而,那就是王明。
就是那个瘦小的王明!
“怎么了?”
杨老师的声音都变了。
“狗日的龙卷风……狗日的龙卷风啊……龙卷风…”
“我不应该叫他来呀,我是混蛋呀……”
“龙卷风狗日的你瞎了眼了!”
王明的爸爸只是哭……
九
回到马儿庄,我们向校长汇报了情况。然后,我来到邮局,给银川家里打了长
途,接电话的是我女儿伞伞,“喂……”是她的声音,嫩嫩的,甜甜的,我没有像
往常那样马上说话,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拖着怪腔让她猜“我是谁?”“喂……”她
有点奇怪了,我才说:“伞伞,我是爸爸,叫你妈妈……”我听见伞伞在喊:“妈
妈,来,我爸爸……”“喂……”这次是我妻子高原的声音,亮亮的,净净的,
而我竟张不开嘴,像得了失语症,我听见高原问:“喂,怎么了?”我这才勉强发
出声音:“银川刮风了没有?”高原说:“银川天气好好的……你声音怎么不对劲?
乏不拉耷的?”我说:“没事,这边刮大风了,是沙暴……”高原问:“你没事吧?
不行就回来。”我答:“我没事,挺好的……”高原说:“我们也挺好的,别担心……
还有什么?挂了?我的锅糊了!”
十
当晚,宁夏电视台播发了龙卷风的消息:今日下午四时许,我区盐池县马儿庄
境内出现一次历时十五分钟的特大龙卷风,造成四十九间房屋裂缝,十间揭顶,两
棵高约十米、生长三十二年的大树被拔起,五人死亡或失踪,牛羊、鸟雀被刮死者
不计其数……
十一
过了许多天,我差不多不再念叨王明了,我请马珍珍带我去拜访她爷爷。她家
不在马儿庄村子内,而在距离村子约五六里的名叫葫芦滩的低地里。
我和马珍珍从学校开始走,先翻过一道长长的沙堤,然后便看见了葫芦滩。那
是完全不同的景象:成排的杨树,成排的柳树……密密的灌木丛;脚踩在地上的感
觉也渐渐不同了,我想,这才是真正的草甸子呢!由芨芨草、莎草、苦豆子、甘草
铺成的草甸子。有一种墨绿色的草,一丛一丛的,随处可见,我叫不上名字,我问
马珍珍:“这是啥草?”马珍珍说:“是老瓜头,还没开花呢,开了花好看的很,
蓝蓝的…
我看见了林带中心的两间平房。
“老师,那就是我家。”
“老师来了,爷爷……”
马珍珍先对我说,接着喊。
我终于看见了远近闻名的治沙能手牛作孚老人。与我想象的竟很相似,脸盘宽
而黑,眼神里透出一股子犟劲儿,说话声音洪亮,只是腰明显驼了。“是陈老师吧?
快来快来,我们珍珍回来老夸你着呢……”老人爽快地说。我说:“您老身体挺不
错的。”老人马上说:“到底不行了,过七十的人了,不过,能吃能睡,啥病没有…”
走进其中一间屋子,我颇为吃惊,令我吃惊的不过是“清爽”二字。在马儿庄,
几乎所有的屋子里都少不了一样东西沙子。窗台上、家具上,甚至锅里碗里,
随处都能看到沙子。而在牛作孚老人的屋里我确实找不见丝毫沙子。地上铺着砖,
砖缝里干干净净。炕上的被褥也很整齐。炕后面的墙上贴着几幅退色的剪纸,很生
动。
“是您剪的吗?”我问。
“我没那水平,是珍珍妈剪的!”
想不到,老人竟毫不忌讳。我不好意思多问什么,便继续盯着那几幅剪纸:不
同形状的兔子和不同形状的猴子……虽然退色了,而灵气依然,生动依然。
“我属兔,她属猴……”
“谁属猴?”我有意识地问了一句。
“还有谁,她妈。”
老人指着旁边的马珍珍。
马珍珍正给我端来一杯水。
“她妈还回来吗?”我问。
“不回来了……走了六年了。”
我并没有从老人眼里看出一丝幽怨。
“外面玩去珍珍。”老人说。
珍珍很听话地出去了。
“当时,没留下啥话?”
这样套老人说话,我实在不好意思。
“没有。”老人简单地答。
“我听说……”我欲言又止。
“拿走了三千块钱……其实,箱子里的钱比三千多,只拿了三千,不过就是个
路费嘛……”老人把面前的煤油灯点着了,手上握着个青铜烟瓶,动作缓慢。
“都说她把我骗了,我不这么看……我倒觉得,她是看得起我。”老人使劲吸
了几口“水烟”,然后持重地说,“退一万步想,她起码相信我是个厚道人,对不
对?要不然,她咋敢把亲生骨肉撇下呢……反正,不管别人咋说,我是这么想的。”
我使劲点头。
“就算她是个骗子,谁先骗的她?马小虎不是我们马儿庄的人吗?是谁把人家
姑娘骗到这种……栏杆地方的?”
说到这儿,老人动情了。
我不想再提别的问题了。
十二
后来,我和牛作孚老人成了朋友。我应邀从学校搬到林子里来住了。马儿庄街
上的一些人,比如那个走路令人想起鸭子的矮个男子,那个说“再出十个治沙能手
也没用”的老者,还有学校的一些老师,总想从我嘴里套出些关于老人和李蓉的风
流韵事,总喜欢这样问我:“老家伙给你说了没有,那四十天,他到底弄成过几次?”
我总是胡乱应付过去,而事实上老人的确给我讲了许多他和珍珍妈那短暂
的夫妻生活,甚至他和前面三个妻子之间的一些趣事……有很多值得一讲的东西,
遗憾的是,我一直没心情讲出来。每天我和马珍珍走在学校和葫芦滩之间的路上,
我教她唱歌、给她讲故事,她呢,给我背课文、跳舞……有时候,我们会谈起她的
同学王明,她总是用地道的马儿庄话问我:“老师,以后我还能见着王明吗?”我
只好如实说:“见不着,永远也见不着,因为他已经死了。”马珍珍就沉默下来了,
就像在课堂上,一个问题她并没有听懂,却不得不沉默着
有时候我们还会谈起她妈妈。
“珍珍,知道你妈妈走哪儿了?”
“当然知道,回她家了!”
“她家?她家在哪儿?”
“在南方呀。”
“南方有多远?知道吗?”
马珍珍就伸开两只胳臂说:
“这么这么这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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