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宝钗料得这次必然举步维艰,只是韩奇青目宝琴之事,有碍宝琴名节,眼下韩家虽已经私下同薛蝌相谈,颇为投契,到底薛家尚未同梅家退亲成功,越发不好张扬,因了这个缘故,宝钗心中纵有烦恼,也不能说与姚静等人知晓。
姚静见宝钗不去城外庄子,便拉着孙穆等人一起去消夏,连刘姥姥都好奇去了。
京城中宝钗一人独撑大局,蒙长公主殿下相召,急急沐浴更衣,带着莺儿等人诚意十足前往。
第157章()
谁知长公主殿下生性跳脱,往常议事,皆在公主府中,任什么人都传不出什么闲话来。这次征召,却不然,偏生设在京城一处唤作锦香院的所在。
宝钗见来传消息的那人语意含糊,便知不好,待那人走后悄悄一打听,方知锦香院竟是京城之中有名的青楼,常有王孙公子前去饮酒寻欢,甚是热闹。
莺儿听说不觉红了脸,道:“这算什么地方?姑娘千金之体,若是进了那等地方,岂不是玷污了名声?”
小红却是一脸担忧:“如今咱们皆是一介草民,无人庇佑。长公主殿下虽然劣迹种种,到底是咱们的靠山。若是恶了长公主殿下,难保外面那起子捧高踩低的小人不生出什么歪门邪道的心思来,难道次次都要姚先生进宫向皇太妃娘娘求助不成?只怕鞭长莫及了。”
宝钗道:“小红所言极是。我何尝不知道长公主殿下在京城中的名声不大好听,只是咱们出海做生意的事情,少不得由着她牵头,因而得罪不得。说起来都是我连累了你们。”
莺儿和小红忙道:“姑娘说哪里话来?我们身为奴婢的,何处去不得?只是委屈了姑娘。”
稍后韩奇亦派人过来细说,宝钗方知这次设宴竟是为了请一位贵客,并非有意折辱于她。越发放下心来,笑道:“我本是一介草民,又有何处去不得?清者自清,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莺儿小红闻言,分外伤感,暗恨薛姨妈绝情,致使宝钗失了身份,受人看低。
宝钗自己心中却是自若,遥想前世之事,多少名门闺秀,从小受尽呵护,最后家族一朝失势,被官卖,沦落风尘,整日里受妈妈责打,风流肮脏违心愿,又有多少金闺花柳质,嫁人后事事不如意,常年以泪洗面,被虐待致死。可见所谓的名节清白,本无大用,而她如今不过悄悄去锦香院喝一回酒,做一回清客罢了,又有何惧?
莺儿和小红见宝钗下定主意,执意要去,纷纷说要陪同在侧,最后宝钗念及小红正同贾芸来往,若是被贾芸知晓此事,难免生出许多口舌,故命小红留守家中,自己同莺儿穿了男人装束前去赴宴。
先前宝钗应薛蟠之请,前往外面铺子理账之初,颇注意避讳,常以男装示人,莺儿随侍一旁,也是扮男人扮惯了的,故而主仆二人行走在外,分外自如,竟无人识破此中玄机的。
谁知赴宴之处并非锦香院里头,而是与锦香院相连的一座别院,另有路径与大街相通,幽静雅致,宝钗见状更觉心安,入得厅堂,先拜见了长公主、韩奇等人。
长公主见惯她女儿装束时鲜艳妩媚的模样,至宝钗进来,先是一惊,待认出人来,却不教平身,只拿眼睛盯着宝钗看了良久,方道:“席间多少男子,独薛君占尽风流。若世上果真有这等美貌郎君,本宫便是再嫁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这话说得微妙,宝钗闻言更不敢相和,只是低头不语。正忐忑间,忽然听到外头报了一声:“北静王爷到!”宝钗拿眼睛余光细看之时,却是北静王爷水溶身穿便服来了。水溶唇红齿白,满面笑意,身边携了一个男子,不是别人,竟是荣国府的贾宝玉。别人犹可,宝钗初次见这种场景,免不了大吃一惊,却凝神静气,一言不发。
原来长公主殿下这日要宴请的客人,就是北静王爷水溶。宝玉不过是北静王爷带来的宾客,恰逢其会罢了。只是见水溶同宝玉颇为亲密,甚是碍眼,宝钗心中颇感不自在。
起初并不知道缘由,细想之时,方忆起当年哥哥薛蟠同他那群契弟相处之景,心中不免砰砰乱跳,暗道似宝玉那等人,竟然也会似金荣等奴颜媚骨,同北静王爷做出那等事情?莫非是自己一时眼花,认错人了?但再看两眼,却是宝玉形容无误。
纵然北静王爷名声颇佳,一表人才,但是宝钗心中还是止不住的膈应。
宝玉看了宝钗两眼,却因初次见宝钗男装扮相,未曾认出来,只觉得丰神秀丽,神彩脱俗,颇为面善。宝玉原本就是喜欢与美貌男子结交的,如今侍奉北静王爷,比往日收敛些,但目光还是忍不住向宝钗不住看去。
北静王水溶见宝钗这般样貌,仪表不俗,他是个喜欢招揽贤能之士的,当下暗暗就留了神,一转头看见宝玉的神色,心中不喜,面上微笑道:“宝玉,莫非你认得这位相公不成?”
宝钗这才敢确信此人就是宝玉,禁不住心中一片迷茫:难道竟能忍心看着黛玉嫁给这种人吗?世家公子大多内有侍妾,外有娈童,宝钗对此司空见惯,颇能容忍,然而似宝玉这般,分明是把自己放在了娈童的位置上,令人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正在此时,忽听宝玉笑着说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日后岂不更和睦?”一面说着,一面笑着看北静王。
宝钗素知宝玉纨绔,却不料他在北静王面前竟也有如此一面,再也无法沉默下去,忙上前与北静王再次见礼,末了,笑着向宝玉道:“怡红公子怎地不认得我了?我乃蘅芜君。”
无论是怡红公子还是蘅芜君,都是前世里他们在大观园兴建诗社之时,所起的雅号。如今宝钗搬出去的早,元妃指婚得也早,贾府里为了宝玉的婚事每日里忙碌不停,兴建诗社之事自然无人提起。不过在大观园时,宝玉住怡红院,宝钗住蘅芜苑,这两个名号都是同住处有关的,稍一暗示,不怕宝玉想不起来。
宝玉原本就觉得宝钗颇为面熟,此时又经宝钗如此暗示,又仔细看了宝钗两眼,不觉变了颜色。“你……你是……”拿手指着宝钗,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北静王见宝玉这个形容,分明是认出宝钗来历,不觉好奇,笑道:“原来竟是旧日相识。这可奇了。”
宝玉定了定神,附到水溶耳边一阵耳语,水溶面露诧异之色,对着宝钗又多看了两眼,口中叹息道:“原来竟是京城中大名鼎鼎的薛君!幸会幸会!”
水溶一向谈吐雅致,虽有几分诧异京城中沸沸扬扬的谣言主角薛大小姐竟然会以男装来到此处,但是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至于同一个被逐出家门的布衣女子结交。原本宝钗相貌才干,皆是上上之选,只是她为了嫁一个姓冯的同娘家决裂,这等事情过于惊世骇俗,有违女德,略讲究一些的人家若是和这等女子结交,是要遭人耻笑的,这也是韩奇等人和宝钗日渐疏远的原因。纵是水溶心中起了惜才之意,然而这等行径近似于淫。奔的女子,样貌再美、再才华横溢,也无资格进他后院。故而水溶心中大呼可惜,却不过寒暄了一句,揭过开去,众人继续相商海运正事,正是财帛动人心,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水溶初次见宝钗尚且如此,长公主、韩奇等人同宝钗数度合作,对她的容貌才干经历自然更是又惋惜又疏远。故而宝钗一个人默默坐在下首,见众人谈论得热火朝天,只于关键处寥寥数语,将生意场上的常用手法讲与众人知悉罢了,余者皆不开言。
然宝玉一向不善经济仕途之道,听众人相商,越发百无聊赖。他虽一向爱护看重女子,但一来宝钗同他未来妻子黛玉感情暧昧,黛玉在宝钗处小住口,回了大观园越发对宝玉不理不睬,二来宝钗不日将下嫁冯渊,宝玉虽然激赏红拂绿珠等女子,却对冯渊无感,连带着对宝钗越发微妙,隐隐生出敌意。
待到众人相商之事告一段落,几个锦香院的当红妓。女都上前劝酒,宝玉几杯酒下肚,忽起狭促,恰逢北静王言道枯坐无趣,须得行个令方好,宝玉便道:“既如此,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如何?”
水溶素知宝玉于经济学问之道有限,然于玩乐之道颇有功底,最是雅致,故而笑道:“依你便是。”原先若论地位,长公主于国于民有功,得朝廷嘉许,地位较北静郡王为高,然北静王来者是客,更何况长公主自家人知自家事,明白若无桑落提点,她断然无今日之安富贵,故而难免在北静郡王面前自惭形秽,也不做声。长公主犹自如此,其余韩奇等众皆知贾宝玉是北静王的外宠之一,更不会反对,都凑趣笑道:“是极是极!”
宝玉有意无意间看了宝钗一眼,笑着说道:“既如此,我便说了,只有一样,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诸君以为如何?”
待到众人纷纷点头,宝玉这才说道:“既如此,就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如何?”
宝玉这令是从前和狐朋狗友吃酒时候常行的,同宝钗的哥哥薛蟠也行过,但在北静王、韩奇这里,却是新令无疑,听在耳中,轰然叫好。宝钗面色不变,心中却已经雪亮,知道宝玉有意针对。
其实若论诗才,无论黛玉还是宝钗,都稳稳居于宝玉之上。前世里大观园中每逢诗社,无论作诗填词联对,宝玉从来就没有超过宝钗的。当日闺中女儿们齐聚一堂,也曾行过几个新鲜的酒令,故而无论是女儿悲愁喜乐,抑或是席上生风的古诗旧对,皆难不倒宝钗,只是那个新鲜时样曲子,却是常在外面厮混行乐之人才唱的出来的。宝钗何曾去过那等场合?
第158章()
宝钗心中虽明白,面上却丝毫不露风声,只跟众人一起只管谈笑自若。
她这般笃定,贾宝玉反倒诧异起来,暗道:难道宝姐姐常年于生意场上奔走,竟对那等风月场合,也耳熟能详?否则决计不会如是淡定。贾宝玉这般想着,对宝钗的态度越发微妙起来。
宝玉心中虽疼惜敬重女儿家,却是拿女儿家当做精致脆弱的东西一般处置,故而才会说出未出嫁的姑娘是无价的宝珠,到了嫁人后许多年,反倒是鱼眼睛的这等话,说白了也是叶公好龙,如同主人对待猫儿狗儿那般。
纵使他曾激赏的红拂绿珠等奇女子,抑或是苏小小鱼玄机等娼门女子果真站在他面前,只要有损他利益,不见得他能以君子之风,大度拱手相让,不与其相争的。更何况宝钗呢?
想到宝钗有可能以男儿装束出没于秦楼楚馆之中,宝玉只觉得从前对她的敬重完全就是瞎了眼。再想到黛玉为了这等人对自己不咸不淡,宝玉顿时觉得莫名憋屈。
宝玉尚在这边疑神疑鬼,场中到底有人心细,又一心想着奉承长公主,已经提出质疑道:“宝兄的主意妙虽妙,只有一样,难道长公主殿下也要跟我们一样,唱什么新鲜时样曲子不成?”
宝玉闻言脸色一变。他原本只为了挤兑宝钗,一时失了计较,忘了此间主人正是长公主。虽说长公主于京城中的名声一向糟糕得很,但也不是他一个贾家一个不能袭爵的公子哥儿能编排的。便是长公主名声再烂,不禁男女入幕之宾无数,令她在众人面前唱什么时样曲子,到底不恭。
须知唱什么时样曲子,原本是一班身份地位相差无几的年轻公子哥儿们一起聚在一起取乐,或有烟花女子或戏子忝列席间,也不过是在一旁抚琴添兴的。如今长公主处于高位,她自己不拘小节,但其余人却不能不守规矩,肆意妄为。要她似公子哥儿们闲聚一般唱什么新鲜的曲儿,更是大大的唐突了。宝玉这样,长公主不计较尚好,若计较时,就是大大的罪名。
宝玉想到此处,脸都白了,求救似的向北静王看过去。北静王水溶起初觉得宝玉虽于经济学问之道有限,但于玩乐之道甚是精通,打探得长公主这里有几个年轻的公子哥儿们,料想宝玉必能同他们相处融洽,这才携了他前来,又允他发令,谁知他竟然会弄出这种纰漏来,当下心中也是甚为恼怒,只是不便发作出来。
但凡金枝玉叶,都不愿轻易否定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水溶刚刚才应允过要依了宝玉的令的,此时自然不好说什么,宝玉心中已知不妥,但身为令官,一言既出,毁诺便是自打嘴巴,一时势成骑虎。
桑落身为长公主面前的第一红人,这等场合正是她派的上用场的时候。长公主地位虽然逼北静郡王高,但是论根基却远远不如,桑落何等精明,惯于审时度势之人,虽明知宝玉的酒令不妥,但看在北静王的面子上,也不好当众斥责,忙越众而出笑着说道:“这又有什么?我们家殿下麾下的人虽然多碌碌无能之辈,就算不善吹拉弹唱,难道竟连区区几杯酒还不能替殿下分忧不成?”
一面说,一面到了席间,不由分说自斟自饮了一大海,笑道:“不过喝几杯酒而已。奴婢虽然不才,只怕也是做得的。”
一大杯酒饮罢又向长公主和北静王请罪,言道:“奴婢自幼长于穷乡僻壤,虽然酷爱这杯中之物,只是家贫,无缘畅饮,今日见北静王莅临,蓬荜生辉,连带着这酒也如琼浆玉液一般,难免驾前无状,贪饮了些,还请殿下、北静王殿下赎罪。”
桑落这话干脆利落,不卑不亢,已是把话交割明白,讲清楚轮到长公主行令之时,她会代为饮酒,一来不跌了长公主的身份,二来也不败坏众人的兴致,拂了北静王的面子。其后请罪只不过是全了大家颜面的过场。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北静王也自觉桑落解了一个大围,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当真怪罪于她?就连宝玉,也暗叫一声侥幸,心中感念桑落其貌不扬,却能有这般胆识。
至于长公主本人,一直以来都依赖桑落过活,反倒感受没有旁人那般深,只笑着说:“我这侍女确实来自乡间,平日里也不懂什么规矩,只是她同我作伴已有近十年,感情深厚,不忍责罚,还请王爷海涵。”
北静王忙拱手还礼,笑道:“岂敢岂敢。殿下这边竟有这等能干之人,我辈羡慕还来不及呢。”水溶这般说,底下的人自然连连附和称是。
莺儿见得这一副情景,突然间向前一跪,高声嚷道:“既是如此,奴婢自是也能与我家姑娘代饮了?”
众人闻言,都齐刷刷望向她。北静王水溶先前见莺儿一身男子装束,只当是薛家姑娘外出行走之时随侍的家生子,未曾多留意,如今听她声音娇憨婉转,分明是女子口音,更何况“奴婢”“姑娘”地叫个不停,更是无疑了。
当下水溶把莺儿看了两眼,笑赞道:“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薛君如此风采,连身边服侍的人也如此出挑。只是你‘姑娘’‘奴婢’地混叫,却把薛君的底给泄了。”
宝钗原未曾料到一向怕生的莺儿竟会在此时为她出头,心中大感诧异,此时听北静王如是说,忙上前道:“王爷恕罪。我二人这等装束,原是为了行走方便,不招人闲话罢了,再不敢在王爷面前隐瞒的。”
北静王更不欲责怪宝钗,笑着说了几句话,就把这事情揭过了。他颇为好名,心中越发惋惜宝钗、莺儿主仆二人的遭遇,只因怕人非议,故而不动声色。
宝玉也料不到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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