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从此挟天子以令天下,把皇帝当成了自己的囚徒,这个高级囚徒住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享受着万民百姓的供养,肆意玩乐,穷奢极欲。
但这样的享受并非全无代价,代价就是交出属于皇帝的权力,甘心做他王守澄的傀儡,一旦这个傀儡觉醒了不听话了,他就难保不会因为意外而猝死。
毕竟普天之下的人都已知道皇帝少年天性,十分贪玩,玩疯了,不小心把命送掉了,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这样的局面无疑被大多数正直的人视为是黑暗的,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却无疑是最美好的时代。
宝历元年四月,长安城里发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大事”。事件的主角,一个叫张韶,一个叫苏玄明,二人不是什么权贵忠臣,也非桀骜不驯的杀臣悍将。
张韶的身份是内染坊的役夫,苏玄明则在长安街头摆个卦摊,靠为人卜卦谋生。
二人是朋友,常在一起喝酒,一日酒至半酣,苏玄明对张韶说:“观兄之貌,有大福贵相,某日定能盘坐皇宫御榻,与我对饮一醉。”张韶道:“愿闻其详。”苏玄明便道:“今上游乐无度,荒废朝政,常不在宫中,你我何不招募勇士,一鼓入宫,成就大事。”
张韶闻言,击掌称善,散尽家财招募了一百多人,借送染料之名,来到左银台门下,被监门宦官发觉,于是鼓噪而入。
当时天子正在清思殿打球,闻警,大惊失色,仓皇出逃。
亏得有忠勇的左神策军护军中尉马存亮护驾,方才化险为夷。
此后,马存亮遣大将康乙全率军入宫斩杀张韶、苏玄明等人,控制了宫禁。
宫变当日平复,除了大明宫内内外,长安城中的居民并未感受到震动,真正的震动是由此事件引发的一连串连锁反应。
因为皇帝逃难时,右军坐视不动,事发后许久护军中尉王守澄方才赶来救驾,惹得龙颜大怒,当众严斥王守澄无能,解除其枢密使和护军中尉两项重要职务,贬为军器监使。
又将大明宫的十三座宫门的监门宦官统统撤换了一遍,再令左军马存亮遣军将接管大明宫附近禁苑警卫。
少年天子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天下侧目。
李茂在幽州听闻消息,忍不住击掌连赞李湛干的好,又骂自己看走了眼,敢情这位小皇帝一直是深藏不露,玩扮猪吃虎嘛,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令天下震惊。好,好的很。
激赞过后李茂又不禁为小皇帝揪了一把汗,打蛇不死三分险,既然要打死王守澄这条毒蛇,为何只打了一半就停手了呢,护军中尉、枢密使这两个职务固然重要,但王守澄在宫中的影响力更是要害,既然猝然发难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为何还要留他在宫中?
即便是顾忌影响不能直接一刀杀了,也该把他赶出长安,赶到外地去监军,让天下人看到你的决心,自然就有那落井下石之辈,出头来替你料理后事。
你把他留在宫中,还任用为军器监使,让人怎能不怀疑你的用心,又怎敢冒冒失地跳出来为你痛打落水狗?因为外人无法判断王守澄究竟是真落水了,还是在玩假摔。
王守澄是一条长着毒牙的毒蛇,狂性发作咬死几个人是小菜一碟,岂可等闲视之?
不过这些话究竟要不要教小皇帝知道,李茂一时还下不定决心,按说小皇帝能露出这一手,证明他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帝王之才,为何打蛇不死,难道是受到了其他势力的牵制,不得已而为之?
这也不是不可能。
王守澄的专横跋扈固然令人讨厌,但很多人应该更讨厌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横空出世,毕竟元和皇帝留给大家的阴影实在太过浓重,岂是随手就能抹去的?
第617章 吾不信鬼神()
因为有这层顾虑,李茂不得不催促田萁尽快成行,送走田萁回城的途中,车驾忽然被一个叫花婆子拦住,左右卫士将枯瘦的婆子按倒在地,脖子上压着刀,只待车驾过去便一刀切了脑袋。
婆子嘶声大叫:“救救我家小三,救救我家小三儿。”
拦轿告状的,永远不是什么稀奇事,在郓州,在长安,在辽东,在幽州都有,只要世上还有不公平,只要拦轿喊冤还有用,这种现象就不会杜绝。
幽州属边镇,间谍细作较多,李茂一身关系重大,身边警卫森严,像这种胡乱闯出来拦阻车驾的,一般的处理方法是按到,挥刀,一刀两断。这次之所以没有立即动刀,乃是因为老妪行将就木,看起来威胁不大。
李茂急喝刀下留人,这个枯瘦的老妪他看着有些眼熟。
人被带到面前,李茂挥挥手,左右搭起路障,四周警戒起来。
老妪蓬头垢面,满脸糊满了污垢,一双眼睛已经完全瞎掉,眼眶深陷,不停地往外流着黄褐色的脓水。她身上的衣袍残缺不全,在早春的寒风里瑟瑟发抖,卫士拿了一件皮袍将她裹住,随队医官给她擦了眼睛,喂了一碗定神汤,老人这才缓过劲来。
忽然伸出鸡爪般的手握住李茂,尖声锐气地说道:“救救小三,救救我的小三儿。”
李茂一时没缓过劲来,不解她说的小三是谁,问了半天老妪才说出一个名字:苏佐明。
李茂骤然吃了一惊,再把这老妪仔细端详,的确有几分像成武县城西的苏家庄的定陶夫人苏婆婆,只是多年未见,老人家的模样已经有些模糊,究竟眼前这个人是不是,李茂有些拿不准。
于是耐着性子询问她的家世,老人充耳不闻,只是一个劲地要李茂救救她的三儿子。李茂咳嗽了一声道:“我记得苏佐明兄排行老二,您的三儿子叫苏作成。我没有记错吧。”
老妪道:“苏佐明、苏作明都是我的儿,我还有个儿叫苏轩明。佐明前头,轩明后头还有个儿子,四岁那年掉井里死了,苏佐明排行老三,我怎么会记错?”
李茂浑身一震,老妪说的话乃是千真万确,他发迹时沾过苏家的光,对苏佐明的家世自然是了解的,苏佐明是有个哥哥,还没来记得取名便掉进井里淹死了。时隔多年,便是同乡邻居也未必记得,这老妪竟能说的明明白白,难道她真的是自己的干娘苏婆婆?
李茂又试着拿其他事考问她,老妪却避而不答,只是一个劲地要李茂救她的三儿子。
李茂满怀悲切,老人已经有些糊涂了,这么大的年纪一个人离家出走,奔波千里到幽州来,这是为了什么。
于是和颜悦色地问道:“小三儿出了啥事,他不是在广州过的好好的吗?”
苏佐明由山南西道监军任上调岭南道监军使兼广州市舶使,成为南天一霸,占了一个大肥缺,日子应当过的十分如意才是。
老人情绪激动,语无伦次,问了半天才弄明白,一个月前他做了个梦,长安宫里的一位贵人将她的儿子调回宫里,然后给了苏佐明一条红绫,让他勒死一条黄金色的天龙,他儿子被迫干了,那条龙被他儿子勒的喘不过气来,翻着白眼向她求救。
“龙就是皇帝,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我的小三儿一定被人逼迫没办法呀。”
老人的指甲又长又硬,扣进李茂的皮肉,流出了血,左右欲拉开她。李茂摇了摇头,耐心劝道:“您放心,我这就修表上奏天子,把小三调来幽州,做我的监军,这下您该放心了吧。”老妪这才展露笑容,连声说好。
好说歹说终于把她劝起身,选了一匹温驯的马来让她骑,那马却是见了鬼一样,狂跳不已,就是不肯让她近身。换了一匹依然如此。
李茂料她身上太脏,有一股异味让马不能忍受,便让人用枪杆做了一副担架抬着她。
一行车驾回到幽州,李茂送老夫人回内宅休息,苏卿不再,便叫芩娘等人照顾。
李茂回到中堂,主持了两个会,见了几个人,批阅了几分公文,一时头昏脑涨,昏昏欲睡,便靠在椅子上打了个盹,却就做了个梦:
周身一片红云惨雾,一个声音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于是起身循着声音往前走,不知多久,那个声音不见了,四下里变得漆黑一片。
李茂使劲揉了揉眼睛,慢慢适应了眼前的黑暗,一片惨淡中,一条恶浪翻滚的河拦住他的去路,河上有座木桥,桥头一根木杆上挑着一盏气死风灯,阴风飒飒,风灯摇摆不定,昏黄惨淡的灯下,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有字,是两个篆字。
李茂对篆字不甚了解,正要弯身看个明白,忽听桥上有人呼唤道:“我儿,你哄了干娘,你说过要救我三儿的,为何食言,为何食言?”
这声音恰似从地缝里飘出来,听的李茂浑身发抖,抬头看去,却见一条身影,踽踽独行于木桥上。看背影有些眼熟,再细看,又吃了一惊。
原来是定陶夫人苏婆婆。
李茂忙问:“干娘,你哪里去?”
老妪转身答道:“我三儿吃人害了,死不瞑目啊,我要求见阎王爷为他求情。”
李茂道:“干娘,孩儿不孝啊,我不该拖延,不该拖延。”
老妪咧嘴一笑,朝李茂点点头,含笑过了木桥,身影一寸一寸地消散在无边的黑暗中。
李茂正要追过去问个明白,刚一动身,一道闪电划过头顶,一股阴风吹来,桥下的黑浪蓦然激荡起来,借着这道电光他看见桥下的河水尽皆浓褐色,粘稠如糖浆,其间翻涌着无数的孤魂野鬼,一个个死命挣扎,张牙舞爪向他挥手呼喊:“冤,冤,冤,冤”
李茂倒吸一口冷气,赶紧撤了回来,一个不慎脚下一滑,却摔了一跤,他以肘当手向后连退数步,勾头再望时,恰巧看清了桥头石碑上的两个篆字,分明是“奈何”二字。
奈何桥?鬼门关!
李茂悚然惊出一声热汗,却听得耳畔有人挂着哭腔在喊:“醒醒,醒醒,快醒醒啊。”
他睁眼一看,窗外阳光明媚,屋里暖意融融,清香扑鼻,兰儿、婉儿、蔡文才等人正围着他,众人面色紧张,似乎刚才发生了一件致命的大事。
“没什么,做了个噩梦,哈哈,你们怎么都来了?”李茂擦了一把汗,故作轻松,他挪了一下身子向坐起来,却没有成功,不知为何,浑身绵软无力,像是大病初愈。
“出事了,老夫人不知为何,突然,突然就过去了。”
兰儿有些语无伦次,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内,她已受了两场惊吓,先是李茂带回来的那个老婆婆忽然毙命,再有就是看着丈夫手舞足蹈,连喊带叫,却就是醒不过来。
“过去了?干娘她”
李茂一跃而起,立脚不稳差点摔倒,兰儿和朱婉儿两个人一起动手才把他架起来。
来到后宅,芩娘抹着眼泪,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苏樱和齐嫣挽着她的胳膊,正在安慰她,常河卿和石空则站在老妪尸体前嘀嘀咕咕,小声商议着什么。
见到李茂,芩娘的泪下来了,哭泣道:“不知为什么,干娘她、她老家忽然就过去了。”
老妪死了,的确是死了,尸体**的就躺在那。她手脚扭曲成诡异的形状,似乎要抓住飞向天空的飞鸟,脸上的表情满是愁苦。
李茂望向常河卿,常河卿无奈地摇摇头,显然他也搞不清老人家的死因。
第618章 每临末世必有妖异()
“我们陪着干娘在后院吃了些点心,等着上饭,聊起在成武县的旧事,她老人家心情甚好,常先生过来给她看眼睛,她也很高兴,说她没白跑这一趟,算是找对了主。可是突然之间,她老人家浑身颤抖,然后捂着心口大叫一声:‘小三吃人害了,娘为你伸冤去。’纵身而起,向天空抓去,一跤摔在地上,便没了气息。”
李茂平静地问:“几时的事?”
齐嫣道:“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李茂点点头,叹了一声,对苏樱道:“去请夫人回来,干娘的后事请她会同孝章和文总管斟酌着办,务必体面些。”
苏樱应了声,欲言又止,顿了一下还是走了。
李茂又回身安抚惊魂未定的芩娘等人:“老人家活到这个岁数,无灾无痛地去了,也是一桩喜事,事发突然,惊吓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李茂回后堂书房,唤秦凤棉来,交代道:“两件事,一,派人去成武县问问老夫人是几时离开家乡的,这件事他们知不知道,若是知道,为何不报?二,去函长安,问一下岭南监军使苏佐明的动向。”
秦凤棉犹豫了一下,道:“这两件事,属下现在就可以回答。昨天接到禀报,定陶夫人一个月前离家出走,去向不明,当地官府画影图形到处寻找,淄青方面也派人帮助寻找,但一直没有结果。此事是用普通件递送过来的,路上耽误了一些时日,这阵子您忙,属下就做主压了下来,准备择日再报。第二件事,岭南监军使苏佐明已于月前回到长安,出任宣徽院副使兼击球将,率神策军球员陪圣上游戏。这段时日上奏院新旧更替,此事混在普通邮件里递送过来,刚刚才到我手上。”
李茂对秦凤棉的精确反应还是满意的,定陶夫人的事上淄青方面和秦凤棉都没有错,即便报于自己知道,无非也是下令帮着寻找,老人家年纪大了,脑袋不清醒,出门走丢了,谁也没办法。
至于苏佐明回京一事,因为苏佐明并非什么重要角色,派系色彩不明,他的来去并不在上奏院的重点监测目录上,加上这段时间进奏院内部人事更迭太快,出现这样的差误也是可以原谅的。
“苏佐明的一举一动要重点关注,可能的话给他提个醒,能出宫避避最好。”
秦凤棉道声明白,回到自己的值房,将李茂的话在心里斟酌了一番,理出个头绪来,这才召来书记,吩咐他记录要点,回去草拟文稿。
书记记录下要点,正要退下,廊上一人已开门闯了进来。
如此失态,必是有特级密件要呈递,按照右厢的规矩,这种东西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密件一共两份,一份加急,一份普通。
秦凤棉一丝不苟地检查着密件的完整性,每份密件上都有许多特殊的保密点,向来被列为最高机密,只有他和少数人知晓。
这一点是万万马虎不得,因为这一点的疏忽很可能会酿成塌天大祸。
密件完整无缺,没有被第三个开启过,秦凤棉挥挥手,左右退下,带上门窗。
秦凤棉用特制的小刀先打开那份加急密件的封口,琢磨了一下,又打开普通密件的封口,只看了一遍,顿时如坠冰块,有了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
他赶紧把密件放回封套,将两份密件一起抱在怀里,打开后门通道,往李茂屋里走去。
这条通道最是便捷,也最为隐秘,只供他和保密员使用。
密道的另一边出口设在李茂的内书房里,中间有几道关口要过,秦凤棉敲了三下,门开,两名女兵引他来到曾真的房间,右厢所有的绝密档案和保密钥匙都由曾真保管。
“七天前,定陶夫人的尸体在雷泽县被人找到。”
秦凤棉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后,无神地盯着曾真问:“这个人是谁?”曾真道:“消息是否有误?”秦凤棉道:“当地已经在操办后世,堂堂的郡夫人这事如何向大帅解释。”曾真道:“直言以告知,无须拐弯抹角。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是他自己说的。”
秦凤棉没有接话,又把另一份加急密件递过去,曾真看了一眼,对秦凤棉说:“他人还在,你一个人去,还是一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