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粒粮食,没有一头牛羊,本指望能从商人那买点粮食,却发现也没有一个商人敢向胜州方向来。
因为李茂下过命令,各地驻军、百姓但凡见到商人向胜州方向去,可以随意杀戮抢劫,非但无罪反而有功,所得悉归自己,若劫杀中不幸殒命,官府给予巨额补偿。
因为缺粮,阿热密令处决一部分附庸者,由阿斯芒执行,中途泄密,阿斯芒为叛军所杀,阿热以此为借口,杀附庸各部族军一万人,既节约了粮料,又宰杀他们的战马充饥,好歹熬过了这个苦寒的冬天。
漫长而寒冷的冬季终于过去,饥寒交迫的黠戛斯可汗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草原上去,但回家的路并不顺畅,他先是遭遇钱多多部的顽强阻击,过不了黄河,继而在向西运动的途中遭遇一连串的打击。阿热把牙一咬,悍然下令丢弃伤病老弱,轻装出击,目标麟州。
李茂在丰州屯驻重兵,麟州必然空虚,先打一座城池缓缓劲再说。
这个冬天,黠戛斯在胜州城外的黄河里丢弃了近万具尸体,此番出征又丢下近万名老弱伤病,阿热精简了兵马轻装上阵,一路所向无敌,很快就打到了麟州城下,守将依旧是弃城而走,但是让阿热感到绝望的是麟州城内也是空无一物。
麟州孤悬在外,周围数百里内没有一座像样的城池,是化整为零回草原,还是化整为零就地做盗匪,阿热犹豫再三后,宣布化整为零,各谋出路,待缓过劲来再回草原聚合。
阿热擢升了十二名宰相,每人率五千人,占据一处要隘,就地筹集粮草,目标是京西北林立的马匪山寨。山寨独立自主,自给自足,既不跟官府打交道,也不跟外界打交道,是化外之民,李茂的坚壁清野政策对他们并不适用,他们就像田间的田鼠,个体虽小长的却甚是肥硕,杀一个也够炒一盘的。抄了他们的窝,也够吃两天的。
草原雄鹰饥不择食,低下高贵的头颅跟田鼠较上了劲,田鼠虽小,那也是肉啊。
会昌二年,早春二月,钱多多率军渡河,围困胜州,数日后,胜州城化作一片火海,城中一万黠戛斯守军葬身于熊熊烈火中,趁着冰雪尚未融化,钱多多紧急处置了抛弃在城外的数千具尸体,但更多的尸体已被阿热丢弃进黄河,成为疫病之源。
这年,黄河沿岸各州县长官同时收到来自长安和洛阳的命令,严令他们打捞黄河里的尸体,就地火化,严防疫病发生。
李茂也紧急要求济民生医院向河东、河中、京西等地提供医药支援,防止疫病流行。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开春后河东、京兆府的一些地方已经发生了小规模的瘟疫,源头正是漂浮在河面上的尸体。
“阿热将病尸抛入黄河,目的就是污染河水,引发瘟疫,用心何其歹毒。他如今化整为零,潜伏在京西北,倒让我们难以捉摸了。你们合计合计,用何应对之法。”
李茂连续接到各地传递来的瘟疫爆发简报,忧心忡忡,对阿热的厌恶感日甚一日。
常木仓献的计策是铁壁合围:以丰州、东中西三受降城为北线,集结重兵驻守,一面清肃草原残敌,一面防备阿热窜回草原;以宥州为西面据点,以夏、绥、银三州为南部据点,以黄河为东面防线,屯驻重兵,将阿热困在以麟州为中心的方圆数百里的狭小地带内,慢慢地将其拖瘦困死。
常木仓之计稳扎稳打,四方八稳,很是稳妥,但无疑要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且见效极慢。石雄献计,以优势兵力直取麟州,焚毁城池,去其据点,再令各部择机主动出击,零敲碎打,慢慢蚕食。
石雄胆大,故而主张用兵直捣麟州,端掉阿热的窝,但大青川一战,也让他见识到了新任草原王的恐怖战力,故而主张择机出击,零敲碎打,慢慢消耗,却不敢提毕其功于一役之类的豪言壮语了。
钱多多给出了一个更大胆的计策:挑选精锐,化整为零,以丰、胜、夏、绥、银、宥为据点,出动出击,以混乱对混乱,在混战中消灭敌有生力量。
朱邪赤心的主张与钱多多相差无多,只是加了一项:出赏格鼓励活跃在京西的马匪去扑杀阿热。
钱多多和朱邪赤心没有跟阿热正面交锋过,且又全歼了阿热的后队辎重,保持着不败的战绩,对黠戛斯拥有心理上的优势,因此用计大胆,没有畏首畏尾。
众人议论不休,李茂认真听完,哈哈一笑:“大青川一战,我们吃了大亏,却也摸到了阿热的虚实。阿热号称拥兵八百万,那是把牛皮都吹破了。他麾下不过十一二万,十万是黠戛斯民,余下的是附庸部落。真正让咱们吃了大亏、跌了颜面的是三万王军精锐,那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不服不行,盲目自大,要吃大亏。至于其他的,战斗力很强,但并非不可战胜。
“在草原上打运动战,我们落了下风,所以要用计,毁其粮草,断他的后路,这是迫不得已。在胜州,老天爷帮我们灭了他两万部众,但以他的凶残本性,自己的王军肯定还在,也就是说丰州以南,夏州以北,宥州以东,黄河以西活跃的这几股马匪是在大青川打的我落荒而逃的王军主力。零敲碎打,显然不能置其于死地。主动出击,弄不好要重蹈大青川的覆辙。我打算坚壁清野,用笨功夫慢慢耗死他。
“常总长老成持重,用的计谋看着不怎么长脸,却是必杀的狠招,只要咱们坚持一年,一年,再坚持一年,老天爷就要帮咱们再脱他一层皮,人说兔子急了要咬人,田鼠急了就不咬鹰吗,等到他的王军精锐不再锋利,再下手除之。”
第720章 严禁烟火()
李茂决心已下,众人不敢多说,各州高墙深垒,坚壁清野,阿热屡次挑衅,各部奉令坚守不出。黠戛斯长于骑兵机动,短于攻坚克城,一时闹的灰头土脸。京西北之地虽大,民少物稀,阿热的四万军马靠挖田鼠显然不能裹腹,一时饥寒交迫,不得已跟盘踞在横山上的几股悍匪交上了火。
这几股悍匪各自拥众不下万人,筑堡建城,割据一方,官府不去招惹他们,他们还常常下山来找官府的麻烦,何况阿热主动挑衅。
一时间横山上下打的天翻地覆,阿热有输有赢,破了不败之身,却倚仗兵力优势渐渐占了上风,失意的悍匪纷纷向李茂求助,李茂慷慨大方,资给给养,又出兵策应,将本已倾斜的胜负天平重新扶正。
横山各股盗匪与官府积怨甚深,连他们都化干戈为玉帛,其他的马匪也看到了机会,纷纷向李茂求助。李茂也来之不拒,总不会让人空手而归。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西北的马匪把“信义”两个字一向看的很重,回过头就去继续找阿热的麻烦,大打出手,毫不含糊。
这些原本一盘散沙的盗匪因为生存受到威胁,也开始暗中串联,先后出现“八大山”、“杀胡会”、“十三山寨盟”、“三山总寨”等盗匪联盟。涌现出“草上飞”、“油焖胡”、“扳倒天”、“天王李”等一干赫赫有名的领袖人物。
一时风云际会,英雄辈出。
在右厢的运作下,各中小联盟又组建了“横山盟”,推举“天王李”为总军师,协调各寨齐心协力跟阿热死磕。如此又僵持了半年,阿热感到有些吃不消了。官军有道,盗匪无形。他们不惧与官军正面交锋,却怕这些盗匪在背后下刀子、放冷箭。那可真是防不慎防,苦不堪言。
跟李茂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阿热明白自己遇到了一个很难缠的对手,这个对手可不怎么讲究,贵为亲王、太师,在战场上却说跑就跑,为了用计丝毫不顾及自己的颜面,不过这个对手虽不讲究,却阴狠的紧,耍弄手段,把自己弄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回不了草原进不了长安,悬在半空无着无落。
再这么苦耗下去,自己只能被他活活拖死,困死,必须在他奸计得逞之前,冒险突围,回到草原上去,回到了草原,休养生息个三五年,等恢复了元气再和他一决雌雄。
入夏之后,阿热就一直在寻找脱身之计,麟州附近的地皮都快被他啃平了,再不走不必打,饿也得饿死,更何况“天王李”那伙人得了李茂的资助,蹬鼻子上脸,一个劲地挑衅。不过想走又谈何容易,李茂设下了铁桶阵,把整个京西北围成了铁桶一般,四面八方屯驻了重兵,想走就不能硬拼,得用巧劲。
阿热毕竟是一路血与火里走过来的,草原上的风刀雪剑给了他一颗无比强韧的心脏和锐利无双的眼睛。他经过细心侦察,逐渐窥出了各州的虚实:北线兵力最强,又有钱多多这样的名将,突围困难。丰州是杨奇的老巢,杨奇此人镇守边关多年,身经百战,智勇双全,旧日大青川一战,他诈败逃入阴山下的稀树林里,凭借地利一举诱杀阿斯芒麾下的五都督,足见其阴狠狡诈的本性,这样的人能不招惹尽量不去招惹。
夏绥银一线有李茂亲自坐镇,重兵云集,又有常木仓、严秦这样的名将,去不得。东面是黄河,天堑难过,就算过去,那河东是大唐的龙兴之地,岂是好混的?
看来看去,只有西面的宥州是个机会,宥州兵马虽多,却不甚精锐,且又孤悬在外,孤零零的四周没有支撑。李茂的爱将母大海也算不得良将,可以用计将他调开。且宥州是关中联通丰州的中继站,所屯粮草军械极多,若能攻取宥州补充给养,向西翻越贺兰山进入大漠,便似龙归大海,重获新生了。
几番试探后,阿热断定宥州可取,便发下大可汗调兵令,将分散活动的各部召集起来,自任主帅,率部攻打横山盟总寨所在地岩羊山,目标擒杀“天王李”;以吉没靳为主帅,佯攻夏州,牵制严秦;以代唆为主帅,攻打宥州,牵制母大海。
待吉没靳率部离去后,阿热立即下令大军调转方向,从横山撤军,去追代唆,两军合在一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包围了宥州城。
横山总盟距离宥州最近,“天王李”获知阿热倾巢而出,立即向母大海求救,母大海率宥州主力在阿热侧后翼佯动,以策应“天王李”。留大将王京红坐镇宥州,王京红闻警上城,见城三面被围,只余向南一面,又见城下铺天盖地地来了数千名点丝不挂的男女老幼,这些男女手无寸铁,被阿热驱赶着来充当人肉盾牌。既挡箭矢,也填河沟。
王京红大惊失色,对左右道:“都是我大唐臣民,我怎忍向他们放箭。”副将道:“弃城不守,论罪当斩。”王京红道:“滥杀无辜,我心难安。我宁可让太师斩了,也不能滥杀无辜百姓。”当即下令弃城。
因连年激战城中百姓早已内迁,所余多军户和商户,见驻军撤退也纷纷走避。
阿热遣游骑兵监视唐军和百姓离城,商户但携带财物逃走者,一律射杀,若空手逃匿,则放任不管。他们早已筋疲力竭,觊觎的是城中物资,此刻既无心去捕拿奴隶,也不想跟唐军再生冲突。
“护送”王京红走远,阿热下令驱散被他擒来充当人肉盾牌的数千百姓,恐他们消耗城中粮草。进城见仓库存粮极多,马厩羊圈里满是牲畜。阿热大喜。众皆大喜。
有人提出派人追回吉没靳,代唆道:“左帅王奉命担当侧护,暂时脱不开身,待可汗安然回到草原,我亲自率部去接应他。”众人不敢多言。
各军入城,补充给养。阿热大摆宴席,犒赏三军,饱餐之后,歪斜在宥州刺史的卧榻上,打着饱嗝,对左右道:“李茂终究志大才疏,竟然以为用几座城池就能困住我,实在是可笑之极。我们休养两日,补足了给养,向西,回到草原去,再做草原上的王。”
代唆奉上两名年轻的营妓侍寝,阿热大笑:“死里逃生,两个怎么够,我要二十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尊空对月。哈哈哈。”
纵情欢笑,疲极而睡,二日正午,代唆来报,在刺史府内发现一座地下密室,里面存储了大量的军械和香料。阿热觉得新奇,军械库里放香料,这宥州刺史都是怎么想的。便起身前往察看,密室入口狭小,里面漆黑一片,众人用不惯汉人的灯笼,都点了火把在手。阿热一进密室,鼻中就嗅到一丝古怪的气味,引的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因见这间密室里除了衣甲、军械,还上百个长方形的大木箱。阿热看到一口被撬开的木箱里流出大量淡黄色的粉末,略有些刺鼻,他抓了一把在手里看了看,又嗅了嗅,搞不清是什么东西。这时有人在木箱中间发现了两口大瓮,翁口用红绸布蒙着,封闭的很严实,瓮的四周也撒着一些粉末,这些粉末呈纯白色,气味很淡。
代唆笑道:“唐人的官真是贪,连烤肉的香料也索要,还藏了这么多,几辈子也吃不完啊。”他的表弟哈带笑道:“未必就是香料,这味可怪呢。你看他封闭的如此好,说不定瓮里装的是金银珠玉。”又一将领惊呼道:“瓮上有字,写的是什么。”伸手把瓮上的纯白色粉末擦去,果然有四个汉字。
字小光线暗,看不真切,哈带取过一支火把凑近了看。他精通回鹘文,却不认识汉子,吭吭哧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热却认得那四个汉字是:严禁烟火。
他脑子里还没转过来是什么意思呢,却听轰地一声,哈带手中的火把把散落在瓮身上的那些白色粉末引燃了,那些粉末发出耀眼的火花,放出大量的浓烟,并引的蒙在瓮口上的红绸布也燃烧了起来。
红绸布只薄薄的一层,崩的又紧,被火一烧,立即裂开了一个大口子,一根粗壮、倔强、类似发辫样的东西从破损的红绸布下昂然探出脑袋来,被火引燃,呲呲地发出美丽、耀眼的光焰
“什么东西,还真好看。”众人齐声惊呼,满脸欣喜。
阿热却是虎躯一震,面若灰土。
第721章 历史的长河()
王京红驻留在宥州城外八里地,回首望西北,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此起彼伏,整个宥州城在翻卷的爆炸气浪里飞上了天,大地在颤抖,风云因之变色,即便是八里之外知道一些底细的他也禁不住两股战战,至于那些不知底细的军卒更是面无人色,匍匐在地,口齿抖颤,含混不清地向上天祈祷保佑他们平安无事。
他们自然是平安无事的,密设于宥州地下的火药桶可以把不可一世的阿热和他不可战胜的三万王军精锐送上天,也可以把整座城池在一夜之间抹为平地,却不可能累及八里之外的自己人。
执行这项任务的神机营副统制官于天化得意地对王京红说:“中心开花,引动其他,干的漂亮,这第一把火可能还是阿热自己点的呢。”王京红道:“这爆炸何时可以结束,我们什么时候上?”于天化笑道:“不急,整座城都飞上了天,料必也没几个活口。王将军有的是立功的机会。”
于天化只是一个营副统,论地位远在王京红之下,但说话时的语气却分明是居高临下,而奇怪的是王京红却也小心忍让,不敢有半点的不耐烦。
神机营刚组建不久,开赴京西战场仅仅两个月,却已引来各方侧目,李茂对其太偏爱了,偏爱的让人嫉妒的牙齿痒痒。
王京红原本也常恨的牙齿痒痒,尤其是神机营在内保处和右厢的呵护下在宥州城中“公干”时,他这个堂堂的宥州副都统竟连过问一声的权力都没有,甚至他们在刺史府里挖地下密室时,他这个副都统兼刺史还须回避,连家都回不了,这岂非欺人太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