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堂正门往里是一面锦屏,屏前叉手侍立着四个书史,个头一般高矮,面容清秀,笑容可掬,见李茂进来,左首第一个书史向前跨出一步,躬身点头,接替接引官把李茂往里带,这间殿堂规模宏大,中间是会客厅,右侧为公事房,坐着四个应答的幕宾,左侧才是李师古的值房,与会客厅用锦屏隔开。李茂注意到都虞侯严纨此刻就等候在值房的入口处,躬身哈腰,面带微笑。
那名书史示意李茂留步等候,自己进去禀报,少时出来示意李茂进来。严纨见到李茂脸上顿时绽开一朵鲜花,笑的阳光灿烂。李茂也报之以微笑。李师古坐北朝南,正伏案批阅公文,他的背后是一幅花鸟屏,左右各有一个矮几,摆放着茶水和书籍,略显杂乱。薛英雄正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案几前,微微弓着腰,屏息敛声。
值房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文质彬彬、目光锐利的中年人,一个方面大耳、身材粗壮的年轻人,年轻人的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目光却如锥子一般令人不敢直视。
李茂早就听说李师古身边有两个贴身的亲信,一个是节度判官高沐,一个是内院军兵马副使李长山。他猜测眼前这个中年文士就是高沐,而方面大耳者则是李长山。
李师古低头批答条陈时,嘴里并没有闲着,用浓重的郓州地方口音嘀咕道:“一座桥,建了还不到三年竟被风吹倒了,这不是笑话,这简直是渎职犯罪,统统属于可杀之列。”
他用力地在纸上勾画了一笔,放下笔,将公牍丢在薛英雄面前,说道:“事是你找人办的,你自己来查!不把这些蛀虫揪出来,淄青的河山早晚葬送在他们手里。”
薛英雄连声说是,躬身小心翼翼地捡起文牍,退让在一旁。李茂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这间屋子好冷。他定了定神,就在心里暗骂自己:孬熊窝囊废,不过是一镇节度使,就把你吓成这样,这要是见了大唐天子还不得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又想:我怕他作甚,了不起不做这劳什子官,带娇妻美妾洛阳享清福去,人无欲则刚,我不求他就不怕他。
自我安慰了一番,心里稍稍好过了些,他把淤积在心底的一口气分三次吐出,又分三次吸下一口气,晕晕胀胀的脑子清醒了一些。心里又想:上山容易下山难,我已经上了他的贼船,想退出谈何容易?想到这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这中间李师古又批了一份公案,合起来递给高沐,高沐急忙上前接过,迅速打开扫了一眼,一言不发绕过李师古身后的锦屏,哪儿摆着一张公案,案后坐着一个年老的书史,老吏的面前放着一个四角包铜的印盒子。
在老吏左后侧垂手站着一个俊秀的年轻人,见高沐过来,忙迎上去接过文书,打开仔细看了一遍,轻轻地放在老吏的面前,老吏面无表情地打开印盒,取出一方宝印,在小吏的指引下用了印,小吏取文书交还高沐,老吏收了印,彼此之间并无一句话。
回到前面,高沐唤过接引李茂进来的书史,将文书交给他,书史捧公文出门,再转交给侯在太阳底下被晒得晕乎乎的一个幕府官员,那官员用力地揉了揉眼睛,颤抖着手打开文书,看了又看,灰黑的脸上终于展露出笑容,一时千恩万谢地走了。
办完这件事,李师古丢下笔,伸了个懒腰,侧过头来问高沐:“还有什么急务。”高沐笑道:“急务多的是,却都不是什么要务,活动一下再批阅不迟。”和李茂一样侯在门口的都虞侯严纨连忙说道:“马已经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去。”
节度使出巡本该由都押衙准备马匹和随扈,严纨的越俎代庖让薛英雄十分不爽,他恶狠狠地瞪了严纨一眼,抢着说道:“小松林那边已经准备停妥,卑职和管庄李茂恭迎节帅亲临。”李师古瞄了眼李茂,从案几后站了起来。薛英雄赶紧示意李茂向前答话,李茂却并不急着动身,他目视李长山,得到他的允可后方才向前走了两步,留在与李长山并肩一字线上。
李长山的脸上依旧是笑眯眯的,但看李茂的眼神已经有了些许变化。
“来了郓州一个月,都在忙些什么呢。”
李师古语气随和地问道,一边问一边往外走,众人一起跟随。
李茂答:“找房子,安家,熟悉手头事务。”
李师古愣了一下,哈哈笑道:“我差点忘了,你是有家有口的人了,是啊,得安个家,男人成家才有定性。”
说话时,人已健步出了大殿,高沐和李长山贴身相随,门口两个牙将次之,李茂、薛英雄、严纨和随身甲士又次之。
从内堂沿着一条游廊向北,穿过一道角门,后面是一条东西向的空巷,出角门时一名牙将塞给了李茂一块铜牌,又指了指自己的腰带,示意让他挂上。配上这枚铜牌后,一路上虽然招致无数警惕的目光,却是畅行无阻。
沿着宽敞空阔的巷子向东走到头,折转向北行不多远,是一座精巧的门楼,门楼前的卫卒与前堂略有不同,每个人的臂上都扎着一条红丝绦。见李师古到,卫卒打开大门,只放高沐和李长山进,其余人等一律拦下。趁着这功夫,李茂左右张望了一眼,发觉这道东西走向的空巷比内堂后的那条要长的多,南侧一溜全是青砖黑瓦的高墙,北侧留出三道门,门与门之间相隔约一百五十步,眼前的这座门只是东面的侧门,正门的门楼要高大轩敞的多。
李茂猜测门内应该是节度使府的内宅,住着李师古的女眷,除高沐、李长山这样的心腹亲信外人不得入内。
第153章 午后不打猎()
这条巷子光秃秃的,一眼望去除了砖墙就是瓦片和青石条,在阳光的炙烤下热浪袭人。严纨擦了把脖子上的汗,甩了甩手,望了眼李茂,目光一滑而过,脸颊上的肥肉颤抖了一下,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从李师古今天对李茂和薛英雄的态度判断,严纨推断不久二人间的位置将有微妙的变化,都押衙是军府大总管不假,但手中实权大小却要看节度使的信任有多少。
郓州近郊有座桥建了还不到三年就被一场大风吹倒,这已沦为街头巷尾的大笑话,而主持建造这座桥的正是薛英雄。严纨心里好笑,堂堂的都押衙,眼皮子怎么就那么浅,一座破桥能有什么搞头,竟然也不放过,还闹出了这么大的笑话,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这就是!
薛英雄也是满脸的油汗,心里更像是支开了一口油锅,滚热的油煎浇的他五脏六腑糜烂一片,李师古当着李茂的面把公文摔在他面前,这意味着什么?
想到在牢里的薛世芬,薛英雄更是心惊肉跳,热汗珠子从脖子上簌簌滚落,心里却是冒着飕飕凉气,内外冰火两重天,着实熬煞了人。
李茂是吃惯了苦的,虽然被烤的像屁股着了火,却还能忍受,他望了眼左右卫士,一个个如铁打铜铸,任汗透衣袍却是一动不动,他心里不禁暗生钦佩。淄青能与河北三镇其名,父子相传五十余年,靠的岂不正是这些虎狼之士?
半柱香的功夫后,在一群臂扎红丝绦的甲士的卫护下李师古健步走出大门,他换了身轻便宽松的袍服,手挽着一张雕花弓,戴着一顶麦秸扎的草帽,高沐和李长山也换了便装,李长山背着一张巨弓,高沐手里却提着一杆铁叉,他的打扮也很有意思,竟然在腰间围了一张虎皮裙。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追过去,尚未到正门李师古一行已经上马离去。
薛英雄连叫:马,备马,快备马。待外宅卫士将马牵来,早已不见李师古等人的踪影。从节度使府到城外小松林约有十五里路,午后大街上空无一人,一行人从出兵专用的东北角门出城,顺着城墙向东,狂追了一段路后终于看到李师古等人扬起的黄尘。
李师古虽然生在贵胄之家,自幼读书习武却是十分刻苦,弓马娴熟,箭法出众,随行高沐和李长山亦都精通马术。反观严纨、薛英雄等人自居高位后,养尊处优,身体日渐发福,弓马技艺日渐荒疏,这一通狂追之后,一个个呼呼喘个不停,黄尘刮在脸上被汗水和成了泥浆,又被他二人左一把右一把地一通乱抹,眨眼间都变成了花猫脸。
李茂的马术本是马马虎虎,自出任孤山镇镇扼使后,拜了名师刻苦学习,此刻已有脱胎换骨的变化,若不是顾惜薛英雄和严纨的颜面,他早绝尘而去了。
进了小松林,管庄飞奔过来接应,众人拿湿毛巾胡乱擦了把脸,赶忙换马取弓向林子里奔去,那边早已响起了卫士们驱逐林间禽兽的哟呵声。
李茂拿的是一张上等的军弓,弓是好弓,李茂的箭法却有些差强人意,站立射箭还算马马虎虎,在马上发箭,中与不中在天意不在技艺。
好在没人强求他能射中什么猎物,他现在的任务是把猎物轰起后,向李师古面前驱赶,以便淄青大帅有机会一显身手。
三年的太平岁月,让林中禽兽警惕性有所降低,逃生保命的技艺也较先前生疏,加之如此炎热的午后,大批禽兽还没搞懂出了什么状况就葬身在淄青帅的箭下,李师古杀的兴起,左右冲突如入无人之境,小半天功夫所得的战利品就让随行转运人员疲于奔命了。
严纨驱赶一头幼鹿朝李师古跑去,李师古一箭放出却走了空,左右卫士万箭齐发,幼鹿惨死在乱箭下,众人自然将猎杀的功劳算在李师古头上,却被李师古笑骂了一顿。高沐见他已经尽兴,便劝收手。李师古的确已经尽兴,也就不计较最后一箭的遗憾,他把弓交给李长山,呼喝道:“先不急着回府,就在小松林摆一场夜宴。喝两杯。”
众人齐声呼好,严纨抢先一步去劝李师古先去沐浴更衣,却碰了一鼻子灰,李师古呵斥道:“自古为大将的,莫不以醉卧沙场为豪壮,我不过是猎得几个禽兽,出身汗,沐个浴?”薛英雄见状暗喜,上前说道:“林西的小草坪最适合烧烤,莫如在那里办个烧烤会。”
李师古大喜,众皆呼好,薛英雄在前引路,一行人穿越松林来到小草坪。这是松林边的一处草地,西南是松林,西北是口碧水池塘,南北各建几间茅草屋,北屋内设有床榻可供小憩,南面则是厨房,院落中间修着几座草亭,亭前有火塘,正好用来烧烤。
李师古出生营州,乃高丽人之后,其祖上在辽东密林里常以烤肉禽兽为食,到了他这一辈虽不必辗转密林以烧烤禽兽为食,但烧烤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随行人员中李茂资历最浅,又兼有地主之责,便主动担当起了最辛劳的工作,他一面指挥林中驻军搬运木炭,一面督促随行卫士准备酒水。酒水是从节度使府带来的,李师古从不喝外面的酒水,也不食用来历不明的事务,这点节府卫士心知肚明,故而早有准备。
李师古选了一头最肥美的幼鹿,卷起袖子来亲自宰杀。高沐、李长山等人做他的副手,一个端盆接血,一个递送刀具。李师古素喜杀生,手段却是一般,那头鹿被射伤了腿,还留有一口气,见到危险,挣扎着要跑,他一个虎跳扑过去压住,搂着脖子连桶几刀,一时鲜血乱喷,溅了他一脸一身,他不以为意,反而哈哈大笑。
李茂监视着卫士分酒,待酒分完逐个用银针探试,此举令随行卫士十分不满,但李茂做的光明正大,众人也不敢多言。
封了酒壶后,李茂去厨房检查肴馔,烤肉是主食,还需要其他菜肴搭配,厨下的人都是李师古专用的厨子,侍奉李师古多年,见李茂谨小慎微的样子,心里不免都有些不屑,嘴上不敢说,鼻孔里却哼着不屑,明着不敢说,暗地里朝地上吐口水。
李茂心知肚明,故作不知,背着手在厨房里巡视了一遍,目光忽然停在了一个切菜的少年身上,那少年身材高挑,腰身纤细,穿了一身宽大的麻布长衫,把身体遮盖的严严实实,在一大群穿短衫露臂膀的厨子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切菜的手法纯熟迅疾,却显得有些气力不足,每切一段时间便要停下来甩甩胳膊,而且他的头始终低着,无人能看到他的面容。
李茂停在他的身后,一巴掌落在了他的肩上,那少年一惊之下,菜刀切到了手指头,啊地惊叫了一声。
果然是有古怪,这叫声分明是个女子。
李茂脸色一变,翻手去抓他的肩,不料少年将肩一塌,轻轻巧巧地卸去了李茂这一抓,他身形暴转,溜溜地一个转身,人已到了一丈开外。
李茂冷笑一声,手按刀柄,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第154章 朱师傅的女弟子()
门外的卫士闻听响动一起冲了进来,狭小的厨房顿时人满为患,正在准备肴馔的厨师都停下手来,惊恐地望着这一切。
“叔。”那少年惊恐地叫了一声,可怜巴巴地躲到了一个鬓发苍白的老汉身后,那老汉个子不高,腰杆却挺的笔直。他是节度使府内宅掌勺大厨,名叫朱三,侍候李家已三十年,深得李纳、李师古父子信赖。节度幕府中上至副使、行军司马,下至孔目、随军,对他都十分客气,见面都尊称一声朱师傅。
“叔父,我怕。”
“婉儿,别怕,有叔呢?”
朱三见李茂小题大做惊了自己的侄女朱婉儿,心头禁不住怒火熊熊,他把朱婉儿让到身后,腰杆挺的更直。对李茂,朱三并不陌生,李茂在仪门外听调时,朱三就注意到了他,侄女朱婉儿已到婚配年龄,他一直想给她物色一位青年才俊,朱三虽只是李家家厨,却因历年有功,李纳生前奏他为正九品典客署掌客,算起来也是官宦人家。
侄女朱婉儿聪慧美貌,深得李师古正妻裴夫人的宠爱,常得侍奉左右。李师古之女宜娘年方六岁,由婉儿带大,小姑娘年纪虽小却霸气十足,在后宅称王称霸,谁的账都不买,独服婉儿一人,因为这个缘故裴夫人就认了朱婉儿做女儿,希望能给宜娘做个伴,此事虽未明证典礼,却是节府人人尽知的,有了这层关系朱三推断给侄女找门好亲事还是不难的。
李茂的各项条件朱三都很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他已婚配,让自己的侄女过去给他做妾,那是万万不能接受的,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因为这个缘故,朱三对李茂可谓知根知底。而李茂对朱三却是一无所知,来郓州后他也想效法在孤山镇的做法,弄清节度使府内的人际关系,但郓州的水显然太深,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茫然不知从何下手。
像随身马弁和家厨这些人地位虽然卑微,却因与主人走的近,其能量往往不可小觑,这个道理李茂深有体会,因此当那个少年闪身躲避时,他并没有穷追猛打,否则此刻也早已将他拿下。看到朱三当众护卫他,李茂心里就有了数。
他举手拦住众卫士,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朱三,脸上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敢问朱师傅,此人是谁?”
李茂卸去清海军孤山镇镇扼使,来节度听调,外人看来自是被贬,朱三却不这么看,在节度使府三十年,见多了起起落落,所谓受宠失宠并无绝对界限,尤其挂着节度押衙的这些人,今日在芦席棚下坐冷板凳喝茶,说不定明日就出镇地方,为一方诸侯,成败荣辱变化之快就像那戏台上的一出戏。
眼前的李茂可不就是如此,昨天还在坐冷板凳,今日就能狐假虎威抖威风,你可以笑他是小题大做,拿着鸡毛当令箭,却不得不尊重这支鸡毛令箭。
朱三强忍下一口气。
“她是我的侄女,押衙有何吩咐?”
李茂皮笑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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