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要嫁给什么宝二爷,你呢?切不可贪恋姑娘家自由自在的日子,误了标梅之期。”
宝钗低头不语,半晌方道:“我自幼之时,便羡慕师父自由自在,师父难道不知?”
孙穆就叹了口气道:“傻孩子,我岂能不知?不过你只看到我自由自在,无所拘束,可知我父母亲族几近断绝,危难之时,形影相吊?我算是宫里放出来的老人,故而众人还给我几分薄面,人前多是恭恭敬敬,但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在背后如何笑话我?”
宝钗道:“那些俗人的无谓之语,不听也罢。”
孙穆摇头:“虽是如此,但以一人之力,如何对抗这整个世道。深夜辗转之时,何枝可依?故而静儿有千般不是,万种不好,她求我谅解时,我也允了。一来是多年的情分,心中不忍,二来,二来又何尝不是一个人孤单怕了。”
宝钗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心中虽有不忿,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孙穆便又细细叮嘱道:“那长公主殿下虽然身份高贵,但以我看来,却不是正经的来历。况且名声也不好,你千万莫要和她深交,免得污了自己清誉。”
宝钗低头应了。孙穆便又交代道:“上次听莺儿说,锦乡伯韩家的公子来提亲,被你母亲赶了出去。以我冷眼观之,他家倒是极好的。既然如今你与他共谋出海之事,不妨存个心思。若无意中之人,嫁谁不是嫁呢?女儿之家择婿,家世模样倒在其次,人品性情是最要紧的。”
第117章()
如无意中人,嫁谁不是嫁,女儿家嫁人,最重人品性情,实在是一句很有道理的话。
上辈子的时候,宝钗也是这般想的。可是如今,宝钗却不想这么得过且过了。
“师父,我……我还是不想嫁人。”宝钗低头说道。
“为什么?”孙穆微笑道,“总要有个原因的。”
宝钗却无法说出原因。坦白来说,不想嫁人,绝非是只为了林黛玉的缘故。她前世里实在看了太多贵族世家的一朝倾颓。
江南的甄家,贾王史薛四家,哪家不是如此呢?大抵君子之泽,三世而竭,五世而斩。到了他们这一代上,从前开国时候的那些豪族尽数到了衰败的时候。
豪族之中男子豪奢风流、草菅人命之风,女子彼此算计,勾心斗角之风,一个个大家族乌烟瘴气,若想兴利除弊之时,各种关系纠结交错,绝非一人之力可扭转,亦绝非一时可扭转,但上头的人,已经等不及了,已经开始磨刀霍霍了。
宝钗前世里倒是知道哪些家族一败涂地,哪些家族乘势而起,重焕新生,但难道她嫁进那些未来的新贵之家,便可一劳永逸了吗?自然不是的。衰败的家族积弊已久,新生的家族有何尝没有游手好闲、不事生产、仗着家族名义为非作歹的族亲?说白了,都是上头人手中的棋子,被借力打力,身不由己而已。只怕过不了十几年,风水轮流转,新贵家族反要沿袭被抄家的命运。
然则依附今日的潜龙之君,是否可行呢?宫选的路子,已是被堵死了。何况身为女子,总如同菟丝子一般依附别人,以别人的荣耀为荣耀,以别人的富贵为富贵,反而将自己的天赋、梦想一概抛却,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呢?
前世里,黛玉早夭之后,宝钗嫁进了贾府,跟贾宝玉也算是一对明面上的和睦夫妻。她为了治理贾府,劳心劳力,然而一道抄家的圣旨,便将一切毁于无形。圣旨上列明的罪状,大概是贾赦为了几把扇子,逼迫石呆子一家家破人亡;王熙凤放印子钱,手上沾着尤二姐、长安守备之子与其未婚妻金哥的人命;贾琏国孝家孝中娶亲……而实际上呢,贾府的抄家跟宁国府在新君即位之时站错了队大有关联,跟宁国府的上一辈贾敬窝藏了秦可卿大有关联。整个抄家事件,和荣国府二房,又有多大关系?身为荣国府二房贾政家的宝二奶奶,宝钗何其无辜?
然而整个荣宁二府被尽数拔除。除李纨早年攒了不少银钱,得以独善其身外,其余上至主母,下至奴仆,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家族便是如此,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荣耀的时候,无数人托庇于大树之下,享受许多好处,如蛀虫般侵蚀着大树的根和躯干;损毁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能够预先知机,全身而退?
“我想……我想一个人自立门户。”宝钗终于说道,“我想像男子一样在世间行走,抛头露面,不想总因别人的过错遭到牵连。”
宝钗绝非一个自私的人,但是她却渐渐发现,无论是贾家,还是薛家,重振家业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责任太过重大,她扛不起。
难道以宝钗的身份地位,她能劝说贾赦不要为了区区几把扇子做出巧取豪夺之事吗?贾赦的亲生儿子贾琏在夺取扇子的时候不过稍稍手软,就被痛打了一顿,何况她一个外人?
便纵预先知机,她能劝说贾琏不要在国孝家孝期间娶尤二姐过门吗?贾家男人,好色乃是家风,从贾赦贾珍贾琏贾蓉,一脉相承。尤氏姐妹,年少不懂事,贪慕权贵,原本是在宁国府,被贾珍彻底玩熟了的,因失了新鲜,施舍般地送给眼馋已久的贾琏接手。这等事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别说她薛宝钗,就是贾母亲临,恐怕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念一声阿弥陀佛,难得糊涂。
至于劝说王熙凤不要逼死金哥?不要放印子钱?长安守备之事,待宝钗听闻之时,王熙凤早就做下了,那放印子钱也是王熙凤由来已久的生财之道。况且她和王熙凤虽然是表亲,但是私下里不睦已久,劝说更是无从谈起。
孙穆听了宝钗的话,静默了很久:“难道……难道你预备终身不嫁,想跟过去的守灶女一般,将整个薛家抗在肩上吗?”
“师父从前在我家住过,我哥哥的性情,师父也该略有耳闻。”宝钗道,“他岂是个能守住家业的人?实不相瞒,薛家如今也大不如前。我帮哥哥看守家业,原本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比起贾家来,薛家的人口较为简单。最后的衰败,一方面是因为薛蟠不善经营,将祖宗留下的家业尽数败尽,另一方面是因为薛蟠生性骄纵,又跟着贾家那些不成器的弟子,比从前更是坏了十分,在金陵时候为了争夺香菱,打死冯渊不说,来了天子脚下还不肯安生,娶了个夏金桂,弄得鸡飞狗跳,最后闹出了人命,却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孙穆又是叹息:“你原说要一个人自立门户,我还以为你想从薛家脱出来,正想与你说,有这等决心,实属不易,但想脱得干净,又岂是轻易之事。想不到,你所说,仍旧是为你哥哥着想。不过这也难怪,从小养到大的骨肉亲情,血脉羁绊,岂能轻易割舍得掉的。想你这般才华,屈身做了女儿家,到头来辛辛苦苦,为娘家一班人鞠躬尽瘁,唉……”
孙穆言语里大有未尽之意。宝钗却有几分哭笑不得。原来孙穆竟是觉得,她想从薛家脱出来吗?是,这辈子重生之后,她看清楚了许多事,特别是薛姨妈的极度偏心,更是让她心寒之至。可是他们毕竟是她的母亲和哥哥啊。连大观园中的女子们,宝钗还想着若有能力的话就拉上一把呢,她怎么会舍得让她的母亲和哥哥受苦,怎么会舍得薛家一步一步朝着前世里的老路走去。
这是她这辈子再世为人,便萌发的第一个愿望。细论起来,比和姚静合谋什么女儿谷、救助大观园中的无辜姐妹尚要早了许多。
百般用心,保全冯渊的性命,那是第一步。不顾母亲盛怒、哥哥埋怨,把香菱从薛家弄出来,则是第二步,她想避免日后妻妾相争、香菱无辜殒命的可能。如今回头来看,这两步都算完成得不错。
以女子之身,不顾脸面抛头露面,接管薛家的一部分生意,则是第三步。后来虽有薛姨妈抱怨说宝钗将薛蟠衬托得越发无能,将一些产业收回,但到底还是给宝钗留了一些,这些留下的产业,不至于被薛蟠败光,便可做日后薛家于困顿之境东山再起的根基。
一意和贾宝玉撇清关系,不惜借助长公主之力,也要从大观园中搬出,是第四步。只有彻底绝了薛姨妈和贾家联姻的心思,她才有终身不嫁的可能,当个守灶女,替薛家打理好这些产业。
自然此后还有第五步、第六步,自然以薛蟠的性情脾气,宝钗想看住他不闯祸,也需要耗费很多心力,但是为了薛家,为了母亲和兄长,这些付出都是宝钗心甘情愿的。恰似她心甘情愿、一心一意为林黛玉的未来筹划,为她打理她的一部分嫁妆,希望她能幸福美满、在贾家被抄家之后仍然像李纨那样拥有独善其身的能力。
“罢了。既然你有这份心,我也不好劝阻。毕竟母女情深,天地人伦。”孙穆分明欲言又止,最后叹息着说道。
然而宝钗的一番好意,却未能被薛姨妈珍惜。
那日宝钗探望过孙穆后,回到家中,薛姨妈就怒气冲冲地前来质问她:“都是你父亲不好,当日里怎么能把你送到孙穆手下,受她教导?却原来她跟你珠大嫂子一样,都是……都是喜欢女人的!呸!你小时候一直跟着她,想来是学坏了,这才做出不忠不孝不义的事情!”
宝钗见薛姨妈发怒,一头雾水,连忙细问究竟,薛姨妈大声道:“难道你还敢抵赖?前几年香菱的事情,我原以为你怜悯她,把她远远送走了,想不到你却是迷了心窍,想跟你哥哥抢女人,把她给藏起来了!你借口打理生意,日日出门,却原来是去私会她!你你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你对得起谁?”
宝钗莫名道:“这是从何说起?”
突然间见薛蟠从里头走了出来:“妹妹,香菱的住处我已经打探到了。可你不该瞒我。她长得再美,我再喜欢她,但只要你说一声,难道我还会跟你抢吗?”
第118章()
宝钗一下子惊呆了。
尽管她早就考虑过,香菱住在京城,抛头露面之下难免被有心人认出来。对此她也准备了一番说辞,却从未想到,薛蟠和薛姨妈会将此事歪到这份上来。
宝钗素知薛姨妈偏心薛蟠,凡事不管不顾,大包大揽,便是薛蟠在外面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时候,也会烦到宝钗头上。——要么是指责宝钗知情不报,要么是薛蟠捅的篓子太大,需要宝钗出人出力摆平。
故而被薛姨妈不分青红皂白一通指责也就算了,宝钗却万万没想到,哥哥薛蟠也开始不依不饶。
或许有些人会以为薛蟠一向有口无心,那般说话,必然是真心实意不与宝钗争竞,但是宝钗却不会这样以为。
薛蟠从小就是个霸道的,家中但有之物,皆是尽着他取用,宝钗这个妹妹落在后头,已是众人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之事。宝钗可不认为,薛蟠会因为她的缘故,不去抢香菱。
事实上,前世里薛蟠的许多次是非,皆是因争风吃醋而起。因为和冯渊争风吃醋,一定要抢香菱,结果冯渊殒命,引来冯家告官索赔,幸有贾雨村从中抚平;因为受到金荣挑拨,为了香怜玉爱争风吃醋,惹了秦钟,逼得薛家在宁国府众人面前好生没脸;其后同样是争风吃醋,因为锦香院的□□云儿,又惹了京城的少爷……
薛蟠这个人,绝对不能容忍自己锅里的肉飞到别人碗里。就连前世里宝玉因琪官之事挨打,众人皆怀疑是薛蟠告的密。其脾气秉性及为人可见一斑。
宝钗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宝玉因琪官之事挨打时,满园子的人都说是薛蟠从中作梗,宝钗回家只问了一句,薛蟠就满口混账话乱喷。她起初以为那只是无心之失,直到后来她被夏金桂赶出家门、薛蟠视而不见的时候,她才知道,她这个哥哥,秉性如此,所谓的兄妹之义,恐怕也是她一厢情愿居多。
如今薛蟠口口声声说打探到香菱下落,又说倘若知道实情,绝对不会抢,如何如何,名为兄妹友爱,其实却是一种挤兑。正如她怀疑宝玉因薛蟠告密挨打,薛蟠反过来挤兑说她一心想嫁宝玉,故而才有意维护一样。若不是他背地里说了些话,薛姨妈怎么会无缘无故认为,她看上了香菱?
但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兄长,却是她必须竭力筹划、想要保全的人。亲情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想到这个事实,宝钗心中更觉沉重。
“哥哥说笑了。”宝钗道,“的确,我曾暗助香菱私逃,但那却是为了哥哥着想的一片心。眼下哥哥尚未娶妻,房里放一两个人,自是没什么,可若是要光明正大地纳香菱为妾,岂不是生生打了未来夫人的脸?后宅岂能安宁?香菱既然生得这般美貌,又如此动哥哥的心,自然不能留在家里。故而香菱苦苦哀求之下,我才甘冒奇险,助她逃了出去。”
薛姨妈啧啧做声,向薛蟠道:“你也听听你妹妹的这张巧嘴。原本是她的不是,这一番说下来,倒似是她为了咱们家着想的一片苦心了。只是如今也不消和她理论太多,横竖咱们都笨嘴拙舌的,单论辩,是辩不过她的。横竖香菱的住址你也打探到了,不如跟你琏二哥说了,一个条子递到衙门里去,捉了她,问个逃奴之罪,难道还怕官府审问不出她们二人的私情不成?”
薛姨妈纯粹是气糊涂了,说话完全不给宝钗留情面。漫说宝钗对香菱只有姐妹主仆间的情谊,退一万步说,就算宝钗果真和香菱有暧昧,薛姨妈这个做人母亲的也该从中遮掩,免得坏了姑娘清誉,而非不顾一切,由着官府审问,大肆张扬。
其实薛姨妈是薛家主母,当年薛父撒手人寰之时,既然肯将一切托付于她,她基本的事理却是通的。但随着宝钗日益长大,薛姨妈孀居既久,心思也越发阴晴不定起来。薛父当年何等看重宝钗,她却各种看不惯。
只是宝钗对于薛姨妈的责难和薛蟠的糊涂也已经习惯了。她今非昔比,再不是那个任由薛姨妈辱骂责打的深闺小姐了。如今整个京城谁不知道薛家大小姐做生意的本事。虽说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最为低贱。然而一样东西做到了极致,便自然而然显现出不凡之处。整个京城但凡有些见识的人,又有谁会不认可薛家大小姐的非凡之处呢?故而这个时候薛姨妈再胡搅蛮缠,再泼妇般打骂宝钗,再肆意泼脏水,却是不行了。她动手之前,她身边的丫鬟婆子都会忍不住劝她。
“母亲,哥哥。”宝钗面不改色地说道,“你们须听我一句,此事万万不妥。一来香菱的卖身契,我早已还给她了,她再不是逃奴身份。二来长公主殿下和香菱也是常见面的,长公主殿下过几日还要我带香菱去赴宴呢。这个时候琏二哥若给衙门递了条子,岂不是打了长公主殿下的脸,得罪了人?”
“你——”薛姨妈一时语塞。她这才想起来,宝钗已经和长公主殿下搭上了关系,长公主还亲自跑到贾府里,交代薛姨妈,道说不要为难了宝钗。
“好啊,现在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学会拿长公主来压人了。不过一个死了老公卖了夫家的皇室女,讨了太上皇、皇太后和皇太妃的恩宠,就敢作威作福,称起长公主来。谁不知道她那点毛病!宝钗,你拣高枝抱大腿跟着她,将来小心声名狼藉嫁不出去!”薛姨妈气得浑身乱颤,大声说道。但是她也只能这般了。她对于长公主再怎么看不起,也不敢在公开场合说了出去。诚然,京城中人皆知长公主的私德并非那么完美无瑕,但若公开说了出去,那可是了不得的罪过。
宝钗心中悲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