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娘下意识地接过了桂怡君递过来的茶盏,却并不往嘴里送,撑着张脸,寻思了半天,才无比郁闷地自言自语道:“我跟她又没仇,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是哪里得罪她了……”她干嘛追着我不放啊。
桂怡君听罢杏娘的话,见她吐字清楚,知道自己刚才是白担心了,又看她撑起了一张包子脸,闷闷不乐的样子,倒也没有再说其他,只是在边上开解她:“也不一定是坏事啊,我看着,她倒是想找机会好好认识你一回……”说着,就把上回婆子去顾家送贴子,居然被一路护送到顾三小姐面前,和顾三小姐唠了好一会子嗑的事情告诉了杏娘。
杏娘更加郁闷了,你说说看,要是人家真找自个儿麻烦,她还能装装乖,好歹自己还是一瘦了吧唧的小丫头,上头有二姐姐俞定容顶着,顾三怎么也不好端着个人样儿,来跟自己一小破丫头计较,没的让人看了笑话去。不过,要说顾三是来找自己有好事的……杏娘忍住尖叫的冲动,真是让人头皮发麻,你说说看,自个儿平时也没表现多出挑啊,少言寡语,成天只知道玩的小屁孩,打住,还是一个可怜的、死了爸跟着娘一道寄人篱下,靠着俞府养活的小P孩,这样苦命的小身板还能榨出剩余价值来,那就是《午夜凶铃》和《咒怨》级别的恐怖片了。
桂怡君抬头看了看相谈甚欢的顾雁菲和俞定容,再看看在那里笑得别扭得要死的俞定琴,得,一时半会儿还没杏娘什么事呢,先转移转移话题,让杏娘放松放松。
桂大小姐脑子里一转悠,就朝杏娘问道:“方才疏桐回来回话儿,你跟你两位姐姐去我们家院子里逛了,怎么样,看到好看的了不?”
桂怡君觉得自家的宅子虽比不得俞家,到底也是她母亲和祖母费了心思打理的,当初买下来的时候,光是真金白银,就砸下去不少。像桂家这种野路子起家的,最忌讳人家说自己没文化没底蕴,当初工程队装修,一切的一切,都是照着一流世家的样子去打造的。
提到逛院子这事儿,杏娘的神色就古怪起来了。
想到桂家二小姐,还有那位的某菊同志,她还真不是一般的牙疼。
不过,对上桂怡君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里面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好像在不停地对她说:“表扬一下吧,表扬一下吧……”杏娘立刻就蔫吧下来了,总不能现在告诉她:我觉得院子刚开始确实挺不错的,那啥,古典美和时尚元素相结合,和苏州园林有得一拼了,不过,后来出来了两颗老鼠便便……
倒不是杏娘爱记仇,讨厌桂华君和那位菊花同志,实在是这两坨不是简简单单能用极品来形容的了。
和桂华君交好,桂家的情况杏娘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桂家老爷并不是现在桂老太太所出,而是当年一个妾室生的娃,被无子的桂老太太抱养了。桂老太太也还算厚道,怎么说也是记在自个儿名下的儿子,一应事务,倒也和自己的嫡亲女儿一样待遇。
桂老爷十来岁的时候,也是爱玩爱闹的,因为桂家出身不显赫,在老家那个穷山沟沟小破县里头,算是独一份的。桂老爷作为桂家三代单传的独子,难免有些骄纵,又不务正业。老太太作为桂老爷的养娘兼嫡母,使出了雷霆手段,愣是把桂老爷的魂儿给拘了回来,把人给收拾得服服帖帖了。这才有了桂老爷现今这一番作为。
桂怡君的老娘,是桂老爷的发妻,也是大户人家出生,虽是嫡母教养的庶女,不过她命好,嫡母脾气温和,加上连生了还几个儿子,没要到女儿,就把府里难产死掉的小妾的女儿抱了过来养。
桂老太太是没落的书香门第出生,祖上和桂怡君外祖家有些交情,于是舔着脸,给桂老爷上门求亲了。
桂怡君的那位三好外婆一看是闺蜜桂老太太来给儿子讨老婆,被桂老太太灌了不晓得多少汤,再加上桂老爷当时风度翩翩,一副道貌岸然的少年公子样儿,再想想对方三代单传的身世,嫡亲的小姑子早嫁出去了,族里的关系简单到爆,一起过年祭祖的全是出了五服的亲眷,立刻就推了其他条件比桂老爷还好的亲事,应下了桂老太太。
刚嫁过来的时候,桂怡君她娘也是享受过的,丈夫温柔,婆婆疼爱,人口简单,管家大事一下子落到了她手里。可惜,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三年过去,好不容易怀了孕,却生下了桂怡君一个女孩儿,还被大夫判定,接下来子嗣会很艰难,原本温柔的丈夫疼爱自己的婆婆就开始叛变了……
有一年秋天,丈夫去老家祭祖,路过一个小坡村庄,进去看了看自己那小妾娘的娘家兄弟,自己真真正正的舅舅,带回来一个千娇百媚的嫡亲表妹——鲍姨娘。
故事到了这里,后头就简单了不少。
鲍姨娘刚进府那会儿,桂老太太看她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要说儿子纳妾,承继香火,她是一千一万个愿意的,可是纳妾纳到他自己嫡亲舅舅家里去,就有些让人不舒坦了。这不摆明了告诉她,虽然您老人家对自己有生养之恩,但是他还是牢牢记得,自个儿亲娘不是您老人家吗?
于是,桂老太太也不甘寂寞,随手把自己身边长得最齐整的一个一等丫鬟,一个二等丫鬟塞过去给桂老爷开了脸。
鲍姨娘是个有本事的,愣是在这样僧多粥少的地方,杀出了自己的一片天,进门三个月,就被查出来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一招分娩,出来一女娃娃。桂老太太失望的同时,赶紧督促自个儿送过去的两丫鬟抓紧时间巴着桂老爷。
无奈桂老爷就跟进了传销队伍吸食了海洛因一样,对两个貌美的丫鬟横眉竖眼看不惯,就喜欢跟鲍姨娘待一块儿。等到鲍姨娘一出月子,他就忙不迭包袱款款,去她那里过夜了。两年之后,鲍姨娘再次有孕,这回果然蹦跶出来一个儿子。
桂老太太或许也知道儿子不是自个儿亲生的,人家鲍姨娘连生了两娃,儿女双全,桂怡君她娘已经不大可能再有儿子了,不出意外,将来桂家就是由鲍姨娘的儿子来继承了,渐渐的,她对鲍姨娘的所作所为就渐渐放开了。只要闹得不太出格,什么都好商量。
桂怡君她娘是个实诚人,或许是在闺阁的时候被嫡母保护得太好了,脑子转不过弯来,对待谁都是和和气气的。鲍姨娘刚生桂华君那会儿,除了桂老爷,阖府上下就没有一个人待见这母女两,就她,还把人家女儿和自己嫡亲女儿一样好,吃穿都是一个档次的。
后来,鲍姨娘又得了儿子,腰杆子硬了,渐渐的,在府里头有了说话权,桂华君越长越大,对待一直对自己比亲娘还好的嫡母,就开始不恭敬了,联合自家那个小妾娘,使劲给嫡母使绊子。
可怜桂怡君她娘,要不是娘家势力大,嫡母健在,几个嫡出的哥哥又有本事,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了。
杏娘和桂怡君交好,之前虽然不喜桂华君,倒也只当对方是小孩子,而且也跟自己没啥直接的利益冲突,平时见面,人家说难听点,她就当成没听见,说好听的讨好自己,她就装傻充愣糊弄过去。
她是真没想到桂华君小小一个人,心思居然歹毒成这样,跟什么菊花妹妹交好,讨好对方,利用对方背后的势力废了嫡母的正室地位,把自个儿的小妾娘抬上去。计划一旦成功,被挤掉的正室下场会怎么样?猪都能想出来了,横竖都不会有啥好下场。
说不定,鲍姨娘再在里头弄点什么,先把桂怡君她娘在正室位置上米西米西了,然后再母凭子贵,反正她现在作为桂家唯一的儿子的亲娘,谁也争不过她。桂老太太再能耐,也是一半进了棺材的人了,不听儿子的,还能听谁的?总不可能为了一个生不出孙子的媳妇儿,跟要给自己养老的儿子闹翻。
要说杏娘最最憎恨的人,就是那一类忘恩负义的小人,没错,是最最憎恨,没有之一。
不管是义狗救主,还是其他的故事,连动物都知道报恩的重要性,身为一个人,居然无耻到这种地步,简直是枉费了一身的好皮囊。
杏娘想了想,终于推敲出了一番官方用词,稍加修饰,让自己的话看起来比较有诚意:“怡君姐姐,你家的院子很漂亮,式样很有新意,到处花团锦簇,倒是让我开了眼见,真正是‘一盆盎盈庭花簇簇,潇湘一阁竹森森,到处有清阴’,可惜我没眼福,若是夏天过来,定让人更挪不开眼。特别是那些假山石活灵活现的,比我家那些有意境多了……”
杏娘在心里唾弃桂华君对桂怡君母子的险恶用心,却不能在这种场合将事情摊开来告诉桂怡君,一来这些都是桂家的家事,明理的晓得是桂华君母子不厚道,不明理的,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说不定还要来看笑话,二来嘛,桂华君小小年纪,就干把对嫡母的算计宣之于口,很明显不是第一次了,这样一来,桂老爷一个宠妾灭妻的名头,总是推不掉的。这里人多口杂,这内宅之事要是被谁传了出去,桂老爷说不定还要吃上一顿排头。
哎,这古代的女人就是可怜,丈夫宠爱妾室,还要为对方的仕途考虑,为对方遮掩一二,像桂老爷这种被妾室洗了脑,跟吸食了大麻一样上瘾的2货,说不定还不领情,想想就让人食不下咽。
说穿越好,天天盼望着穿越到古代的女人,肯定是脑壳烧坏掉了。
桂怡君被杏娘说得那一段话逗得心里乐开了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原本拘谨的气氛也跟着热络了不少。
桂怡君边笑边道:“得了吧,你才多大,还知道什么叫意境啊……”不等杏娘辩驳几句,她又皱起了眉头:“不过,这‘一盆盎盈庭花簇簇,潇湘一阁竹森森,到处有清阴’倒甚是好,难得的佳句,杏娘……不会是你想出来的吧?”
桂家老爷似乎是要把附庸风雅这一条做到极致,为了让园子里四季景色常开不败,梅兰竹菊,能种就种,还真捣鼓了一处地方,种了一大片竹子,取名叫了“潇湘阁”。反正自从红楼梦之后,种竹子的地方跟“潇湘”扯上关系,就成了一种定律。不知道在大梁朝人眼里,“潇湘”二字是什么样的存在,在杏娘看来,潇湘已经从“雅”被用到了“俗”。
“这怎么可能是我想出来的……”杏娘看着桂怡君困惑的样子,感觉背脊发凉,这是周瘦鹃先生的诗句,大梁朝是一个架空的大杂烩,她平时用历史人物用惯了,居然忘记了周先生所处的年代。梁朝再怎么着,也只是一个封建主义国家,不可能出现社会主义中国的人。
杏娘小心肝抽了抽,连忙解释道:“呃,怡君姐姐,我才刚开蒙没多久,怎么可能自己作诗写词,你太看得起我了。这是周瘦鹃的词,我只不过顺便用用而已。”
桂怡君本来也没把杏娘当成有“咏絮之才”的谢道韫的意思,随口开了一句玩笑,倒是把杏娘急了半死,她心里好笑,越发觉得这位俞六小姐实诚,不仅如此,俞家其他几个姑娘,也是顶好的,没有一般世家小姐眼高于顶的习性,待人接物,皆是一派从容。由此不难看出,俞家的教养,确实非一般人家可比。
难怪娘要她多多跟俞家几个小姐接触,现在看来,确实是有道理的。比起会钻营的齐国公府顾家,能够稳扎稳打,凭借实力,百年如一日,屹立不倒的家族,才是真正值得人学习的所在。
桂怡君侧过脑袋一寻思,半天没想出来这位名叫“周瘦鹃”的诗人是谁,问道:“这位周瘦鹃的词,我倒是从没看见过……”
“呃……这位周先……周老的词,留下来的好像不太多,我也只见过这么一首,还是在我爹的书房角落里见到的。”杏娘继续流汗,里衣有湿透的倾向,到了这种时候,她才想起俞定琴的好来,至少这小胖丫每回听到别人拽文,从来不跑过来询问出处、哪本书上看见的,诗人词人伟人政治家纵横家军事家,在她眼里,只有姓与姓的区别,名字神马的,都是浮云。比如杜甫和杜牧,她就从来没有弄清过这两个人谁是谁。
“这样啊……”作为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有志青年,桂怡君口气里满是失望。杏娘她爹死得早,这位伟人自个儿从没听说过,说不定那书是孤本,叫人家把作为父亲遗物之一的珍贵孤本找出来给自己,总有些太过分了,不晓得,能不能誊抄一本给她……
唯恐对方还不死心,杏娘连忙加了一句,添了一个附加条件上去:“我爹的书房有好几间屋子那么大,书架一排一排的,听说里头除了他留下的,还有不少是我娘当年的陪嫁,混在一块儿,找起来很费事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了。不然的话,我还能抄一份给怡君姐姐。真是不好意思了……”
桂怡君这回是彻底死心了,虽然心里头还是痒痒的,人家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不能硬逼着人家上梁山吧?
她朝杏娘笑了笑,安慰道:“没事没事,只不过是一本书,也不是什么要紧得不得了的东西。”
杏娘知道桂怡君的书呆子程度,跟她老娘魏氏是有的一拼的,这会儿她说啥都起不了直接丢一本孤本来得治愈,干脆端起手里有些发凉的茶水,漫不经心地噶了一口。
一口下去,可能是茶凉了,苦了吧唧的,碰到舌头,差点没喷出来。杏娘连忙把凑在嘴边的茶碗放下来,还不容易把那一口冷茶咽进了喉咙里,再看看奶白色的茶杯上的水渍,那颜色,那模样,真让人没胃口。
还是白开水好喝!不过,古代人似乎不大待见这营养丰富、质地清醇的白水,到这里这么久了,只要杏娘一喊渴,送上来流质物体,总会兑点东西,尝起来怪里怪气的,解渴没解上,嘴巴越喝越腻歪。
杏娘索然无味地放下了茶盏,边上的桂怡君已经缓过神来,一见她神色有异,手贴近茶盏一摸,不由得嗔怪道:“这水都冷成这样了,你还喝,仔细待会儿肚子疼,现在天气转凉了,比不得大热天,冰镇的东西一碗一碗的进也没关系……”
唠叨了杏娘一通,桂怡君又回头喊来初静,让人去换茶。她晓得杏娘的脾性,特地嘱咐了人把花茶兑的清淡一些。
要说这桂怡君也是一个有趣的人,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叫“疏桐”,一个叫“初静”,一看就知道是从那句“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里头摘出来的,这取名档次,绝对跟她家四姑娘俞定书小盆友不是一个级别的。
想起来就觉得囧得慌,取名字取到人小妾身上,这概率,绝对是地球上的核武器那样稀有的。
初静捧着茶盏,福一福身,随即准备退下。
冷不丁从暗处的柱子后头冲出一个人来,直冲冲撞到了初静身上。初静两只手一抖,手里头的茶盏差点整个摔到对方衣服上。
只听到“啊——”的一声尖叫,杏娘和桂怡君皆是一惊,只觉得眼前一晃,等她们两个人反应过来,初静已经抱着茶盏,瞪大了眼睛,气喘吁吁地靠着柱子站在边上了,茶水浇了她一身,暗色的水滴浸透了她水蓝色的衣裳,她咬着嘴唇,两只手死死地抓住了茶杯。
出自现代作家、翻译家,园艺家周瘦鹃(1895——1968)先生的《苏州好》。周先生一生写作,致力于园艺事业,开辟了有名的“周家花园”。
作者有话要说:从初一开始,我们这一片的网就上不去了。
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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