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次,心酸一次,更提醒自己一次。
现在她是朝炎国皇宫里连宫女都不如的……小奴隶。
母后和两个妹妹被囚,她不能犯错,她还要活着,有朝一日,明谦哥哥一定会亲率大军,把她们都救出去。
一定会的!
想完这些,她再重振心绪,往那好远好远的议政大殿走去。
※
北国的皇宫,处处尽显粗狂肃穆的大气。
一砖一瓦,一棱一角,没有鲜艳的色彩装饰,远远望去,灰色的高墙,黑得发亮的玄石瓦顶,铁血刚毅,犹如静卧在深雪中的巨人,在晨曦未曾来临前,沉沉安睡着。
置身其中,无忧渺小得无与伦比,她提着轻功,一步步的走着,在身后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恍不知,一直有双淡眸,在某个安静的角落,将她纳入了眼底。
一个如此望着,一个毫无察觉的活着,如此已经许多年了……
她在赤城这几个月的日子不算太难熬。
虽然这儿的宫女不时会刁难她,给她扣上对她们皇帝大不敬罪该万死的罪名,可仗着自身还有些武功,没吃太大的亏。
只可惜那点功夫原先就不济,后来在那日被服下了蚀骨散之后,还不如之前的一半,也就当比这宫里的普通奴婢身骨体魄要好些罢了。
反正哪里的奴才都一样,她夏无忧还不清楚么?
对于而今的所有,她顺应得连自己都惊诧。
竟是那么平静。
只要想到被囚的母后还有夏氏活下来的皇族,她在这宫里,就更是小心翼翼,更是要活。
议政大殿是朝炎皇帝与朝臣商议国事的地方,自她入了这赤城皇宫后,每天雷打不动,必要先独自将那里打扫一遍,务必让太监总管张适悠点了头,便领着她去其他地方帮忙做事。
洗过衣裳,混过御膳房,最惨的时候还刷过粪桶,亡了国的公主,名副其实。
这日的雪实在太大了,走到议政殿时,无忧早已全身冻僵,刚在殿内掌了灯,便听到步声窸窣,她‘咦’了声,转头往偏殿那儿看去,就见张适悠从侧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串宫女,手里都拿着清扫的器具。
“都给我放仔细了,开始吧。”
张适悠不由分说的命她们开始打扫,更让无忧感到莫名其妙。
这议政殿向来是让她自己清理的,不是折磨她的手段之一么?
倒是,这数月来,大臣在外,议政大殿形同虚设,往往是她今日来扫,明日再来擦,来来去去,只得她一个人在此进出。
怎么一下子调来那么多宫女?
“夏无忧。”指挥了那些宫女,张适悠才抱着拂尘走到女子跟前,一双尖利老眼,刻薄的将她望了一番,“你可知今日皇上的圣驾刚入了城。”
她蓦地一怔,眼底有恐慌之色闪过。
北堂烈……回来了?!
精准的将那惧色抓到,张适悠阴嗖嗖的说,“回去歇着吧,待会儿皇上早朝,这儿也用不上你,指不定,这夜会让你侍寝。”
说完,他耐人寻味的诡笑,看无忧的眼色,充满鄙夷。
※
一个时辰后,又回了破烂的西苑小所。
瑾嬷嬷已经去了浣衣局。
无忧往四方小桌边坐下,双手交叠,望着空空四壁,想起张适悠的话,不免长长叹息了声。
她在这赤城的皇宫中天天有做不完的粗事,那都是那个男人并不在此,所以张公公便随意安排了,总不能让她太好过,可又因为她着实特殊得紧,更不能让她轻易死掉。
以为她身为公主,身骄肉贵,做不来这些,那便是折磨。
没想到她非但没事,还都坚持下来,初时虽做得马虎,总被罚跪,这几个月下来,也和普通的宫婢没什么两样,连为难她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可是现在,北堂烈回来了……
想起夏宫中他说的那些话,她就害怕。
“怎么唉声叹气的?怕今夜被叫去侍寝?你原先不是喜欢他么?现在反悔了?”
冷不防,头顶上响起个轻松至极的声音,吓得无忧惊弹了起来,仰头看去,那横梁上果真坐着个人,且是个让她熟悉万分的人!!
“你是——玉魅?!”
那飘渺白衣,那手中的玉笛,还有那狰狞的獠牙面具,曾几何时,是夏无忧最恐惧的梦魇。
玉笛在手里转了一转,些许年来,未曾变过,他靠在梁柱上,微微低头望着下面的小人儿,似有欣慰的把眼一弯,“真好,你还没忘记我。”
无忧语塞,要如何忘记他!
听他口气,难不成他还希望自己记着他一辈子?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吞吐不安的问。
论武功,那是肯定打不过,可她思前想后,也实在没什么值得让他可图之处,更别说大老远跑来杀她了。
“我要说是本座只是路过,你可相信?”他好像没怎么变,连说的话也不禁相同。
反正他能在这里来去自如,别说路过,住下来都可以,女子无话可说,只得睁着一双眼睛,茫然又讶异的盯着他看。
“唉……”
起身从横梁上落了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功夫实在了得,玉魅站在无忧面前,弯身凑近她的脸细瞧。
无忧身后是桌子,退不得,只好勉强往后仰,能离他多远算多远,眸子里满是戒备。
“你怕我?”他轻笑了声,又问道,“你怕我多些,还是那北堂烈多些?”
她仍旧不说话,和他对视着。
心下甚感疑惑,以前她怕他怕得要死,今日见了,反倒有些怀念,人真的好生奇怪,为何如此反复呢?
玉魅公子虽带着渗人的面具,彼时无忧却能清楚的看到他澄澈的双眼,就像是深山中的清泉,干净透亮。
这样的人,应该不可怕吧?
无声诡异的对望中,玉魅早已察觉这丫头在打量自己,她看他的目光并不让他讨厌,索性也就随她看了去。
直到外面传来声响……
“夏无忧。”一阵费力的脚步声接近后,来人只站在门外,并没有进来,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几丝颤抖,“张公公让我来告诉你,皇上下朝后,过去璞麟殿伺候。”
伺候?
北堂烈?
无忧整个人又是一颤,惶恐之色立刻被玉魅看在眼中。
“你、你可听见了?”外面的人好像也在害怕,西苑小所一直有闹鬼的传闻,况且夏无忧是个什么人?亡国公主!不详极了!靠近些都会沾染晦气!
隔了小会儿,里面有纤细的声音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来传话的宫女抚着心口的手松了松,走之前,又觉得方才自己太没气势,提了声调再道,“立刻就过去!耽搁了小心要了你的脑袋!”
撂下句自以为的狠话,这才又踩着积雪,‘咯吱咯吱’的离开。
小所内,玉魅摇头对无忧落井下石,“十三公主何其可怜,如今连个小宫婢都敢对你大呼小叫。”
无忧看了他眼,觉得来人没什么危害,便往凳子上坐了下去。
“你要是来奚落我的,随你心情好了。”
她这会儿根本没心思招呼他,只要想到……
蓦地,玉魅伸手钳住她的脸颊,逼迫她张开了小嘴,迅速的往她口中塞进一粒药丸似的东西,再合上,运功内劲一推——
无忧便将它吞咽了下去。
“你给我吃了什么?!!”她急得伸手想抠出来。
哪知玉魅又揪起她的衣领,暴力的将她拉过靠近自己,可怖的面具下,笑得恶意的眼睛眨了又眨,“你不是马上要去伺候北堂烈了么?我给你吃的是——毒药!”
你亦非我,怎知我痛
玉魅留下话说,下给无忧的毒药一时半刻死不了,罢了便一派悠闲的驭着轻功飘然而去。
他武功着实好得过分,那脚尖点在松软如棉絮的白雪上,竟未留下半分痕迹。
无忧追出去时,只见他落在高高的檐角顶端,稍作停驻,回身俯望了她一眼,像是有意看她是否会追来似的,而后面具下的星眸浅浅一弯,真的远去了。
朝炎国都赤城,与夏国千里之遥,他出现在此,哪儿可能真的只是路过。
回想他看自己的眼神,纵使那獠牙兽面依旧狰狞,无忧也不觉得怕了濉。
总觉得……他不会真的害自己。
※
这一日天光昏暗豹。
雪后不但没有放晴,反而起了薄雾,都卯时了,天色还是灰蒙浑浊一片。
璞麟殿是朝炎皇帝的寝殿,新君登基,一直忙于政事,登基大典后只在此歇了几夜便又去了西逻,那时还在先皇丧期,殿中的一切也没来得及重置,所以今日格外显得不同。
无忧去到璞麟殿时,宫婢们还在紧锣密鼓的往来忙碌着。
许是她那身与寻常宫婢毫无差别的装扮,站定许久,都无人搭理她,她索性站在一旁,打量起这内殿来。
帝王居所,随处可见高贵的龙纹装饰,各种金色为主的饰物,与光滑整洁的黑色云石地砖照相辉映,尽显森冷而威严的气势。
几盏琉璃宫灯将此处照得比外面的天光还明朗,映衬着那些宝石和金漆装饰,极尽奢华繁美。
檀香袅袅,淡香怡人,各个角落摆上了鎏金龙纹火炉,炭火将整个寝殿烘烤得温暖干燥,舒适无比。
张适悠担心火气重,命两个奴婢去御花园结了冰面的荷塘,破冰取水,呈了些放在殿中做缓和之用。
吩咐完之后,他又看了看议政殿的方向,自语道,“快下朝了,也不知道皇上平时喜饮什么茶……”
他是伺候过三代圣君的老人,自然晓得如何讨好主子,可这位新君自幼离宫,更在夏国潜伏整十载,忆起北堂烈儿时,也只有个寡言的映像。
早先特意趁上朝前向苏大人求教取经,那苏璟晨只道了三个字——夏无忧。
夏无忧?
落难的凤凰连野鸡都不如,而今她会在赤宫中,只不过是万岁给天下人看的一个笑话,这个笑话不能死,此生都只能囚在深宫为奴为婢,受尽屈辱苦楚。
张适悠一直如此做想,数月来也只让她做些粗鄙的杂活。
他们万岁孤傲阴郁,十年忍辱负重,如今大业已成,应当是不愿意再见她了,所以一早,他便把她打发回了西苑小所。
想着,若是万岁问的话,再说出来,那这小公主真正的命运,就由北堂烈定夺了,若不问,就依然每日分她些活做,和宫里其他奴婢没什么不同。
可是早朝前,一听苏大人如此回答,张适悠又只好再差人把她叫过来。
这会儿估摸着万岁就快到璞麟殿,连泡什么茶都还没拿定,一筹莫展之际,他刚回身就瞟到了站在殿门那火炉边偷懒的夏无忧。
老眼一沉,好像明白了。
正巧那小人儿也转动着视线,与他对望了上。
“那儿可暖和?”张适悠扯出一笑,阴阳怪气的问。
无忧立马在心里‘咯噔’了下,不是又要罚她跪了吧?
“你过来,来。”他冲她招手,待她到了自己跟前,便抱着拂尘探身倚过去,颇为自傲的寻望了这殿内一圈,问她,“依你之见,这璞麟殿布置得如何?”
无忧只当是炫耀,看也不看便答道,“很好啊。”
“只是‘很好’?”
他话音一提,她意识到关键所在,遂即张口便来,“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尽显君临之气……”
“得了得了。”
不耐的打断,张适悠斜眼没好气的瞅着她,“杂家问你——”他往无忧靠了靠,低声道,“你觉得这儿,万岁会喜欢么?”
小人儿眸光忽闪,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奴才讨好主子,天经地义,可是……
“张公公,恕奴婢直言,您问这话是在找死。”
张适悠闻言想怒,夏无忧却一脸正色,毫无触犯他的意思,他便压了火问道,“何以如此说?”
无忧展颜露出一抹淡笑,“张公公,您今日特地叫我在早朝前回西苑小所去,是因为您也拿不定皇上看到我会作如何反映,怕触怒圣颜,既然您都知道这点,为何还问我呢?”
推敲她人在这里的原因,不过是北堂烈为了折磨她,以平他在夏国屈辱十年的怨气。
那个男人在夏国的所有都是假的,为何喜好不可以伪装?
就算真的喜欢,他也定不愿再想起当日的卑躬屈膝。
若要问无忧的意思,若真的按照她所言去改动,岂不是在提醒他夏国的一切,那不是找死是什么?
半响,张适悠想通,醒悟的‘哎呦’了一声,更伸手拍了下他尽是横纹的额头,罢了使唤就近的一个宫女,“今日的茶,先上先皇最喜的碧螺春。”
如此就不会错了吧?
至于重新归置的璞麟殿……人的喜好,亦是会改变的,尤其那个男人而今尊贵如斯。
见张适悠露出满意的神色,无忧又问道,“既然公公的忧虑已解,是否可容奴婢退下?”
若非必要,她实在不想再见他,更害怕见他。
如果可以的话,就算在这座陌生的皇宫做一辈子的奴婢,只要不用与他相见,她也愿意!
不等张适悠回答,一声‘皇上驾到’已经从殿外传了进来。
所有的宫婢立刻放下手中事务,面朝殿外,俯身跪拜接驾。
无忧根本来不及愕然,张适悠更在那通传声之后顾不上搭理她,走到最当前的位置去迎驾,她只得退入人堆里,也跪了下去,将头深埋。
不时,步声交叠行近,约至殿中,便停了下来。
没有人说话,跪了一地的奴才们仿都不自觉的屏息凝神,努力不发出半点声音。
所有人都对这位新君好奇又惧怕。
夜都一战,再回来的储君只是个替身,而真正的北堂烈,只身潜入大夏,十年绸缪。
他们往日在宫中所熟知的殿下,取下面具,成为历代朝臣中最年轻的宰相。
如今夏国大半疆土尽归朝炎所有,不但一雪前尘之耻,更霸主中土。
这是朝炎的盛世,这个盛世乃为年轻睿智,却又嗜血成狂北堂烈所开创,对于朝炎国的子民来说,他犹如天神不可冒犯,而之于诸国和已经亡了的大夏,却是不可置否的噩梦。
殿内鸦雀无声,好似新君在环视周遭,审度他焕然一新的寝殿。
这时,只听张适悠献媚着问道,“皇上,新置的璞麟殿可还满意?”那声音小心翼翼,仿佛连语调高低都经过一番计较。
北堂烈未回答他,片刻后,步声再起,没入了内殿。
整个过程,无忧都把额头贴在冰凉的黑色地砖上,纹丝不动,什么都没想,又好像想了些什么。
曾经的过往?点滴回忆?
她闭上眼睛,不让那些遥远而汹涌的不真实侵袭自己。
直到听见张适悠再有心无力的吩咐所有人退下,她和众人一并起身,才可笑的发现自己和周遭的奴婢们其实并无区别。
“无忧,你过来。”
才转身,连璞麟殿的殿门都未看到,女子又听到自己被点了名字,只得讪讪回身。
张适悠拦住了正欲奉茶进去的宫女,用下巴指了指她,“你去。”
“我?!”无忧瞪大了双眼,方才她的暗示他不是听懂了么?!
“正是你。”亲自把托盘拿起,塞入她的手中,张适悠皮笑肉不笑,“你说得不错,皇上的喜好你并不一定知道,就算知道,也未必能讨得圣颜欢心,但是皇上肯定愿意见到你现在的样子。”
她留在这里,不就是为了一尝当日北堂烈在夏国的屈辱滋味么?
听他所言,无忧恼急,皱着眉头欲为自己辩驳,“可是……”
“错不了了,就是这幅表情。”张适悠更加的笃定,“去吧。”他将她信手一推,“茶要凉了。”
※
内殿中,男子依在龙榻上,合眸小憩。
除了一干站在各自的位置随时听后差遣的奴婢,还有下朝之后便尾随至此的苏璟晨立于榻旁。
作为百官之首,那身宰相的朝服穿在他身上,与他年轻俊朗的外表实在不相符合。
他好奇拿起就近的紫金色香炉把玩了会儿,就侧头对那男子厚颜道,“皇上,这个香炉能不能送给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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