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罗杰与莱因哈特姐弟,身为吉尔菲艾斯家邻居的期间并不长。从八年前的初春到初秋,还不满半年,那段短暂的时期,占据了吉尔菲艾斯的过去,导引着现在,而且将要支配其未来。
昨夜看见灯火时,还感觉到八成左右的安心,在这早晨的阳光下再重新看,则昔日缪杰尔家,明显地有着浓厚的荒废气息。这栋房子,在吉尔菲艾斯的双亲结婚而构新居之时,已经是住着第二代的居住者了,缪杰尔家据说是第四代的居住者。
现在的居住者培克曼家到底已经是第几代了呢?吉尔菲艾斯家是否又将是和邻人无法长久交际的命运呢?
回应吉尔菲艾斯的问候而出现在玄关的,是位六十多岁的妇人。缺乏活力得让人想以灰色来形容,两眼及动作都欠缺着力量。
让外人看自己家的内部,对她而言似乎不是件愉快的事,吉尔菲艾斯表明了身份,并拿出一百帝国马克纸币作为谢礼。以军队的权威及金钱来达成要求,并非吉尔菲艾斯的本意,但培克曼夫人接受了,告诉他在丈夫外出的时间内可以随意看,就走到庭院去了。
八年来的岁月,以那硬实的手掌在屋子内外四处抚过,那痕迹残留在吉尔菲艾斯视界所及之处。“真荒废啊……”在安妮罗杰在的时候,这屋子也给人老旧、疲劳的印象,但却被整理得很清洁。此后的居住者们想来也未必会特别虐待、冷遇这屋子,另外,吉尔菲艾斯本身,也的确有着对安妮罗杰的整理能力过大评价的一面,但即使如此,荒废的印象仍然强烈,使得吉尔菲艾斯为之怃然。
小客厅的壁上,挂着三帧照片。全都是青年的肖像照片,下面注有短短的标记,探视了一下,吉尔菲艾斯摒住了呼吸。
长男卡尔,四八0年战死,二二岁最后的儿子。
吉尔菲艾斯吐出摒住的气,那大概是以双亲的血泪熬炼出来的吧,他的脚步从那满布灰尘的地板上移走了。走了几步才将呼吸与步调协调好的他的面前,看见了延向二楼的楼梯。楼梯有着具光泽胡桃木材质扶手。
这扶手,他曾和莱因哈特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滑了下来,被擦得光滑的扶手,滑下来实在很爽快。就在他们重复了几次之后,才发觉楼梯下安妮罗杰正张大眼楮抬头在看着。慌忙地在中途要爬下扶手,当然是没那么容易的了,两人失去了平衡,发着盛大的声响地摔到楼梯下,正好下面放置着一个大大的洗衣篮,里面堆满床单及毛巾,所以银河军才不致于在幼年时期就失去两位卓越的青年军官。
因为掉下来时,吉尔菲艾斯整个垫在下面,安妮罗杰命令弟弟向红发的友人谢罪及致谢。“向齐格飞道歉吧,然后再向他致谢,他是为了保护你才垫在下面的!”这样地说了。膝盖的跌伤让安妮罗杰为他涂药,是让他觉得非常自豪的事。
……那段日子之后四季流转,数个冬天拍动着银色的羽翼,飞向了笼罩着时间大河的黑暗天空,在这期间,莱因哈特与吉尔菲艾斯从幼稚年学校毕业,置身于军队了。经历了数次的战斗,目睹了数百万的死亡,然后,在周围蓄积了无数的死者,才换得了自己的生存。
虽然在吉尔菲艾斯心中一隅,有着想责怪培克曼家疏于整顿房子的心情,但这一点却使吉尔菲艾斯引以为耻。三个儿子在战场上死去了,还得让个陌生人来非难有关整理房子的事,培克曼夫妇难道真有那么大的罪过吗?
当然是没有的。吉尔菲艾斯走出玄关时,在前深深地行了一礼。
缓缓地走着,在前往林贝尔克·休特拉杰在途中,他来到了可以远眺幼年学校寄宿舍的街道。
在幼年学校,假日也有其相衬的乐趣。在冬天,来到小雪闪动的市街,在啤酒喝得满脸通红的老板所在的小摊上,点上一份奶油烤蹲鱼。
“多加一些柠檬汁啊!多加一些。”
被铝箔纸包着的鳟鱼,热会烫伤嘴唇,不过也能把手掌给暖和了起来。
看完了立体电影再出到外面来,小雪成了真正的大雪,街上各处都有小孩子们开始打起了雪仗。想到了某件事,他急忙跑回幼年学校,果然,上级生、下级生对抗的雪仗已经打起来了。把雪球往爱整治的人的上级生的脸上丢去时的爽快,每口吐出的气息,似乎都像活泼的音符在舞动……
“这不是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吗?”
从旁而来的这声音,把吉尔菲艾斯呼唤回现实来。红发的年轻人转过修长的身子对着那声音,不久便绽露出怀旧的表情。
“是马丁?马丁·布佛贺兹吗?”
吉尔菲艾斯回想起瘦小而气色不佳的同级少年,除了身材长高了以外,并没有多大转变。总是在腋下夹着厚厚的书,这一点也没改变。他进了国立奥丁文理科大学,正在研究古典文学。
“的确象是你会有的生活方式啊。我妈妈就常说你一定会成为伟大的学者的。”
“谢谢。不过话说回来,齐格飞,你竟然成了军人了,这可就教人想象不到了。”
平凡的述怀中倾注着深深的心思,马丁·布佛贺兹仰望着老友高大的身子,突然露出苦涩的,像在忍着牙痛般的表情。
“不过,我后年也将进入军队了。因为满二十岁了,要服二年的兵役,和你不一样,是从最下级的二等兵出发。若能活过一年,就可以晋升为一等兵,不过在此之前大概早就战死了吧。”
“马丁……”
“抱歉,齐格飞,我并无意破坏你的心情。”
“我明白的,你不必在意。”
不过让吉尔菲艾斯觉得奇怪的是,进到国立大学从事某些学问研究的人应当有免除征兵的特权的,马丁难道没去申请吗?
“我申请过了,但却被驳回了。若是医学或工学还有话说,像文学这种没用的学问是没有免除征兵的特权的。”
“文学是没用的学问吗?”
“我是不这么想,但下决定的不是我,而是军务省的征兵训练局的官僚们。他们不只是在办公桌前摆官架子,把我们送到前线去,还连学问、艺术也帮忙分好了级了,真是了不起的官爷啊。”
“容许这种人厚颜横行的世界,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
想着莱因哈特终有一天将会进行的军部及官僚社会的肃正与改革,吉尔菲艾斯平静地断言。点头认同的马丁,象是想到什么似地问起了。
“对了,你还和那个莱因哈特·冯·缪杰尔在一起吗?那个顽强的转学生?”
不喜欢对方的形容,但吉尔菲艾斯默然地点头,然后又补述了莱因哈特以十八岁之龄当了少将之事。
“是吗?他倒挺适合当高级军人的,大概任何人死了他都能冷然以对吧?
真是的,以为自己是谁似的自傲得不得了。我或许也会在缪杰尔阁下的麾下,被带领到互相残杀的场所去吧……”
吉尔菲艾斯表情凝重了起来。
“马丁,莱因哈特·冯·缪杰尔这个人是我的上司,也是非常重要的人,对我非常的好。所以,请别在我面前说他坏话好吗?”
“抱歉,我并没有恶意。并不是要和你斗嘴,请原谅我。”
谢罪之后,马丁·布佛贺兹和吉尔菲艾斯握手告辞。他想在征兵之日到来前完成论文,作为在活着的时候完成过某些事情的证明。吉尔菲艾斯带着敬意目送了说了这些话后挥手离去的老友的背影。……但是,经过半年,当学生的地下反战组织遭宪兵队袭击时,在被捕者的名单之中有着马丁·布佛贺兹的名字,随着痛楚的领会,他觉得这实在是马丁所会有的作风。再过两年年后,当他的地位与权限被飞跃地强化时,他探寻了老友的所在,但此时的马丁·布佛贺兹已经在政治犯收容中死去,死因是营养失调。
做完了小小的感伤旅行,吉尔菲艾斯回到林贝尔克·体特拉杰的寄宿处。
在这边生活着的是现在而非过去,将那朝气与活力的风吹向红发的年轻人。
在楼下的大厅,向菲帕夫人间候,谈了二、三句之后,吉尔菲艾斯上了楼梯,敲了莱因哈特房间的门。
“吉尔菲艾斯,你回来了啊?别那么匆忙也行的嘛。”
“莱因哈特大人,上午您都做些什么呢?”
“听了些音乐后,就做战略论的比较研究。伯登和叶克哈特的。”
“是这样啊。”
“没人来打扰,所以满有进展的。偶尔这样也不错。”
本以为吉尔菲艾斯早上就会回来,却等到过了中午,莱因哈特有点不高兴。
“我买了甜酒海绵蛋糕回来哦,要不要吃?”
“不要。”
“……您不喜欢吃吗?”
“我不喜欢吉尔菲艾斯认定用食物就能收买我的这种心态。”
把涌上的笑意,抑制在咽喉中,红发的年轻人再呼唤了。
“这蛋糕应当是好吃得可以弥补的心态哦。我去叫菲帕夫人冲咖啡。如果愿意原谅我的话,就请下楼吧。”
走下楼梯,吉尔菲艾斯听到背后律动的脚声跟了过来。将来暂且不说,现在这个瞬间,似乎他们是非常幸福的。
第六章 伯爵家候补继承人
Ⅰ
成为军务省高等参事官既宫廷问官的格林美尔斯豪简上将,为了叩谢恩典,去到了皇帝的居城“新无忧宫”。那是在六月十一日。
在为谒见而设置的侯传室,原本盘算会等上大约二十分钟,但老提督等了近二个钟头左右。而其中大部分的时间都睡觉。被侍从叫醒,由侯传室缓缓步向谒见室的背影,一阵低声秀笑的微波朝着他摇曳。“瞌睡子爵”或“日光浴提督”之类的评价也不是现在才传开的,据说连皇帝也都不加过问的。在侯室列队的人们看格林美尔斯豪简老者打瞌睡的样子,有人为之苦笑,也有人拿他来作为轻薄的打赌的对象,早已没有廷臣会去认叱责他的无礼了。不过,这一天,在格林美尔斯豪简老者之后,入座的财务省官露出了不悦的表情,那是在他发现套着天鹅绒椅套的奇子上有一大片口水的时候。
在谒见室中,合计起来共一百三十四岁的两个男子,形式上的礼仪及漫无边际的话持续了约五百秒钟,使得侍从们发出忍住打呵欠的耐心。但在无意义谈话停止之后,皇帝转换话题。
“对了,关于在你手下做事的莱因哈特·冯·缪杰尔那个人。你觉得他如何?……”
“哦,呃……是格里华德伯爵夫人之弟吧。啊,一看见他,也就足以想身为姐姐的伯爵夫人的美貌了。”
老提督笑了,但那和好色的表现相去甚远,是种干涸的笑声,所以皇帝似乎也被挑起想斥责他的意欲。
“年轻真是美好啊,陛下,一看到那个年轻人,就叫人打内心里这么想。似乎这世间没什么可能的似的。”
皇帝以银匙搅着咖啡,不怎么专注地望着那白色纹卷成漩涡的样子。
“是啊,格林美尔斯豪简,人类所做得到的事大概没有他所做不到的吧。除了特殊的学问技术以外……”
老子爵一点头点赞同,皇帝就拿起汤匙。似乎是细心地以手指将汤匙转着。
“事情是这样的,格林美尔斯豪简,以位阶而言他只是个帝国骑士,因为他还只有十八岁,现在保持这样也好,但在他成年之前,朕想赐给他一个显赫名门的贵族家名。”
“陛下是想加添他声名地位?”
“这个嘛,或许被加添声名地位的不是他,而是那家名吧。那也先不考虑,朕的想法,你觉得如何?”
“很好啊。”
“很好吗?果然是如此,朕也是这么认为。”
皇帝发出象是弄痛了喉咙似的笑声,向老贵族发出要他们退下的手势。
宫廷里对传闻、流言来说,是理想的繁殖地。皇帝的打算,滑走在人们的舌耳之间而至落入莱因哈特本人的知觉之中,时间短得连变更日历的必要也没有。
※ ※ ※
“皇帝似乎向宫内省指示,当我二十岁时,要让我继承某个伯爵家。”
因为未获子息或女儿出嫁而断绝血脉的贵族世家,因皇帝的指示而使其家系复活的例子有过许多,并非什么罕见稀奇的事。莱因哈特拿出爵位号名录来向吉尔菲艾斯说明。
“好象有几人侯补的,呃,我猜是布边塔诺家、艾先巴哈家、罗严克拉姆家……还有好多个呢。”
要说罕见的话,是吉尔菲艾斯觉得莱因哈特似乎坦然地为皇帝此番好意而高兴,以不常来说对皇帝的恩宠,总是以曲线怀的感受表现来回报的。
“要丢弃缪杰尔这个姓吗?”
这个询问并没多大涵意,但一瞬间,吉尔菲艾斯对闪动着冰蓝色的雷光。
“所谓的缪杰尔啊。吉尔菲艾斯,是个把自己的女儿卖给权贵的不知廉耻的男人的家名,这种家名,丢到下水道去没什么好可惜的!”
莱因哈特感性的炽烈,使得吉尔菲艾斯不由瞪大了眼睛。自己还无法完全掌握住这个人的气质。这件事,吉尔菲艾斯不得不自省。
去年,莱因哈特的父亲暴毙的时候,金发的年轻人象是将泪腺石化了似地与泪水绝了缘。对他而言,似乎想把忌恨的不名誉的家名,和遗传学上的父亲一起收入棺柩,葬入地下似的。
※ ※ ※
而在此时,在宫中这个连莱因哈特都已耳闻的传闻,当然没有理由会回避门阀贵族的听觉。莱因哈特将继承某个名流的家门,这个消息,使他们之间的一部分大为愤怒。
“罗严克拉姆伯爵家,不是鲁道夫大帝以来的门阀贵族吗?把这赐给一步登天的小子继承,怎么象话!素有名誉的帝国贵族的家门,几时沦为寒门之人的升官爵游戏的廉价奖品了!”
臭骂莱因哈特、大叹时势之后,剩下的能量也向此事的决定者——皇帝佛瑞德里希四世溅起泡沫了。
“原本陛下在大公的时期,就未接受过帝王教育,也只有游戏方面才出名啊。不过以帝国和贵族长年来的交谊,竟然没能顾及我们,真是太不留情面了。”
除了愤怒以外,也有不知是嘲弄或灰心的见解存在。
“细想起来,毕竟是那个格林美尔斯豪简在担任侍从啊。如果原本意志不够强韬的话,当然就会近朱者赤了。”
这种意见若是平民提出的。立刻就会被宪法兵队或社会秩序维持局所拘禁,课以不获之大罪,被处以死刑或流放吧。但是在门阀贵族之间,只要不是在正式的场合说出不予过问的是一般常例。这不只是表现在言论方面,门阀贵族有其特权而已,也是皇帝、甚至高登巴姆王朝是门阀贵族们精神上之所有物的一种奇怪而隐约微妙的心理作用的表现吧。
而且是在缝补这些隐约微妙的空气似的,开始传出奇怪的流言,那是与贺尔曼·冯·留涅克尔布的身世有关的,说是留涅布尔克是母亲的姓氏,其亲生之父是高登巴姆帝室中人,他的逆流亡,是得知自己出生秘密的留涅布尔克抱持了继承帝位的决心所致。当做故事听是很有趣,但至少并没有任何证明物被提示在人们眼前。
只不过,这类的传闻一向是双刃的剑。假设留涅布尔克的生身之父真的是高登巴姆帝室的一门,在曲折的宫廷阴谋的迷宫中,或许反倒会成为危及其身命的要素。
不管如何,留涅布尔克本人也不予否定那流言,似乎是冷然地无视而不见着。
各种传闻及流言,都被现今的皇帝佛瑞德里希四世没有直系儿子的这个危险的事实所增幅。因为在专制帝国里,没有宪法,也没有议会,而是由君主的意思决定一切。
没有皇太子。这件事本身,在防止权力构造的二重性方面,有时是有着积极意义的。过去在人类的地政治课地代,废除皇太子制度。采用以皇帝遗言来决定后继者的制度的文明也是有的。但是,对现实上的,而且是现在的高登也姆王朝而言,却孕育出分裂与内斗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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