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笑了,说,老婆想给一只丑鸭子打扮成一只白天鹅,结果哪,却成了一只鸡。小
青也嘿嘿地笑了,小青说结果哪,结果是鸡飞蛋打。买子说大过年的,怎么说不吉
利话,应该是鸡犬升天。小青嘴角翘了翘,似对自己顺P说出一句不吉利的话感到意
外,她马上改口,说好,鸡犬升天,让你鸡犬升天吧。
买子小青和小凤几乎是脚前脚后,买子和小青刚刚进门向二位老人问了好,国
军就在后边把小凤用自行车载到院子。火花喊完俺姐回来啦又喊俺哥回来啦。林家
大院子是一扫以往的清静,被相互的拜问声鼓噪起来。买子和国军已经有过一次冲
破因往事造成心理障碍的酒桌谈话,再次见面他们热情握手。他们刚刚进屋,小青
就要求一起到邻居家走走,说今后他们不在身边,父母需要邻居的照顾,咱们应该
挨家拜拜。
初二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早起白白的雪花继续在已有七八寸厚的雪地上堆落,
天地之间一下子缩短距离苍茫一色。初三这天早上,小青在一家人打扫了院子里的
雪、吃完早饭之后,一本正经告诉大家,说你们玩吧,我有重要事情要办。家里所
有人都异常惊奇,一齐把不解的目光投向小青。古淑平说,大正月的办什么事?国
军对小青类似拆台的行为有些不满,他说昨天你还那么懂事,今天怎么又走回老窝,
我以为你变了呢。
小青先是把众人制止她外出的话当做耳旁风,自顾穿起枣红色呢子大衣,围上
围脖戴上手套,而后,在她马上就要迈出家门之前,捂在围脖里的嘴发出声音,她
说,说真个的,我真是有很重要的事,这事对咱们林家很重要。
小青和月月
小青从上河口往下河口去的时候,曾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在水库坝堤上晃动,
但怎么也想不到那会是月月,想不到月月会在正月初三就上了旁人家。小青一路带
着小跑,她想如果能在月月还没到古家就追上她,是再好不过的事。大雪静静地下
着,覆天盖地的样子仿佛要彻底淹没这个世界。小青很快望见走过水库南堤拐上山
路的月月。月月的脚窝已被新落下的雪充填得有些模糊。小青顺着月月走的路线,
却要错开月月的脚步。雪在小青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雪在小青头上发出唰唰
的响动。小青一步快似一步,一会儿工夫就冒出一身热汗,在快到后川屯街时,小
青追上了月月。小青三步并成两步超过月月,在月月眼前一横挡住去路。月月见有
人挡住自己,往后退却了一下。当小青在雪地里一匝一匝绕下围巾,月月脸蓦地变
了颜色,变得如雪一样苍白。月月说,我知道你迟早会找我,小青狐疑地看着月月,
心想她怎么会知道。月月说,我已经作过检查,不用你领。小青松了口气,终于明
白她指的是什么。小青说月月,我从来没想领你去检查,月月说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小青说一会你会知道。月月不再说话,让立在沟谷边的路中央,等待小青说话。小
文说你的身子能不能行,咱俩往回走好吗?月月说上哪?小青说不上哪,我是想咱
们站在这让别人看了以为出了什么事,咱们随便往回走走,边走边说。月月寻思一
会,转过身去,朝被她俩踏出窟窿的来路返回。小青先是跟在月月后边,走出几步,
又走到月月前边,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小青觉得这种一前一后的方式不利于说话,
可是路又太窄。月月好像与小青有同感,也没有催促小青,她们走到一个通向坝堤
的野地时,终于走成平行,小青这时打开话匣。她说月月,我想知道,你还爱着买
子?月月停住,这是一个多么古旧的问题。月月说你找我是为了这个?你这个时候
来戏弄我有什么意思?你不觉得你大恶毒?
小青一直自信地朝前走,并边走边说,我不是戏弄你,我是想真实地知道,然
后再告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月月再次迈步,月月说你应该想到,我不会告诉你,因为你不会相信。
小青说,你不必告诉我我也知道,你爱他。
月月在心底里哼了一声,但她没有表露出来,她只说你认为是就是,我管不了
你。
小青停下脚步,等着月月。小青说月月,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好好谈谈,并
不想跟你斗气。
月月说我们之间除了计划生育还有什么好谈?
小青说月月,小青的语气变得十分柔软,像她们春天某个月夜的散步。小青说
我明天就离开歇马山庄了,永远地离开。
月月说你离开与我有什么关系?
小青说有关系,那意味着我跟买子离婚,你跟买子结婚。
月月一时哑言,月月被突然的信息击得一时哑言,她的大脑发生断路,应该说,
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小青争着抢着嫁了买子又要弃他而去,小青弃他而
去之后居然让自己来收拾残局,一个多么恶毒的设想。许久,思维的线路接通,月
月说,林小青,你以为我是谁?是一个破烂?或者是收拾破烂的老人?你以为我还
爱着买子?你以为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你知道吗你的自信是一种恶毒的自信!
月月走得很快,好像追求行动和语言同步。
小青没有在乎月月的抢白,依然柔和地说,月月,你可以这么说我,你骂我我
都不生气,我只想告诉你,我是真诚的,我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我和乡村之间,
根本没有感情,我和买子之间,也没有多少感情——我是指那种让我心疼的感情。
我对我当初的选择是说不清的,而结婚之后我愈来愈变得理智,愈来愈能理清自己,
这并不是说我当初对买子没有真诚,而是这真诚经不住现实的推动,经不住我心底
那个一直燃烧着的理想的推动。小青的语气由柔和而执着,她说,我认为爱一个人
至少他能让你为他付出一切,可是我做不到付出一切。只要在歇马山庄,我就做不
到这一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发现只要让我留在歇马山庄,我就会计较
个没完,也许我血管里有我父亲留下来的东西——设计。我和父亲都喜欢设计自己,
一旦发现所走的路与设计的不符,便要挣脱,便寻求改变……小青说说停顿下来,
她发现她说走了题,她找月月不是要说这些,而是向月月指出留在她命运当中的一
条道路。可是就在这时,她们从野地走向堤坝,再次分成一前一后,月月后,小青
在前。
许是确实感知了小青的真诚,月月反映机敏的抢白没有了,她一步一步走在小
青前边,踩着参差不齐的来时的脚窝,她目光有些迷乱,不知道那脚窝哪个是自己
的,她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脑里思考着小青说的设计。她有没有设计过自己
呢?有没有因为不符合设计就去着手推翻呢?显然是没有。她发现她从来没有跳出
现实看现实,现实是那样的亲近着她,她是那样亲近着现实,为每一种每一样的现
实付出,一点一滴。她爱母亲哥嫂,她爱教学,她爱国军,她爱买子,她爱她怀下
的孩子,这一切都不是她设计过的,可这一切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它们来了,她
就不顾一切……她是怎样一个人啊!这么想着,月月突然慢下脚步,她抬头望了望
水库对面的雪山,说小青,我明白你的意思。月月的声音也柔和了许多,你在寻求,
在挣脱,而你认为你挣脱掉的,正是我需要的,我从不去设计自己,只要需要……
小青说,不,你不能这么说,需要很重要,我离开买子,离开歇马山庄,正是
一种需要,我说我在寻求,在挣脱,在设计,实质是在分析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需
要。
月月说好,你说的有道理,那么,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买子,我已经不爱他了。
片刻的沉默,只有脚下的雪在咯咯作响。小青说怎么可能,你怀着他的孩子。
月月说,就像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会离开买子一样,你也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不
再爱他,我们共同走过一段各不相同的经历,经历能够改变一切。
小青说那我想问你,为什么要留下孩子。
月月说,这是我跟你的不同,我向来不设计自己,我起初是因为爱买子,后来
便是因为爱着孩子,我知道生下他对我的前途、命运毫无好处。
月月说完这句话,她们已经走下堤坝,来到通往姑嫂石的山路。月月停下来,
不知她们有没必要还往前走,可是小青走过月月,并没有到此结束的意思。见小青
继续迈步,月月迟疑了一下,而后慢慢跟上。她们的身子被雪裹成臃肿的白色,她
们的裤脚和鞋也变成白色,走了一会,高坡路滑,小青回头等着月月,要伸手搀扶
她,月月没有搭手,自顾自地踩稳脚步。小青说月月,你应认真考虑一下,我不相
信你不爱他,真的,你想想,我走了,你腹中的孩子又是他的,你俩走到一起,是
天造地设,我只不过在你们之间插了一脚,其实仅仅是插了一脚,什么都没留下。
月月截住小青,说你说得可太轻巧,留下的太多太多了!
小青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买子不会因失却我而多么难过,但这个前提
必须是机回到他的生活中。
月月说小青呵,为什么总是要由我们来填补他,他为什么失去谁都可以不难过。
小青在漫坡上用了一下,小青说买子是个典型的注重现实的人,他不管失去什
么,只要不违背现实,当初弃你娶我,是这个现实在起作用,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
如今我走了,你独身,又怀了他的孩子,你与他结合,这最符合现实的。
这句话撞入月月耳膜时,她激灵一下,好像有人往脸上甩了一把雪,她一阵发
蒙之后,说不出话来。
小青接着说,我是希望,在我临走之前,听到你答应的话。
月月浑身一阵发软,呼吸也有些短促,她不知道,小青话里的哪一部分内容打
击了自己,或者说触动了自己,自觉得刚刚还是结实有力的脚步一下子趔趄起来。
她趔趄着跟着小青走到姑嫂石篷,她们的目的好像就是姑嫂石篷,因为她们走进无
雪的石篷里竟再也不动步了。月月粗粗地喘息着,极力像小青那样往地上抖着脚上
的雪,她后背依到墙上,脸往后扬起,闭上眼睛。她好像累了,特别想休息,紧紧
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小青发现,月月冲石篷扬起的脸腮上,滚下来一双泪珠,而
后那眼泪线似的从眼眶往腮下滚落,一串一串。小青说月月,不要犹豫,选择吧。
月月没有反应,她已无力反应,她只在心底里冲小青摇摇头。小青无法知道月月的
难过,她最初留下孩子,是因为爱着买子,是想用腹中的孩子来证明她的爱情,后
来她经历了涅(上般下木),她留下孩子的目的有了改变,仅仅是因为爱着孩子。可
是,她想不到,命运会如此残酷地捉弄她,当她觉得一切都与买子无缘,真正地从
泥淖中走出来时,小青又为她设下这样的陷阱……她是可以置小青与买子的一切变
化于不顾的,可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孩子的父亲站在她的面前,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
生下孩子的勇气,这并不是说还爱着买子,这和爱不爱没有关系。眼下,月月考虑
的不是回不回到买子的生活中,而是面对这样一种境况,她发现,她生孩子的勇气
在渐渐丧失,这让她无比难过。
小青走近月月,从兜里掏出手绢,为她轻轻拭擦着泪水,泪水却并没因为小青
的拭擦而停止,它比开始流得更欢。月月喉口滑动,一口一口吞着泪水,月月说林
小青,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月月的话语低弱得如蚊虫在叫,但小青还是听
见了,她听见了,她知道月月指的什么,但是她没有正面回答,她也知道月月无须
她的回答,她只怪怪地叫了一声嫂子。她说嫂子,如果没有一场大火,你本来应该
是我的嫂子,如果我在县里或者乡里找了工作,我也不会阴差阳错……小青其实是
在假设没有命运这只恶魔,这种假设十分苍白,可是月月却在小青的假设中止住眼
泪。月月低下头来,用冻红的手揉着脸阻和眼睛,她的脸腮和眼睛已经很红。她说
小青,请原谅我说你刻毒,你的存在确实影响了我的命运,是那种破坏性的影响,
虽都不是故意的,对我确实有它刻毒的一面,现在我想告诉你的就是,我不能答应
你的请求,那肯定是不可能的,我想,我的决定不会影响你的选择,我也该设计一
下自己……月月说到后来身子从石壁上挺起来,脚在地上狠劲顿了两下,好像为了
表示她的决心。
小青的嘴瞬时变得锋锐脆快。我那么羡慕你能投入地爱一个人,我从爱了一个
人遭了挫折以后,我不能投入,我总是清冷的站在情感之外,再也爱不起来,我恨
我变得那么清冷那么理智,我很悲哀……我期盼着我的投入,我离开买子正是为了
能去像你爱买子那样投入,因为我一直觉得我的投入是在城里,我从小就喜欢城市……
可是,你让我失望,你原来也是那么飘忽,那么无情,那么三心二意,你其实压根
就没爱过买子,你只不过是因我哥有病一时空虚,买子不过是让你空虚的肉体得到
满足,我看到了,仅此而已。小青连珠炮似的说着,好像那话早已在心底准备好了,
只等给她一暗示便梭梭穿出。
出乎意料的是,月月没有因为小青的刺激而激动,非但如此,她比以往任何时
刻都冷静,她冷静地看着小青,看着这个喜欢操纵一切的精灵,说,你引我来姑嫂
石篷,就是为了这一梭子弹?若是当初,我会被你打重,我会七窍出血,我也曾经
以为我不过是为了一时满足,可是我验证了,不是……我们都比传说中的姑嫂不幸,
我们居然有着漫长的时间,来把自己曾经为之疯狂的感情化作过去,让它变质变色,
我们实在不比传说的姑嫂幸运,她们还没有机会了解,爱原来可以转变,转变成另
外的东西,我也像你曾经羡慕我那样羡慕她们,可是我不是她们,这很不幸。
月月边说,边朝石篷外面走去,鹅毛一样的大雪被子一样覆盖了苍茫天地。石
篷外边一派寂然迷氵蒙,不见山脊,不见树林,不见房屋,房屋变成了一个个雪堆。
月月走出石篷,长长吁了口气,说小青,咱们走吧,很遗憾你没能最后操纵我。月
月发觉她的语言也有些刻毒,有些近朱者赤的味道。小青却并没在意,她们重新走
回除了她们,不会有任何人出来走动的山道。小青扶着月月,亲切地说道,月月姐,
我操纵不了你,这也许是好事,是有利于你的好事,不过,我只是有一个请求,你
如果不离开歇马山庄,我希望代我关心关心买子,他其实是个很可怜的人。他是我
走后的唯一牵挂。
月月没有回答,但她用臂弯将小青伸过来的手紧紧夹了一下,使小青能感到两
个人之间的彼此依附。她们一步一趋走下山坡。
小青走了,找回月月的希望断送,买子过日子的积极性没有受到多大挫伤。买
子很快进入对另一种生活理想的设计中。
月月独自到医院去坠了胎,当她看见一个红彤彤的肉球从胯下滑落时,觉得一
切都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小青对买子尽了最后的妻子责任,就好说好散了。
买子向月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