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山上的路统共就这么一条,俞家这位四小姐绝对不是第一个摊成一坨泥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净月寺是干啥的?俞府的家庙啊!
家庙里头,供的自然都是历代老祖宗、长辈的排位。
二太太读书多,把规矩守得固若金汤,俞定书的腰板子一直起来,她就断不会应了师太的意见:“我看也使得,等定书拜过祖宗,就过去歇一会子。”
俞定书头昏眼花,听到自家二伯母这句话,差点当场晕过去。
她愈发觉得,二房这一家子,都是故意来跟她过不去的,俞杏娘和俞承晟在精神上折磨她,魏氏在**上摧残她,存心不想让她活。
不过,她再难受,这祖宗还得拜。
谁叫今天来的大人只有魏氏一个,恰好能帮她说好话的那些人一个没来。
慈心师太领着一帮人往寺里头走,说话间,就到了一间亮堂的屋子里。
杏娘往上看去,密密麻麻几排的牌位,从上到下,光是那上头的字,就看得人眼花缭乱。这种感觉,可比前世的时候,她爷爷拿着孙家零星几页的族谱翻给她看的那种感觉,震撼多了。
魏氏带着三个孩子慢慢走近跪拜的蒲团,目光停在了最下面一块牌位上。
或许是占了人家壳子的缘故,杏娘总觉得对这一屋子祖先喜欢不起来。魏氏怔愣的片刻,她顺着她的视线匆匆瞥了一眼那牌位上的字,只依稀见到了“进琮”两个字。联想起上回被俞定琴拉着听壁角的时候,老太太好像喊了三老爷的名字,叫“俞进霖”,那么,这块牌位应该就是真正的俞杏娘她爹了。
魏氏跪倒在蒲团上,一个头磕下去,眼泪就“噗啦噗啦”往下掉。
杏眼眼睁睁看着地上被她的眼泪浸湿了一大片,等到磕完头时,她几乎瘫倒在了蒲团上。胡妈妈和丫鬟站在左右,将她扶了起来,搀到边上。
接下来是俞承晟。
他的样子比起魏氏克制了很多,红着眼眶,沉默地磕完了头,每一下,前额都重重地砸到地上。站起来时,杏娘看到他的额头青了一大块。
魏氏在边上倒是很满意,虚弱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下一个轮到俞定书了。
她由翠袖翠屏两个扶着,颤颤巍巍地走到了蒲团前面,再晃晃悠悠地屈膝跪下去。
合手,弯腰,跪拜,然后……扎在地上不动了。
翠袖和翠屏对视一眼,跟预先排练好似的,一边一个,很默契地把俞定书拉了起来,让她勉强跪坐在蒲团上。
三个人像表演双推磨,拉扯了几个来回,才堪堪把那跪拜礼给行完了。
轮到最小的杏娘上场的时候,魏氏的脸已经拉得跟丝瓜一样长了——被俞定书给气的。
杏娘很乖觉地磕完了头,每一次脑袋都扎扎实实碰到了冰冷的地面,虽不至于像俞承晟那样,看着绝对比俞定书让人顺眼。
有了四姑娘这个坏榜样在前头挨枪,杏娘很顺利地过了魏氏这一关。
等所有人叩拜完毕,魏氏才强打起了精神,招呼边上的胡妈妈将带的东西拿出来,双手奉上交给慈心师太:“师太,这是我让晟哥儿和杏娘抄的金刚经。”
慈心师太长得一如她的名字,慈眉善目,虽不至于像仙侠里时描绘得那般仙风道骨,倒也颇有修佛之人的风范。
她伸手接过魏氏递上的一沓金刚经,瞟过面上那张纸上歪歪斜斜的字,想来这必是六小姐俞杏娘的笔迹了,忍不住点头赞道:“阿弥陀佛,俞二太太,四少爷和六小姐是懂事的,俞二老爷地下有知,定然感到欣慰。”
“多谢师太。”魏氏对自己教养出来的孩子很有信心,特别是俞承晟,年纪虽小,学问却不比上头几个兄长差多少。杏娘如今也能说整句了,和家里头的一种姐妹站一块,看不出什么异样,比上不足,比下却是绰绰有余了。
慈心师太和魏氏闲话了片刻,俞定书愈发摇摇欲坠起来,站没站相。
魏氏看着忒心烦,想教训,这又不是她生的女儿,索性让人搀了她去厢房休息,来个眼不见为净。
俞定书前脚刚走,俞承晟就紧跟在后头对魏氏道:“娘,我和杏娘许久未见过五妹妹了,怪想她的。”
魏氏晓得这一路上,儿子女儿受的累并不比俞定书少,再瞅瞅杏娘略微发白的脸色,想到了她的身子骨,也不敢托大,道:“既是想你妹妹了,自去找她便是。带好杏娘,不可淘气,坏了师傅们的清净。”
俞承晟和杏娘连连答应了。
却见那慈心师太转了个身,招来一小尼,要替他们引路:“领着四少爷和六小姐去西厢房见见五小姐。”
魏氏一脸疑惑,据她所知,净月寺的西厢房并不用来招待外客。
慈心师太因笑道:“二太太有所不知,五小姐宿在后头,觉得后山下来那股泉水水声太过扰人,夜里头常常睡不安稳,这才挪到西厢房去了。”
魏氏点了点头,她本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自然不会刨根问底了。
杏娘和俞承晟随了慈心师太安排的小尼走了一小段路,就见着了几间连在一处的屋子。不等几人走近,那里头却传出来一阵吵闹声。
杏娘细细听来,其中一个应该是俞定书,另一个却很陌生,听俞定书对她的称呼,貌似是俞府五小姐俞定妍。
也不晓得这两人是怎么杠上的,反正等他们听见的时候,战斗显然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了。
先是俞定书夹枪带棍地数落对方:“五妹妹,不是我这个做姐姐的说你,你看看你,说话做事,哪里有一点点俞府小姐的样子了,难怪大伯母谁都不送,偏要送你来这穷山破地方抄经了。”
这话说得很伤人,那俞定妍却不为所动,不冷不热地回道:“四姐姐,若是俞府小姐全要像你这副模样,那我宁愿在这净月寺里头抄一辈子经。”
“你……”俞定书被噎了个半死,她自个儿说话算是难听的了,碰上俞家五小姐,吵起来,也要逊上几分,“俞定妍,你就是抄经的命!有啥好得意的,大哥、二姐姐和三姐姐他们都不喜欢你,你走了这么几个月,连祖母都没问起你一句,你以为谁稀罕你啊!”
“没人稀罕我又怎么样?我又不是有些人,成天到晚非巴着祖母她们稀罕。”俞定妍反唇相讥,“别人朝她多笑几回,她还真当自个儿是个宝了。”
“你说谁呢?”俞定书自诩聪明,自然不会连冷嘲热讽都听不出来,当场火冒三丈了,比起杏娘的含蓄,俞定妍说话可是浑身泼劲儿,俞定书怎么肯饶过她去,当场揪住了人的话头,不撒手了,“俞定妍,你把话说清楚!今儿个要是不说明白了,我决不放过你。”
俞定妍不吃她这一套,听她说话就知道她不是个怕事的人:“我说谁谁自个儿心里头清楚!成天只会跟在俞定琴后头讨巧卖乖,一肚子馊主意的,我们俞府能还能有谁?”
五姑娘()
俞承晟停下了脚步,客客气气对那领路的姑子说道:“劳烦师傅了,就送到这里吧,我和妹妹自己走就行了。”
那姑子年纪不大,却是个机灵的。眼看着情形不对,正杵在那里尴尬着,被俞承晟一说,连忙合手行个礼,道一声:“施主请便。”就匆匆走了。
杏娘也没多想,只以为俞承晟支走外人,是想赶紧去劝架,免得里头两个越闹越不像话。谁知她脚刚往前一跨了一步,就被俞承晟扯住了。
俞承晟朝她笑了笑,道:“杏娘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四妹妹和五妹妹也有好几个月不见了,往日里就她们最要好,这会儿让她们聊得正开心,我们去就是打搅她们了,不大好。”
“……”她怎么没感觉到这两个人聊得很开心?“最要好”这种话就更扯淡了,听这两个人的口气,宿怨不小啊!
不过,俞承晟不动,她也不想这时候跑进去撞枪口伤。先不说那个不熟悉的俞定妍,俞定书那个性子,胡搅蛮缠,谁知道会不会被她倒打一耙,一块兜进去。
“那听四哥的,我们就在先在外头等一会儿吧。”杏娘点头,算是同意了俞承晟的主意,“整好去别处转转,我看这个净月寺……”
“俞定妍!”俞定书用吼得叫出了五小姐的名字,声音大得压过了外头杏娘的说话声,直接打断了外头的交流,“你别以为我看在大伯、大伯母的面上,让着你,就是怕了你了,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什么身份,居然也敢跑到我面前来叫板儿,信不信我回去告诉我娘,让祖母罚你在寺里守着这些姑子过一辈子。”
“信!我哪能不信呢?你俞定书是谁啊?除了二姐姐,我们俞府谁敢跟你比肩?什么事情经了你的嘴,都能翻出新花样来。”俞定妍说话一直是那个调调,从头到尾,一直是阴阳怪气的,俞定书怎么骂她,她都能用更毒的话,冷冷地顶回去,“你也别看在谁的面子上让着我了,横竖你就是让了我,我也没那个胆子来跟你俞定书叫板。不管是一辈子抄经,还是一辈子守着姑子过日子,都好吓人啊,我俞定妍胆子小,可经不起俞定书小姐这么折腾!”
嘴上说“吓人”,口气里头却没听出一丝害怕来,还一副“有种你就过来跟我单挑”的态度,是个人都忍不了,更何况是俞定书。
“俞定妍,今儿个我不替大伯母好好教教你,改天俞府的脸子都要被你这张臭嘴败尽了!你给我过来……”
里头传来“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夹杂着丫鬟们的哀求:“四小姐,别……那可是五小姐!”
俞定书恨恨地说道:“我今天打的就是她!为了我们俞府的脸面,我甘愿当这个坏人!”
“四小姐,可不能动手啊……”
得,要打起来了。
杏娘回头瞥了一眼悠哉悠哉地俞承晟,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四哥,四姐姐和五姐姐聊得开心过头了,我们真不用进去吗?”
俞承晟做事还是知道分寸的,他今天若是没说过来看俞定妍也就罢了,现在来了,还在外头看了半天笑话,被魏氏晓得了,又要发脾气,让他跪书房了。
打量着这时候俞定书被俞定妍气得差不多了,再这么下去,真要出事情了,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是你四姐姐开心过头了,我们还是进去看看吧,她身子还不大好,要是出点什么事,我们可没法子跟三叔三婶交代。”
杏娘觉得以她对俞定书的了解,真动起手来,她也不太可能会吃亏,说不定占了便宜,还能忘俞定妍身上倒扣一个屎盆子。毕竟,这种事,她也不是没做过。当初隔三差五到她那里来要燕窝,她只不过一回没给,就被她寻了个由头捅到老太太跟前去了。
她很实诚地对俞承晟说了一句话:“其实我比较担心五姐姐。”
俞承晟也不奇怪,边走边道:“几个月不见,你还是最向着你五姐姐。”
杏娘没料到原主不声不响,倒是和牙尖嘴利的俞定妍要好,惊了一下,驾轻就熟地顺着俞承晟的话往下说:“五姐姐待我好,我自然向着她了。”
俞承晟点头:“你五姐姐是对你好,她那张嘴,你三姐姐和四姐姐合起来都比不过。要不是年初那会儿大伯身子不好,大伯母偏要送她到这净月寺来抄经,怎么着你也不会被她们两个折腾出那一场病来……”
那一场大病指的应该是让孙树穿越成杏娘的落水事件了。
杏娘皱了皱眉头,不是说真正的俞杏娘是跟俞定琴有了口角,被俞定琴失手推下去的吗?怎么听俞承晟话里头的意思,罪魁祸首又变成两个人了,好像这俞定书也在中间掺了一脚。
她正想问问清楚,路却走到头了。
俞承晟递了个眼神给她,示意她不要说话,自个儿先探身进去了。
杏娘跟在他后头,只听见他说:“四妹妹,你这是做什么呢?老远就听见你的声音了。”
杏娘也装出了一副急急匆匆赶过来的样子,跟着俞承晟进了屋。
她先注意到的是坐在俞定书对面的那个女孩,穿着半旧不新的衣裳,不知是山里头天气凉,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三月天了,还穿着一件暗色的袄子,洗得有些褪色了。
女孩端着茶盅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听到俞承晟的声音,把脸抬起来,亮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杏娘瞅着,倒是比俞定书还漂亮上几分。
屋子里一片狼藉,椅子凳子倒了,连案几上的白瓷茶壶和水杯都被碰到了地上,翠袖和翠屏两个,拉住了气势汹汹要往前冲的俞定书,又不敢使劲,急出了一身汗,嘴上还要劝着她。
俞定书生气归生气,脑子可没梗着,都跳上去要跟人干架了,还满口“为了俞府”,自己实在是“勉为其难”,喊得好听极了,那模样,装得看起来比俞定妍她亲爹亲娘还痛心疾首。
杏娘心里暗暗好笑,这俞定书训人还只会重样的,动不动就把家族大义抬出来压人,好像整个俞府就她一个人爱家族爱亲人,其他人全是俞府光明大旗下阴暗角落里的渣滓,成天就只会躲在俞府这个大米袋里混吃等死做米虫,这逻辑思维,不知道是咋长出来的。
要说俞府的脸面,怎么着现在也扯不到她们这些小豆芽菜身上来。说句真正难听的,老爷养外室这种事都做出来了,俞府脸面早就被三房当成廉价地毯了,三房小姐俞定书还拿着架子来教训其他人不顾俞府,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俞定书见到俞承晟和杏娘,也明白这三人从来都是一伙的,真要动起手来,她铁定捞不到好处,好歹把挥舞的爪子收了起来,胸脯上下起伏着,回答俞承晟,道:“四哥,你来看看五妹妹,什么不学,学那些丫鬟婆子耍奸,我说一句,她就顶一句,满嘴歪理。”
俞定妍不等俞承晟说话,就冷哼一声:“要说满嘴歪理又爱耍奸,我哪能及得上四姐姐。才儿埋汰我这个不好那个不好,还想跟我动手,这会子倒好,又变成我跟你顶嘴了。四姐姐,得了便宜还卖乖,也没有你这样子的。”
“谁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俞定书伸出一只手,翠屏翠袖两个立刻盯上了她,那眼神,跟防贼没两样,她气得直跺脚,把伸出去的手改成了用食指戳着俞定妍的方向,骂道,“俞定妍,有你这么跟姐姐说话的吗?”又趁机向俞承晟告状:“四哥,我可没乱说,你也听见了,五妹妹她……”
“好了好了,”俞家姐妹这么多人,就数这四妹妹最滑头,嘴巴忒能说,从不肯吃一次亏,早上还在那里跟他和杏娘作对,这会子又见风使舵,扒拉他们出来作证人了。俞承晟心里顶不耐烦的,脸上却笑嘻嘻地给两个人打圆场,“你们一人少说一句,这净月寺虽是我们的家庙,到底不是在自个儿家里头,传出去闹了笑话,一个两个都等着去祖母那里挨罚吧。”
从今天开始,俞定书就要在净月寺安营扎寨,开始抄经了。
俞老太太的思想明确,政策简单易懂,就是让俞定书顶替俞定妍,在山里头组织开展有利于全府全家族的祈福活动。
何谓“顶替”?讲明白点,就是俞定书留下,俞定妍可以回去了。
这就跟发配边疆做官一样,但凡被遣过来的人,肯定是做了让领导不满意的事情,碍着领导的眼了,同理,能被调回去的,就是重新获得领导赏识了。
俞定书和俞定妍,就是这两个贬黜和重新启用的矛盾存在。前者找后者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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