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邢台上的人只对视了半瞬,无忧转而再猛地醒神,看向北堂烈。
相隔数月未曾见面,此刻,他完好无损的站在她的面前,身上厚重威武的黑金铠甲衬得他阴郁森冷,难以靠近。
默然……
她紧紧拧着纤纤细眉,皓齿咬住下唇,“你为何要……”
如此残忍?!
话脱口说了一半就被她嘎然止住,回身,逃似的迈了出去——
“无忧!”
才是踱出医帐,北堂烈已将她抓在手心!
方才那凄惨又可怖的画面在她脑海里挥散不去,更有一股憋闷的气息挤压在胸腔中!
这感觉,这滋味,曾几何时,他清晰的给与她过……
深刻得让她发自内心的感到恐惧!!
“忧儿。”
洞悉她心中最深处的惧怕和胆怯,北堂烈紧抓着她不放,“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来……”
他唤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
可是之前他冷静漠然如神邸的冰冷表情,与那鲜血淋漓的惨景形成鲜明的对比,让她无法面对!
“我来与不来,能改变什么吗?”她轻声说着,气馁的话音中尽是脱力。
北堂烈不知要如何答她,只觉她小手越发冰凉,心底到底是怕的,怕再将她的梦魇勾了出来,怕她再度远离抗拒他。
“她假扮我行刺你,确实罪该万死,可只要杀了她便好,为何要这样折磨她?”
倘若知道她会来,今日这残酷的刑罚,他就不会亲自从旁督导了吗?
大漠的夜风,呼啸如鬼哭狼嚎。
夹杂着微小却尖锐的沙子,摧打在身上都让人感到生疼,心已凉去半截。
无忧自嘲的笑了笑,被风沙迷了的眼底,有细碎的光在轻颤,“你不知道我多担心你!”
“既然你担心得都赶了来,为何不会想到,若他手下留情半分,命早就保不住了?”
北堂琰这才缓缓行了来,看看僵持的二人,尤其他的七哥,他变了个语调,冷笑道,“这是我的主意,你若菩萨心肠见其不惯,想发脾气大可冲我来。”
“琰,闭嘴!”北堂烈呵斥他,胸口怒火中烧!
未将这人拦下便罢了,还将她引到医帐,让她存心看到那幕,意欲为何?
北堂琰翻了个白眼,一脸无惧,“我就是故意的。”
他供认不讳,毫无愧心,“当今这天下的霸主,哪个不是满手鲜血?要狠就狠到底,切莫到了这半道上来讲慈悲,那些想要将你置于死地的人可未曾这般大善大仁!”
说着,他又移眸扫向追出来的那施刑的老者,“你出来做什么?回去继续,将那贱人的皮削下来,做个灯笼,派人送回朝炎,那可是本公子贺太后大寿的厚礼。”
撂下一番绝狠的话,北堂琰冷色不减,仰头轻哼,“这坏人的名头我是坐实了。”
好人难当,他索性为恶,对那人儿,语气强硬不善,“为何今夜来的刺客要乔装易容成你的模样?你是想看着他死,还是看着他让别人死?”
选择只有两种。
“夏无忧,你心里可要早些想好,早晚他会与夏之谦兵戎相见你死我活,你的优柔寡断,只会害他诸多顾虑,怕就怕最后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被你害死!”
他转身,离开之前留下最后一句残忍的提醒,“你早就知道他是如何的人了。”
※
夜魅至深。
狂风撕扯着黑夜,厚重的帐营无法阻挡它从各个角落侵袭灌入,烛火在摇曳不定中,终是尽灭。
躺在那张充满了男子气息的床上,无忧将自己蜷缩成一小团安全的姿势。
难眠。
脑海里久久不散的是北堂琰的那些话语。
——你早就知道他是如何的人了——
不可能再有改变了吗?
心口的窒闷,汹涌狂肆,压抑得她呼吸困难。
只要闭上眼,那些杀戮和血腥的画面交织闪现,良久,她都无法获得久违的平静。
忽闻脚步声靠近,有人进了帐中来。
沉稳低缓的步子,从外帐直接绕入内,行至床边,他只是默然,站着注视了她好一会儿。
无忧不语,更不动。
两个人就此僵持,对彼此都太过熟悉,他明知道她未睡却,她更知道他在望着自己……
良久,床上的人儿忽然听见谁飘忽的叹息,她感觉好似站在床边的人转了身就要离去,几乎是刹那的反映——
她蓦地翻坐起来,伸出手便将他衣袍扯住!
黑暗中,两对熟悉的眼眸交织在一起,无声无息。
北堂烈因她突然的举动,略有微诧,不明就里的回望着她,再未有任何动作。
两人如同僵滞了的木偶,谁也不动半下。
“夜都深了,不休息,你还想去哪儿?”又是隔了少许,无忧拽着他说道。
那语气里,有关切,有不舍,有隔阂,还有更多早就说不清的复杂!
北堂烈神色轻轻一漾,什么也没有说,便也褪下衣袍,躺到她身边去。
风声依旧在耳边流窜,越是夜深,仿是越觉得冷了。
这样的夜,沉重的心,任谁都无法轻易进入梦乡。
倏的,无忧忽而佯作轻松的舒了口气,那嘴角浅浅弯起,同她身边的男子说,“不知道为何,明知道不该,可是只要想到你在身边,心里便很是安稳。”
即便他与她有国仇家恨,即便早晚有一天,他会与她的兄长在沙场上相遇。
却在这世上,她唯有和自己的仇人共枕,才能获得谁也无法给与的宁和。
无忧挪动了身子,对着北堂烈侧躺过去,睁着眼眸在暗色中去探寻他的脸容。
他亦是睁着双眼,直直的望着营帐顶篷,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内敛着沉稳的霸气,他生来,就注定不会平凡的了却此生。
无声中,他伸展了臂膀,将她卷入怀中,无忧便顺从的将自己完全依附于她。
呼吸……
依偎彼此,寻找那份宁然的安稳,她贴在他胸口聆听那阵有力的律动,启声问道,“你可曾后悔过?”
后悔练无暇决,得到那储君之位,得到今朝命数有期限的皇位。
抑或者后悔入了夏宫,耗尽十年,然后再用余下的一生,与她纠缠不休?
还是……
后悔爱上她?
“从未后悔。”沉而沙哑的声线,平静的从他身体里涌出,带着不可撼动的决然。
无忧满足的合上眼眸,“我也是。”
即便有再活一次的机会,结果也是一样的。
※
天边方是渗透出些许微茫时,无忧便睁开了眼睛。
那一觉没有睡得太久,却极其踏实。
这份全然放松的安全,除了北堂烈,没有人再能够给与她。
还保持着睡着之前的姿势,依附在强悍的身躯之上,他的体温源源不断的熨贴着她。
外的风声平息了,只有巡夜的士兵,时而经过。
整齐有序的步子,踩在干燥的沙尘之上,涩涩摩擦的声音,渐行渐远……
她抬眸去看北堂烈,却意外的发现他是清醒的。
察觉臂弯中女子的微小动作,他也垂眸来望她。
两人就此对视在一起,带着些许默契,还有些许无法忽略的无奈,浓浓的,深长的无奈。
“不睡了吗?”北堂烈见这人儿睁大了眼睛放肆望自己,便问她道。
无忧把贴着他胸口的脑袋摇了摇,“我在想,若到了那天,真的无法再逃了,该怎么办呢?”
逃无可逃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男子的深眸中似有轻颤,而后有化不开的阴云汇聚了起来,迅速的遮挡了那对曜眸的光彩。
他只将揽着她的那只早已麻了的手臂,往自己身上再收紧了些,屏息,“父皇给我三个月的期限,攻破西逻,待那一日,中土之北,只得朝炎与蚩尤。”
贪婪的人心,是没有尽头的深渊,他是那个给与他生命的男人的棋子。
是否要争斗到这片偌大的疆土之上,仅剩下一位王者,战争,才会真正的停止?
“无忧。”
北堂烈闭上眼,仿佛在心中描绘着另一种美好的可能。
“我忽然有些后悔,那日应该不顾一切,带你逃。”
如今此时,悔不及。
为你造一个太平盛世
倘若那日,不顾一切,他带她逃离这杀戮,抛下过往的所有,是否能寻到真正的世外桃源,彼此厮守,平平淡淡的终了此生?
也许,那也不过是也许。
如今战火纷飞,只得一个月的期限,无法打下西逻,不止莲太妃,就是北堂琰的母妃纳兰氏,包括苏璟晨等人都会毒发身亡!
到那时,假死的先皇再现身于人前,整个朝炎任由他颠覆。
就算在此期限内,铁蹄踏平了西逻,接下来,北堂振又会逼迫自己的儿子做选择—辶—
是南下攻打新夏,还是对蚩尤拔剑相向?
一统天下,真的那么重要吗?
沸※
正午的西逻大漠,烈日高照,肉眼可见的热浪在空气中翻涌,被焦烤的黄沙仿佛随时都可能灼烧起来。
雄鹰在高空盘旋,寻找,猎食,发生战事的地方,总会留下很多尸体。
可已经过去数日了,不闻战火声,更不见腥红的颜色将这片土地浸染,朝炎大军仿佛围着一座空城,不得入内之法。
站在蜿蜒宽阔的黎河边,无忧用手捧起清澈的河水,清洗脸庞。
前些日子来时还不觉得有多热,等真正到了大漠上来,才全然体会了窒闷和焦烤的难耐。
若不得这条河域贯穿西逻,恐怕这个国家早就不攻自亡了。
略微将脸颊和颈项上的汗渍清理过后,她蹲在原地,视线顺着黎河,向那沙漠中的明珠看去。
西逻第二大城华都,是一座建在火海中的城池,厚重的白色城墙,高高的耸立,将城中的所有完全包裹在其中。
巨大的城门是唯一的入口,而那三座铁锁吊桥,早已在朝炎大军来的前一日被生生斩断。
百丈宽的河道,是天然的防御,这座城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旦有外来者入侵,就会毫不留情的将他们吞噬。
今早起身,无忧第一次看见被冰封的士兵。
那是从内到外被完全冻僵,连带外面的身躯都覆上一层薄冰,到了白昼,不如夜晚那般冷了,再稍一触碰被冻住的尸身,就会碎化成一滩血水。
军中已经因此引起不小的恐慌,不知那西逻人到底从哪里出来夜袭,甚至怀疑那座城中住的全是鬼魂!
如若不然,为何无往不利的火战弩到了这里会无法运作?
想要横跨黎河的士兵全被卷入其中,连尸体都未曾浮上来。
已经过去太多天了,如此诡异的战场,是许多人生平第一次遭遇。
无忧看着那远处的城,思绪陷得很深……
身后,随着男子的行进,他身上的铠甲互相摩擦,发出碰撞的声音,走到她身侧,北堂烈便停了下来。
随着她的视线默默望了一会儿,他启声道,“回营吧,这会儿日头正大。”
正午已过,不见这人的踪影,问过了才知,原来早就溜到这儿来。
虽有红月跟着,足够让他放心,可是想到今晨,无忧随同他一起看到那些被冰活活封住,被冻僵而死的士兵,她的反映竟比那些驰骋杀场上的将士要平静许多。
到底是变了……
未动,无忧仍旧看着远处静卧在沙漠中的城,她问,“你信那是座鬼城吗?”
北堂烈笑了笑,“就算是鬼城,朕也要将它打下来。”
蹲着的小人儿回首抬起,眯着眼望他,“若那些鬼魂不愿意呢?”
前一刻他还在担心她面对那些诡异的死尸太过平静,而此时,她问的全是些稚趣的问题。
他上前几步,蹲到她身侧,颇有耐心的回答道,“西逻人精于奇巧之术,但那些都是有破解之法的,只不过这千年来,固步自封,连中土一战,都只派了百名术士偕同你的父皇。”
“术士?”
无忧不明白那是个怎样的涵义。
“譬如沐州的多巧匠,火战弩便是由他们慕家设计早出,而火药,则出自西逻。”
这也是当年夏城壁见了那群术士的厉害之后,没有再攻打西逻的主要原因。
而登基之时,北堂烈也曾亲自来此,偌大的西逻王宫,呆了整整二十日,却始终未曾见到西逻女王。
那西逻大王宫就更不必多加详说,里面机关无数,阵法奇多。
若无万全的准备,除非将其尽毁,否则想要贸然闯入,西逻不废一兵一卒,都能将闯入者困死于其中。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既然能造出威力无比的火药,就有法子让火战弩不能运作,更让人封于冰中?”
火战弩乃是朝炎在战场上最令对阵敌军闻风丧胆的武器。
连夏之谦都不远千里,置自身安危于不顾,都要潜入铁城,亲自取得。
其威力,可想而知。
“驱动火战弩的内胆,完全由纯铁所造,只要有众多磁石,便能破解。”
想来,西逻早就对朝炎有所忌惮了。
否则也不会做了如此多的准备。
至于那冰封之术,北堂烈对无忧说道,“这儿是沙漠,入夏之后更加酷热,或许是他们研制了某种生出冰魄的法子,以作消暑只用,但他们掌握此奥妙,不如火药那般精通。”
“否则我朝炎大军,早就被完全冻僵于此地,不复存在了。”
说华都中的西逻人在装神弄鬼,也不未过。
听了他的解释,无忧想起儿时的一件事来。
“你可还记得我十三岁生辰吗?”
她浅浅一提,北堂烈便接着道,“那年你最喜欢的是西逻送来的礼物。”
那是件精心打造的,缩小成一张八仙桌大小的暖玉阁。
且不说外表,连里面的摆设都分毫不差,甚至能够将那些砖瓦和门窗都拆卸下来。
而最为精妙的是,将整个模子翻转,下面的流沙就会通过底部的特质的入孔,将暖玉阁完全填满,然后再将其摆正,细沙倒流,每隔一个时辰,就会发出声响!
为此,大夏十三公主大为欢喜,要求父皇重谢西逻。
如今再想那做工巧妙的暖玉阁,一时间,无忧恍然大悟!
她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下,“会不会,华都只是虚设,他们的百姓真正生活在地底?”
若然从前,这话从别人口中听来,无忧都会觉得好笑,可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到任何别的解释。
西逻人精通于此,这里还有宽广的河域,也许地底更有错综复杂的暗河,而那些河道,早就被住在这里千百年的人打通!
再加上这里入夏之后,酷热难耐,他们躲到有水的地底去避暑,再寻常不过!
问罢,她再抬眸往北堂烈,只得他一抹深谙于心的淡笑。
“你早就知道了?”
北堂烈不瞒她,“朕已经在七日前,就派人暗中寻找暗河入口。”
一旦找到,破城指日可待。
他说罢了,就见女子神色间露出抹忧虑。
“忧儿,你不高兴我攻城吗?”
无忧面上带着勉强,撇了撇嘴,诚然回道,“没有谁愿意看到自己的国家……被邻国吞没。”
“可若朕不发兵,早晚他们会先入侵朝炎。”
如今的中土,人人自危,生怕战火明日就烧到自己的头上。
到底这样的惧怕,何时才会结束呢?
沉吟中,北堂烈已经起身,顺势,也将那小人儿拉起,“回吧,若你晒伤,会让我分心的。”
“烈。”无忧唤住他,“当年我收到西逻女王的礼物,高兴得让父皇重谢,原本父皇打算回以珠宝,你可还记得西逻的来使要了什么?”
静卧在西北沙漠的神秘之国,代代由女王统治,阴森可怖的传言,诡异莫测的幻术法,将这个国家传得神乎其技。
然而那细节,却将它的真实掀开于人前。
“是活牛羊,各三百头。”
也许那时候夏城壁被大夏的荣华繁耀冲昏了头,也或许是他与当时默然安静立于其中的少年一样,将此洞悉。
只是,夏国已经不需要去侵略那么远的国家了。
真正繁盛的大国,怎可能舍去珠宝,反而只要农牧的基本?
“不知道为什么。”无忧忽而浅笑起来,被耀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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