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昨天下响,她上我那去,其实是知道咱俩的事,是去……你妈就……买
子觉得最心底有股力量反对他这么说,然而不待他说完,小青赶紧截住,程买子我
不想知道我未来的丈夫跟谁好过,希望你能懂我。买子停住讲述,直奔主题,小青,
你家人没拿月月怎么样吧?小青不想让买子知道月月爱他铁了心,小青故意大大咧
咧说,别把我们林家人看得那么小气,我爸和我哥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先说说咱
俩的事吧,我爸说半月内就给咱订婚。
买子终于有些放心,然而当他听说要跟小青真的订婚,一种新的关系构成使他
心里禁不住生出一丝凄惶。人生多么不可思议,他对不起月月,还有国军,他们却
要成为他的舅哥舅嫂,他真不知道将来如何面对——心安理得的面对。
月月
月月住进学校的事情办得还算顺利,那日上完课她就到校长室找到孙校长。月
月说孙校长,我和林国军闹不和,想在外边住些天,避开一些日子,也许比天天在
一块好。校长愣了,他问怎么会不和,你这性格怎么……月月说,孙校长,先让我
住下来,清官难断家务事,慢慢的我再跟你讲。校长看看他的教师,他一向信任月
月,便点头说行,那就和住校生一块挤一挤。月月说谢谢孙校长。
安顿下来之后,月月没有因为自己遭遇的事情而在学生面前流露一点伤感和难
过,她和她们一起打水、吃饭,饭后和几个女生结伴到街上散步,只是当学生要回
校上晚自习的时候,她一个人留下来,留在人影绰约的镇上,看一辆又一辆汽车穿
街而过,看一对又一对情侣挽手而过,这个时候,她的心疼,便和混沌的、无法理
清的疼痛统在了一起。
其实那混沌的,一时无法理清的疼痛一直都在,只不过白天她无法打开,或者
说她不敢打开。这疼一经打开,便像没有涂药的伤口,血淋淋的新鲜。买子平淡的
态度,小青别有用心的关注,国军狰狞的面目残忍的羞辱,都让她看见汩汩流淌的
血。月月心里的疼已不再是过程中的疼,不再是纠缠在某一件单一的,暂时的事情
上的,比如不是最初爱上买子的疼,不是后来得知买子要娶小青的疼,也不是被国
军羞辱的疼,现在是这一切疼的结果,是看到了命运中某种不曾期望的结果。这痛
里没有怕没有恐怖——面对这种结果月月毫无惧怕,而只有委屈和恨。她的委屈里
绝对没有后悔,只是她这么执着地走出轨道却经历了失败,那个人让她打碎了一切,
失去了一切却最终失败。
对于一个乡下女人,对于像月月这样没有走上大学却有机会做着代课教师的乡
下女人,其实真正的成功是由民办转为公办,是通过自己的工作和努力,结束自己
乡村户口的命运。只要抓住机会转正,只要勤恳钻研等到转正,她就永远区别于乡
村指地过日子的乡村女人,她就一辈子有了城镇户口,有了待遇。这些年来,她也
一直认真而勤奋的做着,从不放过对一个劣等生的辅导,然而月月怎么也不会想到,
她会有朝一日,把这一切都看成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身外之物,月月怎么也无法想
到,她眼下心里刀搅一样疼着的失败,是因为一段并不正当的感情,她把这不正当
的感情看成正当甚至看成她生活当中、生命当中最重要、超过一切重要的东西,她
怎么能会这样呢?一个自以为正派、正直的农民的女儿,她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呢?
在漆黑的夜色中,在小镇上浓浓的汽油气味中,月月面对揭开的伤口问着自己,
她无从回答。她只知道,如果现在,买子突然站到她的跟前,告诉她他要娶她,或
者,不一定娶,只告诉她他还爱她,她的伤口会悄悄地愈合,她会觉得即使让她回
到农村种地,不再教书,她也万分欣喜。可是买子没有这层意思,那天东崖口草房
里,他的态度是清楚而明朗的。如果说还有悔,月月真为自己的迟疑、矛盾后悔,
为自己的不了解自己后悔。可是这么悔着,她又痛恨买子,他应该给她机会,他其
实从未给她选择的机会;他即使不给她机会,也不能这么快的就把相互发生的、拥
有的一切一笔勾销。月月在想到买子对自己的态度时心口缩紧着,有一种更深层次
的疼在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显现出来,就像一只一直隐匿在苹果核里的虫子闻到空气
中的香味,一趋一趋爬动出来,因为接触更大的空间,灵活的脑袋四处摆动。
从身体更深处爬出来的虫子不只一只,而是两只三只,它们堂皇地在月月的灵
魂深处探头探脑,噬咬着她,咀嚼着她,让她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揭破伤口的疼痛是那样的撕心裂肺,可是月月又是那样急切地盼望放学,盼望
入夜,只有在放学之后,在夜晚里,她才能够放纵自己,才能尽情地梳理自己。
因为连夜失眠,月月对早饭没有半点食欲,可是为了保证在给学生讲课时胃肠
不发出辘辘的叫声,月月总是坚持着跟学生一起走进食堂,打一碗稀粥吃一只饼子
和一小盘咸菜。这天早上月月刚刚走进食堂,闻到食堂飘出的油腥味,就感到胃里
翻江倒海往上搅动,她捂着心口退了出来,一股粘液随即吐出来,月月大口吐着,
哇哇的呕吐声震动了空旷的操场,当她终于止住呕吐,镇静地寻找呕吐的原因,她
一霎间出了一身热汗。
一段时间以来,焦虑和焦躁使她忽视了一件事情——她已经四十多天没来月经
了。真正确定自己怀孕是在星期天上午十点,月月坐车到县医院作了检查,一个脸
上长着麻斑的女大夫,做完宫颈检查看完化验单,表情淡漠地说,你怀孕了。女大
夫的冷淡好像知道月月怀的是别人的孩子。月月笑了,月月面对陌生的大夫和事实,
由衷地笑了。这笑,是从刚一呕吐时就积蓄在心的,她怀了孩子,怀了买子的孩子。
她终于有证据向国军、向小青证明她是跟了人了,像一个打赌的人终于证明自己是
赢家,月月清癯的脸上被笑冲出层层波纹。很快,她就被一个清脆的声音击倒,那
不是我的孩子!她不会告诉买子国军有病,而买子只要不知道国军有病,他就不会
相信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买子只要不相信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买子就不会重视她对
他感情的分量,她没有任何东西可向他、向他们证明……经历一次击倒,月月发现,
眼下对于自己,向国军和小青证明什么都没有意义,最有意义的是让买子知道她怀
的是他的孩子,是让买子在知道她怀了自己的孩子后,改变跟小青结婚的决定。
尽管月月担心买子不会承认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但一个重大的决定还是产生在
一瞬之间,月月脸上的笑纹被一种庄严取代。她离开医院充满来苏水味和血腥味的
走廊,向门口走去,她想她爱买子,她太爱买子,她要生下他的孩子,她要让他知
道,她怀了他的孩子,她要找到他告诉他争取他——最后的争取。决定一旦形成,
月月便如一个出征的壮士,迈着坚实的脚步离开医院奔向车站。
月月和买子
月月离婚的消息没隔几日,就在歇马山庄山野屯落传播开来,人们相互传播的
迅速就像秋风在割倒了庄稼的平川秃岭飞行。
买子大约是最后一个知道月月离婚的人,由于小青的隐瞒,买子一直以为国军
和月月和好如初,他还时常在思考工作之余,构想跟小青关系明确后,上丈人家如
何启齿把月月叫成嫂子,这对他似乎是一件只需时间才能帮助完成的事情。然而他
完全不晓得在他的生活后面,因为他发生了什么。买子得知消息是从小青口中。村
部里的人以为他早知此事,没有任何人当他提起。小青原本打算隐瞒到底,直到他
们结婚——小青预感她和买子结婚的日子不会很远。可是近日来小青改变了主意,
她保不准买子会不会从别的渠道知道这件事情,她想与其让别人告诉,还不如自己
先说,这一方面坦露自己的自信、真诚,一方面可全面了解买子听到此事后的反应。
她只想看到买子的反应,然后设法引导他,就像她当初一点点引他向自己就范。
那是买子在镇上开会后的第三天早上,买子刚刚进屋小青就跟了进来,她进屋
并不表现以往的热烈,她淡淡同买子笑,使一个飞眼儿,而后漫不经心地说,我哥
我嫂离婚了。她本想调皮地开个玩笑,说程村长,民女有一事相告,翁月月同林国
军已经离婚,可是刚要开口,又觉这件事对买子刺激一定很大,不宜采取戏谑的态
度。买子确实很受刺激,脸皮瞬间冻住似的一动不动,正准备拿什么的手在半空划
了一下,而后悬下来。他直直地看着小青,极力使自己变得平静、平常,然而他还
是做不到,他不敢想象,不敢想象月月会在自己已经明确了态度的情况下坚持离婚。
买子说,小青,我……我对不起月月。你……是这么看吗?买子的嘴唇此时有些笨
拙。买子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对不起月月,然后是想知道小青对这件事怎么看。小青
却很郑重地说,买子,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原来没想告诉你,但我现在必须告诉
你。小青尽量使语言变得郑重,小青说,月月离婚的根源在我哥身上,我哥有病,
那方面有病……你记得新婚之夜那场大火吗,是那场火吓的。小青并不正视买子,
她说月月后来走近你,也完全因为我哥的不行,并非是什么爱情。买子悬下来的手
放到腰间,脸皮依然冻住似的,没有表情。许久,一缕日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刺着
了他的眼睛,他车过脸低下头去看脚下的泻进来的光影,买子说,月月原来这么不
幸,她原来这么不幸。小青依然不看买子,而是故意转回身子,作出要走的样子。
这时买子突然警觉,用瞬间的微笑化开脸上的冰冻,揽住小青,将小青紧紧扎进怀
里,而后低头用嘴寻着对方的嘴唇,死死地吻着,一边吻着,一边用短促的音节说,
别生我气,我爱你,我是爱你的。小青噗哧一声笑了,看透一切的智者似的笑了,
说我从来没怀疑过你爱我,我相信你爱我。其实小青心里十分清楚,一个男人听到
自己刚才复述的消息最切肤的感觉一定是受骗上当,不管他是否爱过对方。小青趴
在买子怀里,再一次被自己的聪明感动,小青看到自己在感情这件事上对买子的操
纵,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程度。买子说小青,我真怕有一天,你因为你嫂子,呵不,
月月,你因为月月的事生我的气离开我,我今天告诉你,其实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她也许像你说的那样,因为需要才走近我,而我一直就觉得她是姐姐。买子的话曾
经说过一回,他的一再强调让小青受了感动,小青被自己感动又被买子感动,从买
子怀里挣脱出来,说你放心好了,我从未觉得你和月月之间有什么,不过她是一个
偏执的女人,我真怕她到处去说她爱你,或者说为你才离婚,那对你影响不好,你
现在……买子赶紧截住小青的话,不会,月月不是那种人绝对不会。
然而就在这天上午,月月突然在村部坪场上出现,就像砍倒的庄稼突然又在地
面上站立,买子看到月月心里陡地一颤。月月揭开屋门,目光静静地对准他,慢条
斯理说买子我找你有事,他感到自己几乎是一身冷汗。
买子极力平静自己,迈出坦然的脚步。他跟着月月,月月推车走在前边,细瘦
的腰肢一摆一摆,让买子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亲切又伤感——买子在看到月月细
瘦的腰肢时,莫名的恐惧让位给伤感,他想起她的不幸,走到坪场边缘靠近村小学
操场,月月停住转过身,深情地看着买子,月月的目光有种吞噬买子的深情。买子
起初躲闪,像躲闪刺目的日光,后来就被这静静的水一样流淌的深情淹没。买子说,
翁——翁老师,你找我有事?月月脸腮的肌肉瑟缩了一下,似乎对这种叫法不太习
惯,但她依然是深情的,静静的,静静得有些贪婪,就像一个饥饿的孩子面对一只
油饼,她贪婪地看着他的脖颈,他的洁白的牙齿,憨憨的嘴唇,她是多么想看见它
们啊,她是多么想这熟悉的一切归自己所有啊。月月终于翕动嘴唇,月月说买子,
我怀了你的孩子,你的。月月的语气有些急切。
像正洗着澡的水一下子变凉,买子蓦地觉得肌肤起粟,一颗卵石一样凉滑的东
西顺胸腔往下沉,他说不可能,怎么可能?!
月月目光跳到远处,而后又落在买子脸上。再度落回来,买子发现刚才那静静
的东西不见了,好像在一跳之间被什么物体猎走,随之而来的是冷峻,能够穿透一
切的冷峻。月月说,我不会骗你,是真的,买子,我爱你,我想和你结婚。当说到
爱时,月月心狠狠疼了一下,眼眶涌出泪水。她不看买子,而是看着远处的山际,
似乎很怕泪水掉出来。
月月有了自己的孩子,月月说要和自己结婚,不可能,怎么可能。买子下意识
重复着,顺胸腔下沉的物体渐渐变成一些针尖往心上扎着,瞬时,他也感到背后小
青的目光,村委们的目光向自己背上扎来。他想起小青的话,月月是个偏执的女人。
看来月月确实是个偏执的女人,尤其买子想起,她是因为国军有病才走近他,买子
一霎时调整好情绪,买子说翁老师,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感情,可是你
知道,你知道我是已经决定要娶小青的,这孩子……买子说到孩子,迟顿了一下,
好像这两个字不该是他说的。他说我不敢肯定他真是我的,不过不管是不是,我带
你去打掉,我会帮你的。
泪水终于跌落下来,月月说买子,月月的语调由急切复归到平静,一种难以理
解的平静,当听到买子说完这番话,月月自己都不知道她一直急切地盼望得到什么
的心情会一下子平静。月月说买子,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请你原谅,我想,是我错了,这孩子不是你的,是国军的,他怎么会是你的?月月
说着,移动自行车往外边走,刚迈出两步,就跳上去,悠悠远去。
买子站在那里,目送疾速远去的月月,心里想月月到底怎么啦?她怎么这么莫
名其妙不可理喻。买子觉得自己被月月搞得很糊涂,月月常让他很糊涂,似近又远,
似是而非。买子摇摇头,平息着心绪,堂而皇之走回村部。
小青和买子
自从那样一个时刻,小青在孤寂的日子中走进自己设计的圈套并最终决定嫁给
买子,买子一直希望小青能在黄昏之后,突然之间来到独处的小院,像庆珠当初那
样,像月月那样。不,绝不要像她们那样,而像一个真正的这个院子的主人——女
主人。可是买子等待多时一直没有等来,买子不明白开朗大方的小青为什么在这件
事情上那么在乎,村里没经订婚私自来往的人家早已屡见不鲜,有一回他们下班一
同走回屯街,买子曾经直白地邀请:陪陪我去。小青却说,你以为我是月月?
小青不在晚上到东崖口与买子幽会,并不是小青害怕走了月月的老路就做了月
月的替身,而完全因为那个幽会的结果,会使她提前走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