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处小心,她为人忠厚,做事勤快,很得汤国梨欢心,汤点了大红蜡烛,收五妹当干女
儿。有些银钱出入之事,甚或买菜购物,常差遣五妹去办,过了些日子,亲自陪五妹去
选择读书的学校,送到同德产科学校去。不久,因章导另筑金屋,三姐和姐夫间产生了
裂痕,婆婆站在儿子一边,三姐于1945年和丈夫分居,于1948年和章导离异。三姐是要
强的人,在银行找了份工作,把四个孩子拉扯大。
三姐的事,就此叙过。五妹的长成后的生活,全和几个姐姐的际遇有关。三姐家庭
的变化当即影响到五妹,1945年12月,远在昆明的父母把五妹召唤到身边,到了昆明第
一餐,五妹吃了满满二碗饭,把桌上的汤汤水水全喝了,母亲爱怜地看着,说:“啊哟,
看上去你在上海没有吃饱过饭吧?”五妹抹抹嘴说:“不是没有吃饱过,是没有吃好过,
寄人篱下,夹筷菜,也要掂掂筷头的分量,好比,好比裁缝师傅……”五妹想到尚书第
里裁缝鼻子尖上的清水鼻涕,不由笑出声来。父母心疼地看着清瘦的五妹,安慰说:
“好了,好了,如今回到自己家里了。”这次回到父母身边,五妹还高兴地见到了父母
在昆明生的六弟望昆。
其时父亲在云南大学图书馆当主任,和大姐家一起住在圆通街连云巷,龚自知把龙
云赠金盖了所住宅,自己设计,有三幢楼,有草地、竹林和花园,父母和姐姐都对她爱
护备至,五妹觉得仿佛又回到了欢乐的往昔。
龚自知那时是云南省参议会议长,思想进步,正在积极做龙云的工作,龚为人狷介
狂放,除为了工作结交政界人士外,至交都是一些教育和文化界的知名者。他说话诙谐,
处世随和,但心里蕴藏着不能出口的话。他的书房里放着各种酒,有白兰地等洋酒,有
昆明出名的老卤玫瑰酒,不时喝上一盅浇浇胸中的块垒,又常常独自一人穿街走巷到小
酒馆里独酌。他衣着朴素,一件布质长衫,脚着布鞋,小酒馆里喝酒的人都不知道眼前
这个普通的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龚自知。五妹来后,他为了向她介绍云南的风土人情,
常常带着她到处走动,五妹善解人意,静静听他的酒后真言,又勉强陪他喝两盅,久而
久之,五妹竟成了他的酒友。
26、知道他出身贫寒
大姐夫带她到光华街吃“油染面”、“生炸鸡”,到城外小东门农民摆的摊位上吃
“蒸骨蒸肉”,到羊市口吃“过桥米线”、“炒饵块”。五妹在李亲伯家品尝过辣味,
至此成了无辣不欢的云南人。
有时,喝得晕乎乎的大姐夫,在春风里散开长衫的衣襟,在小巷子里唱开了川剧,
他的嗓音很脆,五妹觉得他唱得很好听。大姐很开心,说小五妹过去是老祖母的拐杖,
现在成了姐夫的“司的克”了,关照五妹警惕她姐夫不要喝醉。
在大姐夫嘴里,五妹知道他出身贫寒,家乡在大关,当年进省城,随身只带一个小
包袱和一把油纸伞,路过闻名的“金殿”,才知到了昆明了。青年时代刻苦勤读,考取
了北京大学,在校接受了进步思想,回云南后因才智出众,受到龙云宠信,成了龙云不
可须离的智囊,但龚自知的内心是厌恶旧统治阶级的,自从和革命力量接上关系后,龚
的目标更明确了。
解放前夕,龙云抵香港后,龚也去了香港,云南起义的宣告就是龚自知的手笔。当
年昆明大街小巷间贴满了《宣言》,对稳定人心,迎接解放起了重要作用。
现年七十五岁的五妹幽幽地说:“最近我看了电视剧《云南起义》,不知为什么,
竟然没有写龚自知一笔,有点不近情理。”
云南解放后,龚自知担任云南人民政府的副省长,这是民主人士在省里的最高职务
了,他又是云南省民革的主委,深感责任重大,废寝忘食地工作,圆通街公馆里常常见
不到他的人影,土改时他很兴奋,说孙先生的“耕者有其田”的主张实现了,他把圆通
街三幢楼房里的二幢献给了国家。
他竭诚拥戴党的各项政策,组织民主党派学习,为了早日实现社会主义,他成日奔
走呼号,忠实执行党交给他的任务,老丈人爱怜地对女婿说:“自知呀,自己身体也要
当心啊!”
女婿笑着说:“爹,人民牺牲了千百万,才换来今日当家作主的时代,我恨不得做
牛做马鞠躬尽瘁啊!”
龚自知作为副省长和民主党派的头头,应酬不少,三杯下肚,那些民主人士少不得
说些平日积累的意见,龚自知觉得有责任向党转达,党委也经常赞扬他和党一条心。到
了1957年整风鸣放,龚坦诚地讲了一些想法,其中后来作为主要罪状的是“一方面说大
丰收,一方面饿死人,这不够实事求是。”大姐劝他不要去说三道四,免得惹祸,龚自
知不以为然,说这样就不是襟怀坦荡,和党不是一条心。五妹很赞成大姐夫的态度。万
万想不到,接下去“反右”,龚自知成为云南第一号大右派。
27、留在了昆明
副省长当然撤了,工资降到了一百元,圆通街的一幢楼房也收去了。这些变动,龚
自知不在乎,像他那样的高智,真正在乎的是他的理想破灭了,他思想上的巨厦倾倒了,
心里的高尚而纯洁的东西随风而逝。他不知所措;他不服罪,但不争辩,从此缄默,无
话可说。大凡一个人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就是大彻大悟了。
自从龚由副省长一下子成了省一号右派以来,全家好似掉进了冰窟。龚自知回得家
来,就像老僧入定,眼睛都懒得睁一下,五妹拉他去上小酒馆,他不肯去,把碧马坊的
蒸骨蒸肉买来,他勉强尝了一块就放下了筷,怂恿他唱川剧,他笑笑摇摇头,唉,五妹
多么希望他不去搅在政治里,多么希望他没有参与过什么起义,多么希望他没有当过什
么副省长,只希望她的大姐夫是个普通人,只希望他在北大埋头读书,只希望他闲时去
小酒馆喝两盅、吃一碗油染面,归家时唱几句川剧……可惜,既成不可返,时光不可再。
五妹的父母不愿意再生活在冰窟里,回苏州去了,其时五妹早已结婚,有了自己的
家,留在了昆明。
五妹的对象李怀之是云南省机械纺织业的有功之臣,名字被列入中国近代纺织界名
人录。李怀之是江苏海门人,毕业于纺织专业。早年应聘到昆明唯一的最大的云茂纱厂
当工程师,那是缪云台办的厂,后来缪把他推荐给云南王姓巨商筹办的一个新型的大纱
厂,营造商贿赂李五百两黄金,李拒绝了,厂里向英国订购全套新机器,英商送李佣金
二万英镑,李也拒绝了。解放后他热爱新社会,对党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赤心忠良改造
旧机器,为出好纱献出了全部才智。三反五反时却说他走私十吨黄金,被诬为盗窃国家
财富的“大老虎”;他在反右时说了一句“猫多不捉鼠”,批判了好几年。“文革”时
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资本家”、“特务”,受尽折磨,在修理机器时折断了两
根肋骨,骨头戳进了肺里,医生摸了摸却说没有病,那一次亏得五妹赶到送去医院才救
活过来,醒来后李怀之有生以来第一次放声大哭,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直哭到泪
水干枯。
过了十年,龚自知告别这不可理喻的人间。1979年,大姐在病中为她的丈夫写了平
反报告,子女要代写,她坚持自己写,其中道理她只告知五妹,万一再有反复,由她一
人承担。不久,龚自知的冤屈得到昭雪,大姐苦撑着活到那一年,似乎就是为了替丈夫
讨个公道,这年春节,她追随龚自知而去。
二姐只活了46岁,公公李根源在解放后被朱德接到北京,二姐留在昆明,不久,忧
郁而逝,李希纲在晚年对五妹忏悔说:“五妹,我对不起你姐姐,我只顾自己寻欢作乐,
不大顾家,这是你姐姐早逝的原因。”
三姐是个要强的人,婚姻不幸使她很痛苦,但她从不外露。
四姐和陈定外白首偕老,四姐夫也划过右派,平反后得到重用,现年八十,建设部
某研究所还看重他,回聘上班。自从一个甲子前在章导家和彭望澜的眼光绞在一起后,
直到如今,他看着四姐的眼光中一直充满着温柔和挚爱。
28、她和老宅基的老人们一一握手叙谈
“五个姐妹里,你们两位的婚姻也可以说是百年好合了。”我在1998年春节对来访
的李怀之老和彭望洁大姐说。
八十三岁的李怀之老笑着说:“不错,我和望洁算得是情投意合的。”他搔搔花白
头皮又说道:“不过么,她跟着我,也吃了几十年的苦。”
昔日的小五妹说:“谁叫你是个大亨包呢!”又白了老相公一眼,说:“成日价亨
里亨气的。”“亨”就是云南话“憨”的意思。
“做人应该有做人的道理,我这一辈子,就是不做半点亏心的事,可有一件事弄不
懂,为什么偏偏要不断地整我?”
望洁说:“也许就是因为你不亏心,老天才要你处处吃亏,这,这叫做平衡么。”
李怀老摇头说:“哎呀,快不要讲什么哲学,太深奥了。”
冬日的一个下午,下着雨,我约好彭望洁去看尚书第旧宅,我约过她好几次,她一
直犹豫着,她返苏那年去过一次,遇见几个老人,揉着老花眼盯住她看,其中一位忽然
抓住她手臂,大声说:“啊哟,是彭家五小姐呀,大家快来看啊!”一时围来了好多人,
把望洁搞得很狼狈,半个来世纪,她好不容易摘去小姐帽子,正像新女性们好不容易戴
上小姐帽子一样高兴,她已经完全不习惯这样的称谓了。她和老宅基的老人们一一握手
叙谈,老宅基曾经埋葬过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当她真实地踏上这块土地时,她不能像
梦中那样快乐和甜蜜,而只是感到一阵惶惑和伤感。
这天她的坐骨神经痛发作了,向我表示抱歉。我辞别后打着雨伞信步朝尚书里走去,
我想自己去看看。
雨天夹着些雪花,风又大,路人稀少,我走遍了尚书里,也没有见到深宅大院的建
筑,只有几幢灰色的水泥楼房,向一些居民问讯,都摇头称不知。我只得退回十全街,
往转桥头走去,挨门逐户地看,果然在一处门楣上方钉着一小方木牌,上书“古建筑范
本”,推开门,门堂子里墨腾出黑,仔细看时,堆着些煤球炉竹篓破纸箱,叫了几声,
没有人应,只得退了出来。如今,转桥早已削去那高高拱起的桥顶,成了一座普通的平
桥,两边桥堍下冷冷清清,只有几家小店铺,柜上趴着个店员,呆呆地看着行人,过桥
左拐就是昔日尸横遍地的吴衙场,如今成了“洁齐美小区”,吴衙场隔河对面一家音响
店正在播放着“北国之春”、“拉网小调”,声音响彻半条街。
我在吴衙场兜了转,又回到十全街,街上鳞次栉比开设着以日本游客为生意对象的
酒家和古董店,店名叫什么“神户之海”、“日本料理酒处居酒屋”等。
回去的时候,雪花停了,雨下得很大,马路上有些地段积着水,雨水冲刷着路上的
泥垢,我仿佛看见无情岁月也在雨水中渐渐流淌过去,带走了这个街坊间发生的小小的
故事。
竹露荷风
歇马山庄
孙惠芬
【编者的话】
孙惠芬的长篇小说《歇马山庄》以改革开放后的辽南农村为背景,表现农村青
年在历史巨变中的迷茫和选择。这些被新的社会生活、新的社会观念所冲击荡涤的
青年表现出了更加鲜活、灵敏的状态。他们似乎有别于以前农村题材所表现的那种
因袭传统,身负重压,努力向外挣扎,因而痛苦、缠绵的形象,他们自然、真诚、
甚至突兀地表达对生活,婚姻的意愿。使人们对今日农村的人际关系、人格人性变
化的色彩斑驳、急遽有所震动。
作品以生命的经历与体验来构成其艺术特质,因而呈现出浓厚的经验性,感觉
性,这与作者所反映的广阔的社会现实生活的主旨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当然这并不
妨碍《歇马山庄》作为一部有个性、有特色的长篇小说而令人赞许。全书共四十万
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现选载部分章节,以飨读者。为求故事的连续,选编
者附加了小标题。
(脚印)
月月和国军
月月结婚正是一个风暖河开,地头青草返绿的初春时节。
当泥坯垒就的锅灶里的柴火燃尽了最后一星火苗,当赶礼的人终于吃饱喝足,
留下一串让人脸红的戏弄新娘的疯话扬长而去,歇马山庄林家大院里哄嚷了一天的
喜庆氛围也仿佛锅底里的火苗消尽,余韵余热涟漪似的被大院外面汪汪的狗叫声扯
散。月月站在新家的门口,粉红的脸蛋汪着一团迷人的红晕,她微笑着,细眯着画
了妆的眉眼,满怀柔情地看着新家里正在打扫庭院的公公婆婆、小姑子小青、火花
和新夫国军。她是执意要参与的,可是婆婆坚决不让,说新婚妇结婚这天干活都是
不可以的。为了表示顺从听话,月月就一直袖着手站在木杆举着的灯光下。灯光在
每一个人的脸上闪烁、跳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团红晕,这红晕既像火爆、喧闹
的白昼充足了底色,又像厚重、沉寂的夜晚凝结了白昼的浮色。这光辉一刹那融了
月月、罩住月月,使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与这个原本陌生的家庭的亲近、亲切。
月月走近正在扫院的公公,亲亲地叫了声爸,走近正在擦桌的婆婆,亲亲地叫了声
妈。月月说,爸妈,你们太累了,这些活留明天干吧,明天换了衣服,我来干。月
月婆婆马上停住手里活计,抬头说真是的他爸,当是没有明天,赶紧睡觉吧。
听了婆婆的话月月顿然醒悟,可是解释或者改口已经没有必要,好在婆婆并没
马上停活进家。月月脸唰拉拉红到脖的同时,与国军四目相对,月月一咧嘴露出一
副娇态,转身回到香气四溢的新房。
月月回到新房不久,小姑子小青和火花也随之进来。小青进门冲月月诡秘地一
笑,灵动的飞眼儿电光似的打在了月月的眼仁里。小青只比月月小两岁,但对男女
婚事的了解和理解并不比月月少,她少女的目光里有一种难以用语言说清的调皮。
月月会心地笑笑,心说调皮鬼你也快了。月月知道这两个小姑子这个时刻走进屋来
的具体任务,若不是国军有两个妹妹,村里的女人们早就争抢着把自己的女儿留下
来“放被”。这个使女人一生真正发生关键性变化的道具是必须由局外人布置的,
而这局外人必须是未婚女人。自古以来,辽南乡村歇马山庄的女孩对男女婚姻的觉
悟是从给新婚人放被这一情节开始的。小青和火花,早在两天之前,就被母亲摊派
了给新婚哥嫂放被的活,并交给她们歇马山庄说了几百年几千年的古话:花褥一铺
儿女满屋,花被一放儿女满炕。这些老掉牙的旧话小青听后捧腹大笑,说都什么年
月了,还儿女满炕,计划生育不罚死你。小青是县卫校学生,暗自编了两句新词:
窗帘一遮只生一个,被褥一碰亲密无缝,专等哥嫂结婚这天来让他们吃惊。可是不
知是因为正欲放被时母亲走了进来,还是见窗帘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