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笼罩浓雾,小船静悄悄顺流而下,如一片漂在水上的枯叶。这时候凌晨两点多了,梅姑没有看到雾气弥漫的江堤上站着两个人,那两人也不知道几百米外一叶小舟正无声无息漂过。
“咦?”穿土布黑棉袄的老头扭头望向河面,佝偻的身躯陡然挺直,面上皱纹舒展,双目莹莹泛光,哪里还像一个乡下糟老头子。
“师兄,有情况?”一鸣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恭恭敬敬地询问。
一苇闭上眼睛倾听一阵,摇了摇头,睁开眼颓然道:
“雾气蕴含天地余威,宛若胶质,我看不透百米之遥。刚才河面似有动静,细听却无从分辨,或是鱼儿弄出水响吧。十多年前我也曾经遇到过能阻隔神识的妖雾,但诡异阴森,不似这般堂堂正正。”
“师兄说的是,天兆一出万物皆伏,这雾沾染了天地威能。不过鹤洲和沙湾今夜都没有孩子降生,我们是不是多停留几天,把搜寻范围扩大?”
一苇沉吟片刻,道:“等天亮后以两村为中心,四下走走。”
“师兄,仅仅两个人恐怕会有疏漏。炮拳的掌门谭山是地头蛇,情况熟悉,是不是也叫他打探打探?”
“哦,准备怎么跟他说?”
“这……,还没有想好。”
“打消这个念头。任何过程,参与因素越多情况就越复杂,结果就越不好掌控。何况天机不可泄露,你能保证谭山守住机密?就算他不说,旁人难道不可以根据他的行动推断蹊跷?天道运行,自有因果。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只管尽力去找,找着了,那是命中注定;找不着,那也是命中注定。”
“可这找着和找不着,大不一样呀!”
一鸣有点急了,师兄这番因果论听起来有道理,细思量又糊涂。若一个人注定成功,还需要努力干嘛?即便是天命之人,若一辈子窝在穷乡僻壤,又能有什么造化?
一苇似乎看穿他心思,微微一笑,道: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一鸣呆住了,苦笑不已。
这风云际会需要天道造就时势推动,天时地利人和齐备,岂是说来就来的?世人只看见鲤鱼纷纷跳龙门,谁见过它化龙游沧海?谁又规定了金鳞不该是池中物?若是一生不遇风云,别说化龙,成为红烧鲤鱼都大有可能!
“沧海横流,我辈任重道远呀!”一苇叹息。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师兄把自己当什么人了?修道之人修的是天道,证的是长生,若要匡世济民,何不入世做官?师兄只怕是在俗世厮混太久道心蒙垢,又眼见着长生无望,便生出了诸多执念。
“是!”
一鸣一口血差点喷出,强压下暴走的冲动。虽然他不太瞧得起一苇,但毕竟长幼有序,只好勉强低头应诺,心中沉甸甸的。
他一路行过,见到世风浮躁,俗人们无不目光短浅骄奢横蛮及时行乐。像师兄这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郑重语气,若被俗人们听到那是一定要发笑的。更何况俗人发明了无数奇妙事物,能飞天入海登月追星,呼风唤雨拔山遁地,何必要尊敬修道之人?你看他庸俗,只怕他会觉得你可笑!
一鸣无语地望向夜空,心里叹息。
今夜无月,深蓝的天幕却透出些明亮,是快要下雪的征兆。
三天后下午的虎渡河上,梅姑轻快摇着桨返回鹤洲,却是同一苇、一鸣错身而过。大前天地震之后下了一场薄雪,虽然落地即融,河风却料峭了许多。但梅姑脸颊滚烫烫的精神倍好,大黄狗威风凛凛地蹲坐船首,好像得胜回朝的大将军在巡视。
前天梅姑赶到大杨树娘家,说昨儿地震吓得连夜驾船避难。谁想第二天中午把船泊在茅草街时,有个姑娘突然上船放下一个包袱就跑了。包袱里面是一个白生生的娃儿,一张纸条还写着“十月二十五日”字样。哎,作孽呀,这么乖巧的娃儿也舍得丢。
那姑娘怕还没出阁,出了这样丑事指定不能留下娃儿。梅娘你好造化,就把娃好好养大,今后也有个依靠。娘家人听了这事,个个都很高兴。
娃儿的身份瞒天过海,秘密只有自己知道,梅姑也不怕今后谁来要人。娃儿身世神秘,梅姑总觉得将捡到那天定作生日不妥,于是擅自做主把出生日期提前了两个月。况且娃儿白白胖胖,本就不像才出生的。你问襁褓呀?就是一件旧衣裳,不干净,丢了。还有那张字条呀,哎呀一阵风给吹河里了。
今早七姑八姨赶来,送了些豆粉、白糖、鸡蛋。小家伙也争气,不哭不闹,一逗弄就咯咯地笑,清清秀秀白白净净,爱煞个人了。
阳光照在水面,红彤彤地泛发出异彩,波光粼粼仿佛一川红霞蒸腾。小家伙目不转睛地盯着船后方起伏的波浪,见那浪潮涌上去岸漫过了草茎,退下来却是比河面还低,露出了岸边的石块根藤和一些黑黑的小洞穴,偶尔还会有毛茸茸灰扑扑的水老鼠从里面惊惶地蹦出。
这世界呈现出的新奇他并不能理解,只是咬着胖乎乎的手指静静看着,阳光中那嫩姜芽一般的小小手指近乎透明,又被渲染成靓丽的粉红,仿佛红玉雕成。
梅姑心中一动,欢喜地瞅着婴儿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笑呵呵道:
“你这个小鬼头,来头还不小,指不定还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呢。就叫满江红吧,别跟着姥姥梅来霉去的。现在姥姥给你洗尿布,等你长大后娶了媳妇可别忘记姥姥哦!”
洞庭湖区的湿气较重,这雪花一旦开了头隔三差五就落上一场。好不容易挨到天气晴好,却是一个月之后了。
这天的夜里无风,月光皎洁,照得地上黑白分明。在虎渡河靠鹤洲这一侧的堤下,两条穿着厚实棉袄棉裤的汉子勾腰缩颈,把手拢进袖口蹒跚而行,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这条小路被往来之人踩踏,积雪消融了却又凝成冰凌,甚是滑溜难行。
“今儿个怎么突然收了手?一皮锤打翻梅姑婆抢了小儿跑几多好,省得冒风顶雪地白走一趟。”
“你是头猪,这点事情还想不灵醒。老子有家有口,你也有名有姓,抢了人就跑,梅姑婆还不拼老命,除非杀了她。鹤洲村子里有人看到俺两个过去的,出了事你跑得脱?再说,万一她喊叫起来把炮拳的人招来了,个个都是五大三粗的把式,不打断你的腿才怪!”
“那就这么算了?那个姑婆子钱也不要,软硬不吃,麻烦得很。”
“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唦!老子拐卖小儿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卖到南越那边去至少要赚五万块钱。一个礼拜前李癞子还讲想偷走这个小儿,突然就不见了,只怕是跑了路,白白便宜了老子。”
“干脆明儿个趁夜里来偷,姑婆子如果醒了就一皮锤打死,再一把火把茅屋烧了,神不知鬼不觉。”
“你狗日的这下灵醒了?要得,先下手为强,省得被别个惦记。”
“那条狗子蛮凶,有点麻烦。”
“那还不简单,找一坨肉上点闹药,先把它麻翻。”
“妈拉巴子,是哪个把这么大一块石头挡在路中间,缺德!”
只见十多米外的“大石头”慢慢立起身,足有一人多高,毛发蓬松头如雄狮,目露红光,赫然正是梅姑屋里的大黄狗。它像人一般直立着,只一步便跨到了二人面前,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了森森獠牙。
那二人被一股冷酷至极的意志笼罩,僵立着连眼珠子都动弹不了,见此情形肝胆俱裂,突然之间栽倒在地,竟然被活生生吓死了。
大黄狗探出双爪拎起二人尸身,甩草把一般抛过了高高的堤岸,随即传来冰层破裂水花溅起的声响。
天地重归寂静,大黄狗缓缓四顾,冰冷的眼眸无任何情绪。数十秒后它伏低身躯四肢着地,眸中红光熄灭,箭一般窜回垸中,正是沙洲方向。
第四章 此非人子()
一十三年后。
夏夜,虎渡河江堤上。
月光皎洁,河风清凉。河面升腾起丝丝缕缕的薄雾,时不时有鱼儿“毕拨”跳出水面。芦苇摇曳,夜空静谧。
一位身高约一米六五的黑瘦中年汉子带着一个少年沿堤而行,一条小牛犊般大的黄狗跟在身后嗅嗅停停。
他们刚才从菜地里穿过,腿上沾染的露水被河风一吹都干了,凉飕飕的。少年弯腰挠了挠小腿肚,索性蹲下不走了。睡得正香的时候被唤醒带出,棉花地里的枝叶割得人胳膊火辣辣痛,他早就清醒了,联想到了某种并不美妙的可能。
“叔,我真的走不动了。”
汉子无可奈何地陪着蹲下,冒出一口重浊的湘北口音。
“歇,又歇,这一路上都歇过三回了。梅姥姥重活粗活不让你干,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看把你娇贵的,走几步路都喘气。不过不走行呀,江哥儿。实话同你说,南洞庭去了一群道士寻找十三岁细伢子,还打伤了人。这北洞庭也不安生,今天下午有几个道士到了沙湾,俺怕他们找你麻烦,所以今天晚上一定得跑远点。”
少年身体瘦弱,眼睛明亮,低垂着头吐出叼在嘴里的一根青草,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炮拳门通知大伙快逃,天快擦黑时水猴子就溜过来告诉我了。肉松的外公铁柱爷爷连胳膊都被道士打断了,爹妈要照顾,所以他只能到附近躲一躲,还走不了。水猴子要等他叔叔筹到路费钱,准备明天一早再开跑,我想陪他们一起走呢。”
“哎呦我的小哥子,俺们这是在跑路呢,不是去旅游,等三等四黄花菜都要凉了。炮拳名义上是门派其实相当于社团,乡土观念极重,外乡人如果侵犯本地那是往死里维护。小猴是炮拳门弟子,小松还是王铁柱的外孙,都要被逼得偷偷跑人,看来炮拳门也自身难保,连明天都不一定捱得过去!俺们今晚不逃走,明天肯定要被抓走。”
“其实等一等也没有关系,我反正是没事的。水猴子和肉松比我小两个月,都是在圣诞节后的第三天出生,就危险得很。我知道这群道士是在寻找神子。”
“哦,你是怎么猜到的?”汉子惊愕地偏转头看着少年。
“切,没点新意。去年找十二岁的,今年找十三岁的,明年肯定要找十四岁的。不光道士找,和尚找,穆斯林、基督教徒都在找呀!其他乱七八糟的人就更多了,小萝卜头教派要是没有一位‘神子’撑场面,都不好意思出来混。”
“哈哈,真还是这么一回事。”
“上个月我在网上一搜,发现全世界排得上号的‘神子’足有一百多,全部窝在没有加入地球联邦的老少边穷区域。不过,我知道他们都是一些山寨货色!”
“啊哈,连这个你也知道?莫非阁下就是……”汉子眨巴眼睛,故作惊讶状。
“叔,你想呀,如果神子真的降临,要不救世要不灭世,那可是好惹的?一百多个中间只要有一个是真的,一十三年时间足够他一统江湖,不,一统全世界了。”
“一十三岁还是个小屁孩,怎么一统江湖?”
“切,土包子!没听说过甘罗一十二岁就封上卿,嗯,相当于拜相,总理级别呢!”
“呵,甘罗一十二岁还被砍了头了呢!”
“那你再看看这个,更小,更厉害。佛祖出世,自行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狮子吼,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哈哈哈,这个实在是太厉害了,俺不敢说,怕被和尚们捶死!不过俺有些纳闷,真正的神子在两千年前伯利恒的一个马槽出生,那个日期被定成了圣诞节。现在这个神子也挑在圣诞节出生,编故事的人实在是太没有想象力了,偏偏有那么多人相信。”
“信息不对称会导致以讹传讹,绝大部分人都是在盲从。一十三年前十一月二十三号上午在纽约发生了核爆炸,核火球形成一瞬间出现了一个婴儿影像,大家传说那就是神子。但更具体的信息我在网上怎么也找不到,联邦政府对这个封锁得很严。按道理把十一月二十三号定成降临日才对,没理由推迟一个月。”
“嘿嘿,江哥儿你聪明过头想多了。这没啥好奇怪的,无非是想沾耶稣大人的光。俺家乡要是出了个大人物,准保个个都会说是他的亲戚邻居。”
“也对。”
“那你信真有神子不?”
“不知道。所有不可理喻的迹象背后一定存在不可理喻的原因,而所有不可理喻的原因一定会产生不可理喻的迹象。我倒是觉得佛祖是几千年来最博大精深的两个半人之一,佛经其实是对宇宙的解释,至今没有被超越。”
“呵呵,难怪村里人都不太愿意跟你说话,真的挺累,还伤自尊。还有半个人呢,说说都谁,叔也好长点见识。”
“释迦摩尼不必说了,在触及宇宙的根源上他走得最远;再一个是爱因斯坦,没有他狭义相对论迟些年也能出现,可广义相对论完全脱离了人类的经验范畴,第一次量化触及时空间本质,没有他都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面世;半个人指李耳先生,也就是道家的教祖老子,在深度上他并不输给佛祖释迦摩尼,可惜只留下《道德经》五千字,好像一个粗约的大纲并没有成系统,所以只能算半个人。”
汉子翻了翻白眼抓了抓头皮,站起身扯少年的胳膊。少年叹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跟着继续前行。
“呵呵,你这些话听起来都好厉害的样子,叔不懂!叔斗大的字认不了几个,也不上网,跟你一比,感觉自己就是一只会说话的猴子,特伤自尊。”
“切,你就装吧。老实交待,什么的干活?”
少年忧郁而老成,此刻把手比成了一把手枪指向汉子,才露出了一点调皮的模样。
汉子听闻此言,一边走一边点头哈腰,两颊与下唇达拉下垂,一丝晶亮的涎水挂出嘴角,偏过头憨笑道:
“嘿嘿,小的朱富贵,洞庭湖大杨树人士,以卖点散货为生。今日途经贵宝地,小壮士要不要来一串棒棒糖?”
少年好奇地盯着他,问道:
“曹操留下望梅止渴的传说,巴普洛夫摇铃喂狗,后来狗只要听到铃声就会流口水,这些都是条件反射。可现在没有摇铃子,也不见酸梅子,你这口水怎么说来就来?”
“你敢骂叔是狗?”汉子抬臂没打着少年,顺势一抹嘴巴挺直身躯,口音切换成了普通官话,一本正经道:
“无它,唯嘴熟尔。行走江湖没一点技术含量哪行?”
“去去去,你也就能骗骗村里人,连姥姥都瞒不过。送给我的那台掌上电脑能够联通卫星,我查了一下要好几万,上网费用每个月都大几千。”
“实不相瞒,小壮士当年虎躯一震,王八之气直冲云霄。我还以为撞大运捡了个神子,这可是神的儿子呀,比牛魔王还牛,想以后跟着他混吃混喝不用愁。谁知道捡了一根狗尾巴草……唉,反正亏惨了!”
“你骗人!”
少年一脚没踢到朱富贵,不依不饶扑上去。两个人正在嬉闹之间,瘦削汉子突然停下,牙痛似的“滋”了一声,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愁苦不堪。
“江哥儿,恐怕这回真的碰上了大麻烦!”朱富贵缩起肩膀徐徐蹲下,掏出烟点上。
满江红扭头瞧见三百米外两道黑影正好卡在渡口延伸至大堤的坡顶,一动不动仿佛庙里泥塑的小鬼,甚是吓人。堤下一大一小两条船静静靠岸,大的是渡船,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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