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假的记忆不需要太清晰的细节,因为人脑有一个强大的功能,对关联事物之间的空白会自动进行脑补、融合。比方说,在实验中让一个人见到玻璃杯在桌边摇摇欲坠,再让他见到桌下一摊玻璃渣子,中间的过程他会自动进行脑补,“杯子果然掉下了”;有的甚至在想象中见到了杯子掉下,其实事实未必如此。
真实记忆被抹杀,但印痕与冲突还在,虚假记忆同短暂的岛上生活回忆不足以镇压它们。由此产生人格冲突,并削弱了一个人的自觉能力。所以,岛上难见精神焕之人,都有一些笨拙呆滞。所以,岛上梦游的人才那么多,越晚上岛的越容易得此症,因为新记忆的“分量”不足以盖住老印痕。
有鉴如此,云飞的带兵巡岛,其实是一个检查修正虚假记忆、巩固病情的过程。否则,何至于要点卯排队,摆出三十多顶帐篷的阵仗!
在白起识海里诛杀掉的那个狰狞巨人,并不完全是其本体,而是由虚假记忆同植入的恶念、情绪包出了重重外壳的混合体。他真正的纯粹的本体,是那个一十六岁初见少女之美好的小和尚。
花戎、白起是武道巅峰的高手,所以丹田被废,其他的武师、武士却没有遭受到如此严厉的身体惩罚。为什么单独保留下他们的真名实姓,可能出于尊重,也可能由于他们年龄大执念深精神坚韧,不太好好调整。像追命、水月未必弱,但一个是鬼谷门高足一个是龙族核心弟子,却被瞒下了姓名,显然出于谨慎。
如歌为什么会记得自己,是心中烙下的痕迹太深了。记忆虽然被抹杀,印痕却很顽强,假托梦的形式浮出了脑海。
其实,还是他少年人面皮薄,绕来绕去,不好意思承认。像如歌的情况,古人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情根深种!
岛上的人固然离开不了,要是压抑不住凶性,自相残杀怎么办?所以南海派又创造出一个“四王子叛乱”被血腥镇压的故事,以震慑众人。像刘星同朱亥,原型就是被泯灭神智,训练成了“尸人”的武林高手。
这个囚岛的成立,应该是十年左右的时间,掳来的都是成年人,所以岛上才会出现八岁到十八岁的少年断层。至于像水月这样的少女宗师,属于特例。
护岛的妖龙,就是那条驮自己来此的“虺”。想必它后来才被南海派驯养,周癫在古洞里没有相关记录。
它为什么消失了近七个月,是因为在鹰嘴崖下被震天弓重伤,后来又遭受绿萼犀利的一击,可能完蛋了,也可能疗伤去了。
由此可以算出,自己只在古洞中经历了半年之久!
辅助证据是,自己原来的短头,出洞后几乎垂至肩膀。按照以前理的经验,刚好差不多要这么长时间。
那么现在的正确年代,应该是公元二零六零年的三月,正负误差不会过半个月。
然而,推理出了这些,并没有什么卵用!
先,这个推理在逻辑上还存在瑕疵。南海派显然不希望岛上出现大面积死亡,为什么会放任白起杀掉一百多人?
其次,修真者踏足红尘,一定是为了利益。可是目前局面,看不出对南海派有什么好处,只有负担。难道把这些人圈在一起,是为了以后绑票的赎金?明显不太可能嘛!
最关键之处在于,缺乏直接的证据!就好像谋杀案中缺乏凶器,或者目击证人!
这个推理,只是在目前掌握的证据链上最可能的一种存在,理论上不见得就是唯一。比方说,万一真的进入了另外一度时空,建文帝刚好打败燕王朱棣,刚好存在一个绿林盟主叫花戎,一个独行大盗叫白起,还有一个叫如歌的女子神经错乱同另外一个世界连上了线,至于陈秀才,那就是真正的陈秀才了。
如此,也说得通。
好,就算无视上面三个大小漏洞,推理完全成立,满江红又将面临着天大的麻烦。
这些人不离岛,是妄想症!
这些人离开岛,将成为真正的神经病!
想救他们,就会害死他们!
如果不救,他又不是冷血动物,将如何面对良心的拷问?
白起在离开前,还说过两句话,实相非相,存在是真。
满江红到现在进退两难,算是理解了。
为什么白起本来要逃离的,却嘱咐不能随便让人离岛;为什么会说你未必跨得过那片海,为什么他都要进阿鼻地狱了,眼神却好像在怜悯你……
实相非相,是指世界未变,而众人以为的却大不相同。存在是真,是指众人尽管生活在一个虚构时代,这周遭一切还是真实的。
白起为什么要用隐晦的语言,不肯直接说出真相,是因为强行唤醒梦游人,又不能恢复他们本来记忆,将面临不可避免的精神崩溃。
……
满江红从第二天起,开始寻找岛上前人的痕迹,果然什么都没有现。手迹、尸骨之类的直接证据,根本没有。金银珠宝、服饰器皿,包括陈秀才几本据说是他叔父遗留下的旧书,根本证明不了那些记忆中的人物曾经存在过。
好一似,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该如何是好?
满江红思前想后,心里天人交战,三天就廋了足足七斤。
第四天,匪徒突然通报如画来找。
满江红一出门,就见如画一脸泪痕慌慌张张,说道:“姐夫,姐姐被蛇咬,快不行了。”
满江红无暇追究怎么升级成了姐夫,一边走一边急问原委。
原来这岛上生产一种浆果,成熟后微含酒精,味道鲜美,且能解乏提神。满江红初尝之后赞不绝口,如歌知道他喜欢,就每天黎明去采摘,偷偷送上山寨。他这才明白,每天早晨山寨门前见到的带露鲜果,是从哪里来的。
附近的浆果越来越少,剩下的又小又涩。为了能采到最鲜美的果实,如歌逐渐靠近了万蛇谷。
万蛇谷毒蛇成堆,瘴气出没,岛民们平时都会远远绕开。这一天如歌的眼睛中只有浆果,全忘了危险一路深入,被一条铁线蛇咬中手掌。幸亏同去的如画当即撕下布条勒紧手腕,急急忙忙一路背回。
到家后如歌浑身火烫,整条胳臂都肿起来了。常言蛇行五步,必有解药。岛上几个会配蛇药的人都赶来,试了几帖全不管事。现在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昏迷和胡话的时间越来越多,眼看就不行了。
满江红心急火燎,拽着如画大踏步向前,越走越快。
初时他还觉得手上沉重,没多久就现她完全跟得上步伐,脚下轻灵如风中摆柳,姿态可比自己好看。
他明白,如画极可能是冰灵的师妹水月——天才少女宗师。她蹙眉抿嘴,一脸焦虑,却不知道林四娘并不是她的亲娘,如歌也并不是她的亲姐姐。这里所有的社会关系都是拼凑的、虚假的,感情却又是真挚的、深厚的。
林四娘远远望见满江红和如画,急奔到篱笆外探身看清楚,连忙转身又进了屋。
“乖女,满公子来看你了。”
“不准他进来!反正都要死了,不许他看见我的丑样子。”
林四娘还在好言安慰,如歌的话却令满江红一愣,正要跨进门槛的脚又收回。如画一溜烟钻进里屋,叽叽喳喳劝说。如歌的声调却越来越高,死活就是不同意。突然间如画惊叫,满江红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一大步就跨了进去。
第一百章 真龙之血()
堂屋中挤满人,有附近的邻居,还有几位“赤脚医生”,个个面露惊惶之色,原来如歌又晕过去了。
“……需配以雄黄、白矾,细细研磨。”
“未必要如此,老夫方才捣碎了鬼叶草、半枝莲冷敷,独缺苦参……”
一位敦实的中年人如拨浪鼓一般,来回望着两位老者争执得面红耳赤口沫横飞,只是缩着脖子不作声,心道,如歌再也不是当初被放逐的囚犯,比娘娘还金贵,一个治不好就要人头落地。先让你俩老货吵嚷,老子犯不着去蜂针刀口上抢功劳。
“唉,外敷内服,全不济事。蛇毒已经过肩膀,一旦攻心,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这铁线蛇剧毒无比,当时若是一刀砍下手掌,方能保住无事……何况她们一路上颠簸跑回,这毒性散得越发快了……”
“你敢……”
听到要砍下姐姐的手,如画急了,一掀里屋门帘露出半个身子斥骂。那两位老者一惊,齐齐住口。
这时候,满江红踏上了台阶,出现在堂屋门口。
“啊,少侠!”
“满少侠来了……”
一屋子人乱哄哄起身作揖,有那些差一点跪拜的,猛地醒起了匪徒们的叮嘱,只好把弯曲一半的=腿儿斯斯艾艾挺直。
满江红冷冷一扫屋里人,也没空打招呼,扭头招来了匪兵甲乙。有人偷偷向外看,只见篱笆墙外密密麻麻站了一排壮汉,全是恶虎寨的匪徒,却是苦也。两位老者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位中年“赤脚医生”却倒吸了一口凉气,悄悄朝人群后又挪了两步,心道,果不其然,今天凶多吉少。
“你们两个守在门帘子外,不许任何人进去,也不许这间屋子里的人离开。”
“是!”
匪兵甲踏步上前站在了里屋门前,匪兵乙却依旧站在了堂屋门口的台阶上,均挺胸凸肚,齐齐把腰刀拔出半截,凶狠地扫视。
一屋子人战战兢兢,均面如土色,心道,瞧这情形,如歌要是好不了,我等只怕都要陪葬!
更有那既非邻居也不是医生,眼巴巴老远跑来献殷勤的,连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满江红一掀帘子进了里屋,嗅到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床上简陋的蓝花布蚊帐低垂,一只衣袖卷起的肿胀小臂露在外面,手肘和手腕处均被布条扎牢,皮肤紧绷得发亮,仿佛触碰一下就会绽开。
尽管房间开了一扇窗,依旧很昏暗。林四娘坐在床边,将女儿的手臂搁大腿上扶稳,一位中年妇女跪在踏几上,正用瓷片在如歌的手掌心刮着,另一位则弯腰端着一个盘子在下面接承。地上杂乱无章,摆放着一盆清水一盆血水,还有一个托盘上堆满了沾满浆糊状细碎草叶的绷带,下面露出半截剪刀的手柄。如画呆呆地站立在一旁,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满江红远远望过去,只见如歌的手掌肿得像一个大馒头,两个隐约的黑点之中,黑色甜腥的血水正一滴一滴渗透出来。
几个妇人人局促地出声招呼,满江红摆手止住她们,走过去附身查看如歌的手臂,果然见到皮肤内一条淡淡黑线延伸入肘。听外面老者的口气,这蛇毒已过肩膀,眼看就要侵入心脏。
对于毒蛇,他并不陌生。洞庭湖畔乃潮湿之地,历来不缺蛇蝎。对于解毒,他也略知一二,知道被蛇咬之后要迅速扎紧流向心脏的血管,然后清洗灼烧吮吸伤口,最后才轮到服药。眼下看来,岛上的救护中规中矩,关键的几步都做了,只漏了用灼烧破坏蛇毒的活性,也不敢进行吮吸。其实只要没有口腔溃疡,吸毒是不打紧的。还有,紧扎血管固然重要,一刻钟以后还是需要松开一两分钟,否则缺血的部位会坏死。
他觉得在解蛇毒方面,中药只是在某些成分上进行克制,远远不及西医提炼出来的血清有效。现在时间分秒如金,别说搞不来血清,连铁线蛇这个品种都没有听说过。到底是神经毒素还是血液毒素,他又不是临床蛇医,实在猜测不出。
满江红挺直身子,皱紧眉头,对两位妇人说道:“你们出去。”
那两位妇人一愣之后,如释重负,飞快地溜走。
“大娘,您也到外边去……如画,把剪刀拿出去洗干净,再端一碗清水进来。”
林四娘还不明所以,如画却在推她了,道:“娘,你就出去吧。有我招呼呢,姐夫肯定会有办法的。”小妮子对于这个天上降下来的姐夫,崇拜得一塌糊涂。其威严,嗯,仅次于她心目中的飞龙大将军。
待如画端一碗水拎着剪刀再进去时,惊呼道:“姐夫,你在干什么?”
“不妨事的,把水给我漱口。”
噗,传出一口水喷在了地上的声音。
咦,几位赤脚医生竖起了耳朵。这个,貌似在吸毒呢,少侠不要命了?
断断续续,一连“噗”了七八口后,突然传出了如画颤抖的惊叫。
“姐……姐夫,你要干什么?”
“不要紧的,你先把带子松开。”
“不行,姐夫,你不能这么做,姐姐知道会打死我的。”
“哎呀,你怎么这么啰嗦……你姐姐现在又没醒,怕什么,快点松!”
似乎拉扯僵持了一阵,细细的声音又传出。
“噢……”似乎如画咬紧牙关,发出了一声呻吟。
“别怕……一点都不痛。”
“嗯,那我松开了……你要小心一点,别……”
又过了一会儿。
“好啦,你先坐上去……颁开……”
“嗯……”
吱呀,里屋传出了木床响动的声音,有人爬上去了。
堂屋里鸦雀无声,人人都变成了兔子精,一个个耳朵耸得笔直,面孔涨红。林四娘哎呦一声捂住了脸,叫道:“如画,死妮子,快出来!”
里面的如画似乎没有听到母亲声音,怯怯道:“姐夫,血流出来了呢。”
男子粗重的喘息声继续传出,道:“嗯,没事的,用毛巾擦一擦吧……”
林四娘脚步娘踉跄扑向里屋,却被挡在门前的匪兵甲一掌搡开。这憨货只命于神一般的少侠,才不管对方是有着丈母娘背…景的厉害人物。
几个妇人连忙上前拉住,心道你不想活了,我们可还想活呀。林四娘被拉回去后,脸都没地方搁,干脆拐进灶屋一头扎进柴堆嚎啕。那几个妇女面面相觑,也跟进去好言安慰,更有人讲起了娥皇女英的故事。
医生之一是个极为方正的老者,心中暗骂“畜生”,才往前迈进一步,却被明晃晃的钢刀逼退。其他汉子尴尬异常,走不了,也不敢走。这里屋的凶神,可是杀了白起之人。想白起乃天杀星转世,杀人那是不需要理由的,岛上至今还流传着这样一件事。
白起问:“兀那汉子,头怎么像一个大西瓜?”,“回大王,小的脑袋天生就是圆溜溜的。大王英明神武,一眼看出来了。”,“直娘贼,洒家要看不出来,岂不是成了睁眼瞎?你这西瓜,到底熟了没有?”,“回大王,熟了……啊,没熟。”
噗……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
嗞啦,里屋内又传出裂帛之声。
医生之二却是极为淳朴的老者,喃喃自语:“刮骨疗伤?不对呀,想那关云长毒箭入骨,才需要褪衣……”
众人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切,呆瓜!
里屋那张床叽叽呀呀,响响停停,半晌后又传出如画弱弱的声音,猫咪一般。
“姐夫,不要……还来呀?”
“没事的,瞧,一点都不痛……一回生,二回熟。”
“嗯,好吧……你只准弄最后一下啊!”
“好的,就依你……你姐姐醒来以后,千万别告诉她!”
“嗯……”
过一会儿,简陋的木板床又吱呀吱呀响起,断断续续,半晌之后终于停歇。
堂屋里面的人,包括匪兵甲乙,均长吁一口气,感觉刚才这一阵子简直生不如死。
随即,满江红一掀门帘走出来,面色苍白,神情疲惫又带着一丝满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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