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哥儿,跟俺几个耍去?”
少年默不作声。
队列里另外一名小伙子连忙劝阻。
“大牛哥,莫喊。梅婆婆要是晓得我们把他带那么远,只怕会恼火得很。”
队伍的最后头吊着一个小胖子和一个小瘦子。
小瘦子一边走一边望向茅屋,一不留神踩着了什么,把脚伸进草丛拼命刮蹭鞋底,嘴巴里连嚷“晦气”。
他身后的小胖子只好停下,把肉呼呼的手掌拢成喇叭状朝少年喊:“老大,快点过来。俺们去小河口比武招亲,几多好玩……”
大牛扭头警告:“肉松,别乱放屁。”
队伍中间立刻有人打趣,道:“哈哈,大牛哥别不承认。你一看到翠翠脸就红得像关公,腿杆抖得像筛糠……”
话题一扯开,马上又有人蹦出来火上浇油。
“上回比武他们村子输了,万一这回派翠翠上场的话就麻烦哒。她要是打俺,俺也不敢还手呀。要是伤了她,回来的路上大牛哥只怕就会把俺按在棉花地里一通暴捶……”
大牛笑骂:
“你几个皮痒了是吧……肉松跟上,水猴子快点……”
落单的水猴子终于刮干净鞋底,一边小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喊:
“老大,俺找到了一个黄鼠狼洞…眼……谁都没有告诉……明天一起去挖好不好?”
这一行人又钻进了雾里,越走越远,渐渐瞧不清楚身形,仿佛皮影。
只一盏茶工夫,他们就彻底消失了,好像没有来过一样。
茅屋前坪传来洪亮的“咯咯哒”鸡啼,连续不断。随即一把谷子洒在地上,鸡儿蜂拥啄食,似乎扑扇翅膀爆发了争斗。有一位老人家在自言自语:“瞧你这神气劲,讨赏来着呢。谷子多,不要急,让它们也吃一口……一天一个蛋,正好可以给红儿补身子……”
少年缓缓蹲下,将手中虾米放进水塘。那虾在他手中本来是奄奄一息模样,一进水立刻生龙活虎游走。塘边一条粗大的黄鳝把头探出水面呼吸,俟水波微微一荡便迅速沉下,吐出一串细密的小气泡。
雾汽里响起了苍凉的京腔,越来越近。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营门高声叫,大小儿郎听根苗。一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向前个个有赏犒,退后项上吃一刀。三军与爷归营号,到明天午时三刻成功劳……”
一个肩扛硕大旅行袋的黑瘦矮小中年男人出现在水塘对面,想是走热了,放下袋子解开衬衣领口的纽扣。
他颧骨凸出,双腮凹进,额上密布皱纹,面相苍老。衬衣和裤子皱巴巴,沾染了油垢的西服上衣松松垮垮,一看就是地摊货,也不晓得把袖标摘掉。脚上倒穿着一双崭新的高档旅游鞋,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中年人抬起手臂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细汗,喊道:
“江哥儿,一个人蹲在塘边干什么?”
少年不回答,也不抬头,眼睛死命盯着汉子在水中的倒影。风乍起,水波荡漾。那个影子一下子拉长,一下子缩短。
“近水识鱼性,近山识鸟音。欲知山中事,须问打柴人。”
汉子张口便是几句韵文,重新扛起旅行袋沿水塘走向茅屋,边走边说道:
“江哥儿,是不是在学古人临水观鱼呀?庄子同一个和尚在水沟边看鱼,庄子说‘鱼乐’,和尚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瞧这嘴皮子耍得,啧啧,端的厉害。我看和尚还可以这样接下去,子非我,安知我不知子不知鱼之乐……哈哈哈。
不要小看嘴皮子,诸葛亮靠它可以骂死人,比用刀子还厉害。你呀你,要不不开口,一开口往往把人呛死,还特别喜欢打岔。这样不行呢,我的小哥子,太容易招人记恨了。你要学会去听,还要学会去看。比方说,一般人在撒谎时候眼神特别飘,不敢看对方眼睛。”
见少年始终不搭理,汉子不解地搔了搔头,换一个话题。
“你不是一直缠着叔叔要学鸟语吗,今天就教,好不好?”
少年依旧不理。
“当里个当,窿冬锵……不想看看叔叔今天带了啥好东西?”
少年不做声,低垂脑袋瓜一动不动,眼泪却滴入池塘,水纹一圈圈漾开。
那汉子已经走到了菜地篱笆墙外,见状停下脚步,皱了皱了眉头,沉声哼道:
“江哥儿,男子汉大豆腐,怎么像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
他顿了顿足,一时想不起该如何安慰,便放下旅行袋滋啦一声拉开,掏出一个漂亮的笔记本电脑包装盒高高扬起,隔着齐胸脯的篱笆喊道:
“哥子,快看,这是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他,前坪传来老人声音。
“富贵来了?稀客。”
黑瘦汉子左手拎起旅行袋,将电脑包装盒挟在右胳膊下顺着篱笆墙朝前坪走,笑嘻嘻道:
“姑妈的耳朵真好,是我呢。十天半月总要来一次的,不稀,不稀。”
“老喽,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耳朵还行,眼睛就不太行了,连穿针都找不到针眼。”
“可能是老花了。我这次特地带了一瓶眼药水,呆会您老人家点点试试看。”
“又劳你费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
“你来得正好。前天沙湾王武师挖鱼塘,挖出一只大乌龟,壳有小锅盖大。他外孙端来一碗肉,把壳也捎来了。”
“啊,那可是个稀罕物,壳越大药店越喜欢。不过,以后鸡毛鸭毛的就不要收了,不好卖。现在冬天越来越暖和,城里人都不爱穿羽绒服了。”
……
“姑妈,江哥儿怎么啦,一个人蹲在屋子后边生闷气。”
“让他先凉快会儿……你看气不气人。好不容易弄来的课本,他塞进灶膛一把烧。俺抢出来后浸到水缸里,给了他一巴掌。今天起雾没太阳,这书湿哒哒的干不了,还得用火烘。”
“依我看,怕是这些课本对他来讲太简单了。”
……
温和的对话与絮叨断断续续从前坪传来。
少年脊背颤抖,终于抹掉眼泪缓缓从水塘边站起,张开双臂,一声厉啸有若龙吟。
仿佛以他为中心发生了核爆炸,冲击波横扫四方。
茅屋消失,水塘消失,青草野花消失,田野消失……
所有一切统统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薄雾。
雾中走出了一个白胡子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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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红花郎()
第二百二十八章 桃符()
“风雷滚滚,威压如山。然而女子对天照大神说话的口气,却像驱赶一条癞皮狗。老夫生怕他们打下去的话天空会被撕裂,扶桑陆沉。谁曾想,至高无上的天照大神连屁也不敢放一个,飞快偃旗息鼓。
“神威如渊,神威如狱。天空从什么时候开始云开雾散的,究竟发生了什么,老夫并不知晓。那情形,就好像一只小蚂蚁头顶上突然冒出一口热气蒸腾大锅,锅里开水鼎沸,溅出一滴足以把它烫成十二分熟。被吓得浑身瘫软动弹不了,也不敢抬头偷窥引发神灵注意。
“嗵一声巨响,原野震动,似乎什么大家伙从天空掉下来。我听到女子喊了一句‘红花郎,过来’,身子便被一股无形力道扯了过去,见到原野里冒出一个被斩断的像小丘一样大羊头。那女子一脚斜踏羊角,手指间转动着一把小剑,若有所思。窈窕身形裹在一团光影里与世隔绝,英姿飒爽,无与伦比。
“老夫只望了一眼就脑海剧痛,老老实实趴在地上,看着腥红血水蜿蜒汇聚成了水洼,浸透了沙土。过了好半天,才听到女子开腔,说‘两千年后将有一个奇怪的青年路过这片原野……腰间缠着一根草绳子,别着一根小棒槌……’,就再也没有下文了。威压什么时候消失的,老夫不记得了。反正等了许久许久,终于麻起胆子抬头再看时,女子已经消失,只剩下山羊精庞大狰狞的头颅。
“那一仗过后,扶桑的老怪物基本陨落,天照大神不知所踪。传说他修成正果,得道飞升了。慢慢老夫才明白,那一天降临的是笼罩在所有神灵头顶的噩梦,叫‘巫山神女’。她把诸天神佛统统赶进天界后,一剑斩断了天门,从此人间无神灵,天人不下凡。
“天门中断,天地元气成了无源之水,别说凝聚成灵气,连一些洞天福地里原有的灵气也渐渐散逸匮乏。但是在头几百年里,对世界影响还不是很大。又摆脱了大神压制,是我们这些小精怪修炼的黄金时期。那时候鸿雁可以传书,风信子可以漂洋过海。老夫同远方道友取得联系,零星知晓了一些隐秘。你腰间那截雷心木,就来自当年隅居南海小岛的一位道友。她性格倔强,一心证道,没有想到竟然被天雷劈死了。
“老夫本来没有名字,能够被神女赐名‘红花郎’是莫大的荣幸,所以一直用着。年少懵懂,不识愁滋味。等修炼小有所成再回味神女说过的话,却越想越害怕,感到了莫大恐惧。她说的是两千年后将有人经过这里,不是说明天有人找你。乌有和尚讲下午如果有一个年轻人逃到树下就困住半天,只是一种推测。而神女在两千年前清楚地看到了今天,也就是说,她一眼看穿了老夫的未来。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无论做什么,未来都已经确定,你就是一只被绳索牵扯的小木偶。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佛门讲万物皆有定数,那也只是定数而已,并非未来的所有细节都被确定。
“山中常有千年树,世上难遇百岁人。虽然草木精灵的寿命长,可活够两三千年还是需要莫大的机缘才行。比方说老夫矗立旷野,即使侥幸抗过了风霜雨雪雷鸣电闪,还要避免陨落,防备被人砍了去打家具。若是证道有成,白日飞升,那就去了天界,不可能还呆在这里。神女凭什么认为两千年后老夫既没有飞升,又没有陨落,依旧好生生的等你到来?”
听了凤凰树灵这番话,满江红细思极恐。类似的话也听说过,恰恰出自巫山神女之口。
那时节她刚杀了楚顷襄王,与群巫大战前自言自语,道:
“历史上的顷襄王兵败后死去,难道本来就是我杀的?他儿子考烈王随后即位,重用春申君,合纵连横……如果我不杀顷襄王呢,他会怎么死,还是不死?难道我一直在书写历史,不是改变历史?难道这个破历史就改变不了吗,随你怎么弄都会回归原位?难道你拼命努力,以为有无限自由、无限可能,其实剧本早就写好,只是看不到……”
经典物理学认为未来是确定的,量子力学则认为一切都是概率,至少在目前还看不出有任何调和的可能。
从逻辑上分析,只有精确到全部细节的预知才能够证明未来是确定的。可“预知”这一行为会对未来产生扰动,那么未来又变得不确定起来,从而不能够被预知。
这便成为了一个自相矛盾的悖论。
神女倾向于未来不确定,可态度并不坚决,在送别少女们去巫山时还说过这样一段话。
“你们问我何时归,本来不是一个问题,但深究之后又是一个关于时空本质的问题。我知道神女峰会屹立千年,可是不知道自己回去了没有。就算我现在说明天回去,那也只是一个设想,一个大概率事件。在明天没有到来前,没有谁可以控制它。时间未到,什么变化都可能发生;时间一到,一切过往都凝固成历史。”
满江红猜测神女没有回去,也不认为神女的目光穿透了两千年直接看到今天。她为什么知道自己将经过这片旷野,仅仅因为她是从这个时代穿越的。两千年前她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可能想吩咐凤凰树灵做点什么,但又不能确定蝴蝶效应,于是放弃。
那也间接说明未来肯定不太好,但至少保留了一线希望。否则她不会想着改变,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做。
尽管她什么决定都没有做出,其行为本身已经扰动了历史,涟漪波及今天。像斩仙人、断天门等等,更是大刀阔斧改变历史,创造历史,断江截流把未来导入另外一条航道。今日之世界,正是这些扰动与改变形成的结果。
白发红花郎似乎讲激动了,呼哧呼哧连喘几口粗气,继续道:
“天门中断后的两三百年,对人间修炼者而言是末法时代来临前的黄金时期,是回光返照,是夕阳余晖。但老夫纠结于神女的预言,无心修炼,胡吃海喝,以致形体痴肥。用道门的话来说,是有了心魔;用俗世的话来说,叫混吃等死。谁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一千多年前,执弓之神降临。翻江倒海,将人世间修炼有成的高人、精怪统统摄走,场景之恐怖好像天空撒下一张无形大网捕鱼。老夫正因为修为不高,才逃过这次大劫。
“其实,执弓之神在天门中断后不久就降临过,一箭射杀了镇守此界的神桃木,大约是惩罚他办事不力吧。此后天宫才开始出现,接引飞升人。
“老夫等了两千多年,终于等到了你。既然当初神女并没有吩咐做什么,乌有老和尚又请求帮忙,老夫答应他又何妨。你的神魂里有一缕非常凌厉的杀气,让老夫非常忌惮,但困住你半天却不难。
“你明明知道方才幻境里的人物都是执念,却不忍扑杀,说明是一个心地善良有情有义的人。老夫非常欣赏,更加坚定了困你半天的想法。反正你呆在这儿又少不了一块肉,一出去就可能被导弹灭杀。
“然而,老夫见到了你腰间的雷心木,一时好奇就进去了。那截雷心木出自老夫陨落的道友,被改造成了一件法器。由于同属凤凰树,对老夫并不排斥。可是,你知道老夫在里面见到了什么吗?”
白发红花郎瞪大了眼珠子,表情像见了鬼似的。
满江红摇了摇头。
他知道绿萼在里面住了很久,但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那里面,中心位置,有一栋小房子。”
红花郎张了张口,艰难说道:
“老夫嗅到了少女的气息,是娇嫩的凤凰花精灵。她利用雷心木天然的纹理和缝隙,钻出一个个密密麻麻小洞穴相勾连,将它改造成一件可以储存和释放雷电的强**宝。你知道那是一件多么琐碎枯燥和浩大的工程吗?给老夫一千年也做不到。不是不能,是没这个耐心。
“老夫猜这截雷心木是她特意留给你的,而不是你撞大运捡来的。在雷心木外围,她利用你日夜佩戴而沾染的一丝气息细心做了个禁制,好像一把小锁。这样一来,有朝一日当你神魂强大到一定程度时就可以自由进入,不设防。而其它人,只有精神力量远远强过她,才能够破门而入。
“她一定非常非常爱你,甚至超过了热爱自己的生命。在雷心木里面,她给你留下了一封信……”
写的什么?满江红惊呼。
绿萼是一个闲不住的性子,当初很烦她叽叽喳喳。如今想到她仅仅为了给自己做一件法器,不辞辛苦像只小蜜蜂般进行这般浩大的工程,就心如刀割。
“你以为,老夫是那种偷窥别人信件的没品行精灵吗?”
白发红花郎不屑地摇了摇头,道:
“那封信就刻在雷心木中心小屋子的墙壁上,老夫只是一不小心看到了。可是,老夫不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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