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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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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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亮顿觉得小腿热辣辣地疼,低头一看,见小腿肚子上让枪子儿穿个洞,正咕
咕地向外冒着鲜血。老亮从身上撕了块布扎住,又想起二秃子还在后面,想回头去
找,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老亮被一个起早拾粪的老头救了。老头再回头去找二秃子,一直我到河坎上,
才见到一片污血迹上面残留着几块骨头渣儿,旁边还有几泡狗粪。二秃子的盐车也
被日本人的马刀削成几截。老头没有办法,只有捡了地上的骨头渣儿兜了回来。

    老亮见了,把二秃子的骨头渣儿抱在怀里,当时,哭背过气去。

                                   六

    燃烧了一天的太阳终于变得温柔起来。绛红色的云彩就像冬天里的金鱼,在灰
红的天空中凝滞不动。

    老亮的盐车的车头上扎着黑纱;原来插膏药旗的地方换插了二秃子的灵幡。那
是引二秃子回家的。天空中没有一丝风,二秃子的灵幡安详地垂落下来。二秃子就
躺在灵幡下面的小盐袋子里面。

    老亮艰难地往前推着盆车,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就像一只折了翅膀的老
鹰,扑棱着翅膀,挣扎着却总也不能起飞。吱吱嘎嘎的盐车声响就像铺在老亮脚下
的小路一样绵长,柔韧。

    老亮的身子垮了下来,才几天人都瘦得走了形,他老亮红红火火一辈子,到老
了,却又栽了。一辈子苦苦推下的家业硬是让黑老七给绑去了,但他老亮没有灰心,
他下决心推个十年八年,不愁推不回来,只要是他老亮想干的事没有干不成的。如
今,万万没有想到把儿子弄丢了,没有儿子谁来续他家的香火。

    老亮对自己说他家的香火不能这样断了。还有一线希望在牵着老亮,不然他老
亮真的要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了。他要抓住它,死也不能放手。

    太阳沉沉西坠。前面的寨子像一叶孤舟在苍莽的大海里漂荡,老亮腿下灰白色
的小路又恰似那叶孤舟上的揽绳一样远远牵着老亮的盐车。

    老亮爹一辈子丢三落四的,可他在临死前却没有忘记告诉老亮,秃寨是咱家祖
上开辟的,小亮呀,爹这辈子算是完了,就留下你这条根,你要发起来,不光有钱,
还得有人才行,这是祖上留下来的话。

    可他老亮如今不但没有发起来,而且连根也让他弄断了,他老亮家的根不能断,
他要把这条根连上,不能让他家从秃寨抹去,秃寨压根就是他家的,不然咋能叫秃
寨呢。

    秃寨的上空炊烟袅袅升起来,然后,慢慢地变细变软,又渐渐降低。

    有孩子站到寨墙上,两手卷成喇叭状套在嘴上吆喊。

    俺爹来——吃饭哟——

    唉——

    一时间,寨子里喧闹起来,鸡上埘,马入栏,牛羊乱叫。不久,寨子里终于平
静下来。

    寨墙上孩子们的吆喊声扎得老亮的心生疼。二秃子小时候,老亮晚上推盐回来,
都远远看见二秃像个扒头小燕在寨墙上望着官路的尽头。二秃子见爹回来,老远就
喊爹——喊得老亮、已里热乎乎的,老亮问二秃子,儿呀,你咋知道是爹呢?二秃
子说爹的头亮盐车声推得也响亮。老亮骂二秃子说日你娘个脚你还真没错种,比爹
还精。二秃子让爹坐上他来推,爹不让。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盐车有你推的。
二秃子说他都十一岁了,还小?又说他能推,不信他推给爹看。老亮就把盐车给他,
二秃子还真能推,掉着两个屁股蛋子吱吱扭扭,盐车推得也还算顺溜。二秃子才七
八岁时,见爹的盐车一有空闲就学着推,还意爹骂狗日的二秃子你可别让盐车歇麻
了腿。

    有几回,老亮推盐回来晚了,不见二秃子从寨墙上下来,老亮的心里就格噔一
下,爬上寨墙却看见二秃子的身子蜷曲着像小狗一样睡着了。

    老亮不由自主地说二秃子,儿呀,咱回家吧。可二秃子如今躺在盐车上的小盐
袋里,一声也不响z老亮说儿呀爹和你说话哩,你咋不理爹呢。老亮说着老泪就下来
了,他擦也擦不动。老亮干脆抱着小盐袋把头埋在裤裆里呜呜地大哭起来。哭罢,
老亮抹掉眼泪,抬头看了一回前面的秃寨,说老了,不然这眼泪咋这么不中用呢。
老亮这才推着盐车回了寨子。

    二秃娘坐在门东旁就着针线簸箕做针线,草坐在门西旁给二秃子纳鞋底。草说
娘呀,这几天她的左眼老是跳呢。二秃娘说左眼跳福右眼跳祸,怕是有啥喜事要临
门吧。二秃娘话音还没落,老亮推着盐车进了院子里。娘俩立时傻了,愣了半天才
回过神来,两个女人都扑到盐车上哭了起来。

    老亮蹲下来一声不响地叭嗒叭嗒抽旱烟,任她娘俩个哭。草哭了一回,过来问
老亮。爹,这是咋了。老亮说爹不咋。不咋,二秃子呢?

    老亮把烟窝磕在鞋帮上,红红的一团烟火嗤嗤的刹时变成一撮灰烬,一股青烟
在烟灰上面画了个钧就消失了。老亮站起来,把烟袋别在腰里说没了。”

    二秃娘哭得鼻涕一把泪两行,听老亮这么说,扑过来去撕老亮。你还我的儿子
——老亮一耳光扇过去,打得二秃娘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快给二秃子准备寿衣。
老亮说着背着手,丢下她娘俩出去了。

    二秃娘瘫坐在地上,两手捏着脚脖子哭开了。老天爷呀——我的老天爷呀,您
咋不睁眼呀——

    老亮没有给二秃子搭灵棚,也没有请喇叭,就给二秃子送上了黄泉路。老亮也
没亏了二秃子。二秃子虽然只剩下一把骨头渣儿,老亮还是给他置了口棺材。棺材
不大,四个人抬着,轻飘飘的。

    草剪了个纸人放在棺材里,做了二秃子的人形。纸人剪得和二秃子长得一模一
样,只是纸人的头一点也不秃,黑黑的头发,长得特别旺。

    二秃娘嫌老亮给二秃子买的棺材小,说咱家的天都塌了,还省哈哩。老亮说天
塌不下来,为活着的人不为死人,坷垃不打脸就行了。二秃娘出来要送儿上路。老
亮拦着不让,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去黄泉的理。

    这仍是一个上好的天气,没风也没云,有的只是太阳。

    草一身孝衣,白孝巾一直拖到地上。她只是默默地跟着棺材走,她没有大声地
嚎陶,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草不热二秃子,不管热不热,总归是自己男人,孬
好都是自己认下的。总算有了依靠,可现在人又没了。她不住地问自己。我的命咋
恁苦呢?

    二秃子贴着他爷的坟埋下,当一后坏新翻的黄土堆成二秃的坟时,掘墓的人都
退去,偌大的坟地里只剩下草一个人,她跪在二秃子的坟前,一沓一沓地烧着纸钱,
火苗把纸钱灰托得老高,然后,纸钱灰又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坟头上。草对自己说该
哭几声了。可她还是哭不出来。

    一个长长的身影将草罩住,她抬头见爹站在她的前面。草站起来怯怯地喊了声
爹。老亮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他过来跪在二秃子的坟前。草又叫了声爹,说爹你咋
给儿子下跪呀。爹不搭理草的话,说草呀你也跪下,爹有话要当着二秃子的面和你
说。草就贴着爹跪在二秃子的坟前。

    老亮说儿呀你别怪爹,你没给咱老李家留下人秧,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咱家就
这样断了香火。老亮又叫了声草,说寨里有你看下的男人你就直管去找,爹不怪你,
这事不能拖,就这几天地里。草叫了声爹,说这事做不得。老亮站起来拨拉拨拉腿
上土说他讲做得就做得。老亮说着拖着长长的身影向秃寨走去。

    草扑到二秃子的坟上大哭起来,她把脸埋在新翻的泥土上,一直哭到精疲力竭。
古堡似的秃寨在灰白的地平线上像个巨大坟冢的黑色的剪影,草踉踉跄跄地一步一
步跨进去。

    谁也没有想到李将军的队伍才开过去十几夭,又沿着原来踏出的坑败了回来。
那些当兵的大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拄着木棍,三三两两互相掺扶着,衣裳烧得破破
烂烂,身上粘着污血。身上头上缠着绷带。绷带被血渗得鲜红。有的走着走着就倒
下了,再也站不起来。

    秃寨的人站在寨墙上看得鼻子酸酸的,谁也没有有计较李将军的队伍替他们吃
了老亮家的酒席,都回家烙大饼,煮鸡蛋,也有炖鸡汤的端到寨门口的官道上给队
伍吃。

    二秃娘也煮了鸡蛋,要端到官道上给队伍吃,硬是让老亮给挡了回去。老亮说
还吃鸡蛋哩,吃个鸡巴,连个小日本都打不过。

    这几天,草天天拿着针线去寨门口磨蹭上几时辰,她时不时地抬头看着官路的
尽头。她多么希望她一抬头柱就站在她的眼前,哪怕他是折了胳膊少了腿,只剩下
一截光身子,她都不嫌他。草的心里有柱,她也早把她的心给了柱。原来埋在她心
底对柱的爱的火焰又燃烧起来,草的心里又鲜活起来。他要等柱回来。只要柱要她,
她会把自己毫无保留捧给他。可柱到底没有回来,连一点音信也没有,她的心又死
了。

    那天,柱换一身新黄军装,腰里扎着大皮带,神气得像个官人,还惹老亮笑话
他说这驴日的这回去出息去了。二秃娘说出息啥来,不知可能活着回来呢。

    草当时就站在塞墙上,远远地看见柱像一粒砂子掉进那黄色的河流里,却再也
找不着。她呆望着眼前这涌动的黄色河流向天边流淌。她的眼睛模糊了,那涌动的
队伍也模糊了。草说还是走了好。可柱的背一直在她眼前晃,柱后背上的刺刀一闪
一闪的,常常给草的眼泪晃出来。

    那小伙夫怕是回不来了。草听了,回头见娘站在她的背后,赶忙抹掉眼泪。草
也说能回来怕是不容易了。二秃娘的眼泪也给引了出来,说那小伙夫还是个小孩子
呢。李将军败下来的队伍都过去几天了,只是不见那个小伙夫回来,二秃娘又朝官
路尽头望了一回对草说回家吧,人活着不容易。

    这天夜里,二秃娘听见院里有动静。吓得不行,说怕不是二秃子回来了吧。二
秃娘说儿呀夜别吓唬娘,娘知道你死得屈。老亮听见外面有动静,他起来点灯,隔
着门缝见门槛外面黑乎乎的缩着一个人。老亮开了门,见是小伙夫,这才松了一口
气,说你这小伙夫哪不好睡咋睡在俺家的门槛上。小伙夫还是躺着没动,老亮说怕
是死了。二秃娘过来用手在他的鼻子上试试说还有口气。二秃娘喊老亮过来帮忙,
可老亮坐着没动。二秃娘说人家小伙夫还给咱一袋子洋面呢。草过来给小伙夫抱在
自己的床上。

    草用汤勺给小伙夫嘴里润茶水。有两顿饭的功夫他总算醒了过来。他想挣扎着
坐起来,草说躺着别动,姐喂你。小伙夫眼泪汪汪地喊姐。这时,老亮浑浊的眼睛
突然放亮了,说了一句谁也摸不着头脑的话:成了。

                                   七

    小伙夫高烧不退,烧得昏昏沉沉。他的腿肿得像树轱辘子一样,涨得连裤子都
脱不下来,最后,二秃娘没办法,硬是用剪刀给他的裤筒冲开。小伙夫大腿根子的
伤口已经开始溃烂化浓,用手指一按,里面的浓血直往外冒,腿肿得明稀溜的,一
按一个坑。

    二秃娘急得团团转,说小伙夫这样拖下去怕是活不了。草对老亮说爹呀咱还是
给他请先生治治吧。老亮说请哈哩先生呀,说草呀你去给爹烧锅盐水来。

    草去烧水,老亮从屋里翻出一把破镰刀头子,拿到井台上的石条上磨得雪亮,
又放在火上烧得通红。

    二秃娘看了,担心地问老亮,他爹,你能行吗?咋不行。老亮说着,又紧紧裤
腰带,袖子也往上绾得老高。

    老亮摘下自家的门板,给小伙夫绑在上面,用盐水把小伙夫的伤口洗干净。老
亮还真行,他硬着手脖用镰刀把小伙夫的伤口腐烂的肉一块一块地剜去,里面的骨
头让老亮给剐得白生生的。

    烧得红通通的镰刀遇着肉,嗤嗤地往外翻着油花。小伙夫疼得汗珠子直滚,二
秃娘给他擦汗都擦不动。开始,人还不住地叫,可后来就叫不出声来了。小伙夫攥
着草的手,他的手指头都陷到草的肉里,草疼了一头汗,却没拍手,一直让他攥着。

    小伙夫的伤还真让老亮给他剜好了,又有草和二秃娘小心地伺候着,才几天,
小伙夫就能扶着东西下地了。

    老亮蹲在自家院墙外的墙根上晒太阳,暖融融的太阳光扎得他浑身舒坦。他两
眼眯成一条缝,灰暗的面颊上是一圈乱扎扎的胡子,像个大喇叭套在他那干瘪的嘴
上。

    老亮把旱烟袋掏出来,在烟荷包里抠了一摄烟丝,按在烟窝里,他抬头看了一
回太阳,回头冲院里喊,草呀,火…一。

    草从院里出来,手里拿着火辣子和火石,还有一根麻秸杆交给老亮。草要转身
回院里时,老亮却叫了一声草、草就给站住,转过身来,叫了声爹。可老亮却不理
会草站在那里,也不抬头看草,他只是不紧不慢地专心用火辣子敲着火石,敲出来
的火星落在火纸媒子上。老亮用嘴给火纸媒子吹着,又给麻秸杆引着火。麻秸杆在
青灰里闪过,不截火。老亮这才叫了声草,他仍没抬头。草呀,咋样了?草说不咋
样。

    草不敢抬头看爹,只是低着头,两手不停地摆弄着小袄大襟上的最后一道扣子。
她也知道爹并不一定在看她,可她总觉得爹的眼光箍得她透不过气来。

    老亮一窝接一窝地咂烟,又一窝接一窝地把烟灰磕在鞋帮上。老亮嗤嗤地咂得
很响亮。他一口咂下去,他的两个腮帮场成两个坑。接着随着两个腮帮鼓起来,两
股青烟从他鼻孔里喷出来。、老亮整一个人都笼罩在烟雾里。

    老亮咳了一声说屋里的那个小伙夫咋样呢。草万万没有想到爹在打小伙夫的主
意,赶忙摆着手后退说这咋行呢。老亮说咋不行呢?草说人家小伙夫还是小孩子哩。
不小了,当年我和你娘结婚时也是十五岁。草说咱咋能坑人家小孩子呢。老亮拉长
了脸说,你说咱咋是坑人家小孩子呢?

    老亮心里一本清帐,凭草的人模样,秃寨的男人能配得上的不多,寨里的男人
都馋她馋得流口水。可靠得住的就不多了,一个寨子,日子过得比树叶还稠,出来
进去,免不了磕磕碰碰的,要是做罢事情走漏了风声,还不是他老亮瞎忙活,落得
个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是外人好,完事了,一脚把他踢了,让他滚蛋,小伙夫嫩是
嫩了点,可是好唬弄。

    老亮阴沉着脸,说爹替你看上了小伙夫,他人长得不孬,又喝一肚子墨水,爹
啥时看错过人。老亮顿了一下,猛地抬起头,两眼盯着草说就他了。草低下头怯怯
地说他一直把她当成姐姐。你开不了口是不?爹去给你和他说了。草被老亮逼得连
退脚的空也没有了,她想想说还是她自己来吧。草说着就去了屋里。老亮看着草进
屋咽了口唾沫,想说爹老了,要是搁在几年前、,这样的好事咋着也到不了外人。

    小伙夫睡得正香。他薄薄的嘴唇上抹着稀疏淡软的胡子,幼嫩的脸上还没有脱
去汗毛,就像嫩倭瓜上的一层白醭。他的睡相很不雅,时尔时地咂着嘴巴,像是很
有滋味地品咂东西。

    草过来坐在床沿上,她觉得心虚,不敢拿正眼看小伙夫,她老是走神。草不住
地问自己这是咋了。接着她又对自己说不咋。不咋心里慌啥哩。

    这时,小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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