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人,不光目光却依旧犀利。
他和李茂见以平辈之礼,中间多了一丝恭敬。
赵菁莱的来意李茂能猜到一些,前些日子船帮配合龙骧营在洛阳城里逮捕了三个铜虎头的高级人员,其中一个熬刑不过把赵菁莱供了出来,而今龙骧营正全力追查他的行踪。洛阳毕竟是龙骧营的大本营,如不出意外,赵菁莱难逃此劫。
李茂挥手让座,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地说:“郓帅这回是受谁鼓动,简直是丧心病狂,朝廷打淮西,是用了全力的,韩弘只是出来试试水,逼他站个队,其他几镇也大体如此,朝廷还没有真正发力,淮西已然应接不暇。吴元济不是吴少阳,扛不过这一劫的。一旦淮西被平,朝廷军威震慑天下,下一个是谁?届时谁肯伸手援救,我看没有一个。”
赵菁莱叹道:“郓帅耳根子软,你是知道的,而今更是被一群没见识的女人保卫,偏信枕头风,听不进别人的意见,高沐甚至李公度现在都靠边站了,郓州危矣。”
李茂道:“他任性你们也跟着胡闹,你们想在洛阳做什么。”
赵菁莱表情很尴尬,讪讪地笑了笑:“我们错了,我们愿意改邪归正,只求这回能放过我们一马。”
李茂深吸了一口气:“洛阳地方我说了不算。”
赵菁莱道:“我们是真心实意的,我们备有一份见面礼。”
三日后,东都留守府派重兵包围了城外的佛光寺,一番激战后,捉了一个叫圆净的和尚,圆净和尚八十多岁,生的慈眉善目,人却绝非善类,他本是史思明的部将,安史之乱时追随史思明攻城略地,肆意妄为,也是当年的风云人物之一。
安史之乱平息后,他在此出家,隐姓埋名却又不甘寂寞,若干年前李师道找到他,希望他能帮个小忙,招募一批死士,在洛阳城里杀个三进三出,好好闹他一闹。
圆净和尚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下来,清苦的日子过了五十年,他过腻了,临死之前闹他一把,风光一下,便死也值了。
对谋反之事,圆净和尚供认不讳,他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希图能保存自己的徒子徒孙和招募来的死士。
李纯令将和尚押赴长安,明正典刑,门下子弟和他招募的亡命之徒或杀或关或充军岭南,一律严厉处置了。
东都留守府不久公布了案件经过,声称佛光寺有个小沙弥到城中买菜时,犯了戒律,跑到酒店喝酒,酒后与人斗殴,吃了亏,便发狠说要回去搬兵来厮打,吹嘘自家有多少多少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名老练的捕快跟着他去了佛光寺,潜入寺庙去查访,这才牵出了这样一桩惊天大案。
于是人们纷纷惋惜,若非一个小沙弥误了事,那可就有一场热闹可看了,佛光寺里的三百死士足能把洛阳杀个透。朝廷正用兵淮西,若洛阳乱了,这仗还怎么打,到时候一定是天下大乱,乱世人贱如草,可总比现在这么不死不活地熬着强。
继处置圆净和尚后,洛阳地方又连续处置了几起暴乱事件,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郓州的李师道。赵菁莱是个聪明人,知道此事难以善了,他有必要为自己和手下弟兄留条后路,放眼当今天下能收容他们、敢收容他们的也只有李茂了。
赵菁莱向李茂宣誓效忠,李茂自然也不拒绝,他在淄青的利益很庞大,亟需一支强力力量加以保护,二人一拍即合,赵菁莱在洛阳城里城外放了几把火后安然撤回郓州,这几把火算是给李师道一个交代。
淮西战事果然如李茂所料,韩弘拥兵自重,并不想进取,战事打打停停,进展缓慢,十万大军进退失据,十分苦恼。
李纯遣中使突吐承璀追到洛阳,突吐承璀手里拿着李茂上的那份奏折,诚心请教他为何要主张裴度挂帅,为何要建议重用李愬。
李茂既然上表推荐裴度和李愬,自然有他的一番说辞,这番说辞本来是应付李纯询问的,现在只好说给突吐承璀听。
突吐承璀听完之后,沉默了片刻,问道:“果然如你所说,淮西这一仗朝廷是必胜的。”
李茂道:“朝廷厉兵秣马数年,此战必胜,这个没有问题。”
突吐承璀道:“淮西若平下一个又是谁?”
李茂笑道:“你这是明知故问。”
突吐承璀忽然跪伏于地,给李茂磕了两个响头,李茂惊跳而起,扶起突吐承璀,惊道:“这是为何。”
突吐承璀流泪道:“我没活路了,你不救我,我只能投井自尽了。”
李茂咳嗽了一声,石空撤走左右,关了房门,李茂端了碗茶让突吐承璀压压惊,这才动问缘故。突吐承璀叹了口气,垂头丧气道:“大家前日昏迷过去整整一炷香的时辰,还吐了血。”
李茂倒没有太过吃惊,这次他入宫觐见,君臣独对时,他已经看出李纯油尽灯枯,显出了末世的景象,皇帝还四十岁不到,身体却已经完全垮了。
“你知道太子李宁是怎么死的吗?他不是病死的,他是让人毒死的。”突吐承璀痛心疾首道,李茂下意识地望了眼房门,突吐承璀却是不管不顾,只顾往下说去:“静怡师太,就是你认识的那个郭韧,修炼了什么玉女锁精术,把大家谜的五里三道的,一刻也离不开她。这妖妇专宠后宫还嫌不够,一朝又勾引上了皇太子。太子年幼,那禁得住她这么迷惑,很快就精神恍惚,身体发颤,走路腿发软,终于让人窥出蹊跷,暗中追查,一查就查到了她的头上。郭贵妃大闹了一场,可为了大家的颜面,这事也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就是因此得罪了郭贵妃,让她恨死了我。”
“我为何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扶持灃王李恽,跟她争太子之位,我不知道那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吗,我没办法呀,我把郭贵妃得罪了!她的儿子一旦坐上了太子之位,我还有活路吗?我不比你,你有地盘有军马,谁也奈何不了你,我这个什么护军中尉就是皇家安在禁军里的看门狗,主人宠我,我吠叫两声,呲牙咧嘴的吓唬吓唬人,主人不要我了,我狗屁都不是,一旦风云变幻,乾坤颠倒,时时刻刻都是要没命的。”
李茂摇了摇头,却问:“大家春秋鼎盛,因何会走到这一步。”
突吐承璀叹息一声:“自发现太子跟郭韧的奸情,大家这心就碎了,他是真心宠爱郭韧的,却没想到她竟背着他秽乱宫闱,偏偏又是自己的儿子。”
说到这李茂悚然一惊,压低了嗓音问:“太子之死莫不是”
突吐承璀摇摇头:“虎毒不食子,是有人看准了机会下的黑手,一个皇帝,一个父亲,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换成谁能受的了?自那时起,大家便开始服食丹药,这几年他老人家夜夜不歇,勤苦耕耘,却是一无所出,身子骨反倒是弄垮了。今年入夏来,他老人家已经射不出龙精,射的都是稀糊糊的血水。”
说到这里,突吐承璀捂面大哭,连声叫道:“全都是柳泌那个恶道害的。我欲杀他,反被王守澄告了刁状,人是我引荐给大家的,可他却听命于王守澄一伙,我被他们算计了,我对不起大家啊。”
第557章 互相担保()
李茂无奈地摇了摇头,突吐承璀把自己说的完全无辜,其实并不符合真相,李纯沉溺房中术,欲借双修之力长生不老,永登极乐,做臣子的看准时机,争相献媚,突吐承璀引荐了一个叫柳泌的道士给皇帝,深得皇帝的**爱,不幸的是柳泌后来被王守澄挖了过去,改换门庭成了王守澄的心腹,经常帮着王守澄说话。(百度搜索彩虹)
这让突吐承璀十分不甘心,于是反目为仇,开始在皇帝面前诋毁柳泌,奈何柳泌专**已成,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动摇的,此事让他耿耿于怀。逢人便说自己的冤屈,久而久之,倒让人相信他跟柳泌并无直接利害关系,这个人其实是跟王守澄一伙的。
与突吐承璀相比,李纯对王守澄是既使用又防范,王守澄应该还不知道李纯业已灯枯油尽的事实,否则他应该立即跟柳泌划清界限:一旦皇帝暴亡,这类术士难免要成为替罪羊,那些跟他们走的太近的官员势必会被连累。
“两年前,大家与敬嫔行房时昏厥过去,一盏茶的功夫才醒转过来,敬嫔是个有担当的人,制住了左右,此事没有外泄。大家信不过王守澄,这才将我召回。这两年他老人家隔三差五的昏厥,最长的一次有一炷香的时间,把我吓得浑身都汗透了。入秋之后朝廷对淮西用兵,他老家人焦心劳思,差不多是一天咳一次血,不到半个月已经昏迷三次了。”
一席话说的李茂心惊肉跳,淮西战事只刚刚拉开帷幕,若是李纯撑不住倒了下去,那大唐的天空至少垮塌一半,太子幼弱的肩膀能扛得起剩下的那半边天吗?
李茂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一圈,突吐承璀把这样机密的消息毫无保留地透露给他,显然是要诚心投靠他,有些话他也就不再避讳:“气数有时尽,一切在天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只能顺天意而行,不可逆天而动。果然有那一天,辽东也好、幽州也好,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突吐承璀离座,流着泪再次要下跪,李茂道:“你我的交情,不必如此。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一旦长安发生变故,你如何脱身。 ”
突吐承璀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把脸,说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好歹也在禁宫混了大半辈子,这点小事难不倒我,其实也没到那个份上。只要你肯发声支持我,谅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李茂哈哈一笑,摇了摇头道:“你未免太抬举我了,我远在幽州,如何护得你周全?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两条路,不过你自己也要留神在意,一旦有事立即撤走,什么事都不要管,人走了才是正道。”
有了李茂这句保证,突吐承璀算是吃了颗定心丸,精神一放松,脸色也好了起来。
却问李茂对淮西战事的真实评价,李茂道:“若大家能挺过这一关,我大唐便能挺过这一关。”突吐承璀咬咬牙道:“我明白了,我会帮着陛下挺过这一关。”
后三日,李纯下诏撤换韩弘,以裴度为蔡州四面行营招讨使,李愬为唐邓节度使,行营司马、兵马使,督率各路大军十五万人,攻打蔡州。
郓州方面听了赵菁莱添油加醋的禀报后,李师道也绝了继续在洛阳做手脚的念头,转而派军队进驻寿州,名为助剿淮西,实际是切断淮南、江南通往前线的粮道。
这些麻缠事还有得缠,李茂却已无心再在洛阳待下去。
一日离开洛阳渡过黄河直入魏博境内,魏博节度使田怀谏派李茂的旧相识、前魏博镇驻上都进奏院主田词岭赶到边境迎接,礼仪隆重,十分周到。
李茂和田词岭打趣:“前日我请你去幽州做使者,你为何不去?”
田词岭道:“天地良心,谁不想去,没奈何,我要避嫌啊。”
李茂笑道:“若有嫌疑,在哪都有,偏偏去了幽州才有,便如你今日来接我,就不会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了?”
田词岭道:“一语点醒梦中人,待我回去后就请缨常驻幽州,日后在大王麾下讨生活,却也安心的很。”
李茂笑道:“鄙人的一大好处就是念旧,衣是新衣好,人是故人亲,马和东公然起兵反我,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多年的好朋友了,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我能不给他一条活路吗,他如今虽然失去了自由身,却也活的有滋有味,倒胜过我们这些劳碌命。”
田词岭不认识马和东,但他的大名却是听过的,一时感概道:“世间许多纷扰本来尽可以没有的,大伙若能严守一条规矩,斗的时候使劲斗,竭尽所能,斗败了,就退下去,承认失败,自己认命,别再混缠不休。斗胜的给人家一条生路,不要赶尽杀绝。这世界就能消停不少。譬如去**,有钱你就玩,没钱你滚蛋,只要你不作,好来好走,没钱还能给路费,规矩摆在那谁都看得见。咱们这可倒好,全没有半点规矩,赢者通吃,败者被人吃的渣都不剩,所以上了道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死缠烂打,你死我活,有你没我。”
李茂笑道:“没规矩就是最大的规矩,正是没有规矩,这场游戏才为强者所爱。”
田词岭拱拱手,道声饶:“这是你们强者玩的游戏,我们这些人甘拜下风,只希望能有口饭吃,博个封妻荫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田怀谏亲自出城迎接李茂,亲政不到一年,田怀谏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虽然还稚嫩,但可以预见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今日的幼苗必将长成明日的参天大树。
只是他有这个机会吗?
李茂瞥了眼站在人群前排的、身材高大、须发皆白的老将田荣,和插着手、肥肥胖胖、目光阴冷的蒋士则。
他不看好。
这株幼苗极有可能半途夭折,不得善终。
解除了软禁后,梁国夫人没有搬回旧日居住的园子,反倒爱上了囚禁她的这所道观,简单修缮后,她便留在了这里,修身养性,只管大事。
在田怀谏、田荣、蒋士则等人宴请过李茂后,她也在此摆下素宴,约李茂一唔。
梁国夫人,李茂闻名已久。
李茂,梁国夫人也早想见上一面。
二人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似前世有缘似的,笑语问候,姿态轻松,话也对的很顺,很快就能像朋友一样随意交谈了。
老夫人的腿脚已经好转,陪着李茂在观里转了一圈,来到后园水榭,亭子里的茶点齐备,二人却都没有落座。
老夫人向李茂解释了田兴被害的前因后果,对田兴的遭遇表示遗憾。
“我们用错了人,吴吉申这孩子性子还是太急躁了。”
李茂则道:“当日你们除了他也无人可用。”
梁国夫人哈哈笑了起来,请李茂入座。捧茶在手,道:“三十年了,老身滴酒不沾,今天破一次例。”
李茂谢过,满饮素酒一杯。
老夫人道:“田萁是我的好孙儿,我们娘俩斗了二十年,说来你不信,她六七岁的时候就跟我斗心眼了,斗了一辈子,无非是谁当家做主,谁也没想过害对方的性命,这样的一个结局我是万万没想到的,田氏子孙内讧,遭外人陷害,我这心是痛的。”
李茂道:“她在幽州很好,我已上表为她讨封,希望能给她一个名分。”
老夫人再次敬酒,一饮而尽。
又论起淮西的战事,老夫人问李茂何日能结束,李茂答年内可以了结。
老夫人没有说话,却问淮西若平,下一个是谁,李茂转头望了眼西南面。老夫人明白李茂的意思,却是一叹:“齐鲁大好的江山,可惜了。”
又问李茂若淄青被朝廷收服,河北三镇将如何自立,李茂正色道:“为臣子者但能自守本分,何惧雷霆加身。”
老夫人道:“若都能平平安安倒也罢了,就怕树欲静风不止。有人为了旷世功业,有人为了出人头地,都不肯善罢甘休,一旦有了缝隙,难免为人所趁。”
李茂道:“唇亡齿寒,若不懂这个道理,他就不配在河北为帅。”
老夫人目光如锥:“这果真是你的真心话?”
李茂反问她:“魏州自立五十年,田氏为何不愿献版图于朝廷?田兴拥兵自重并不曾废黜田怀谏而自立,为何要害他。”
老夫人笑的眉眼尽陷,捧杯道:“一言为定。”
临别之际,李茂提醒她要意蒋士则在军府里拥有的特殊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