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那传话的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说什么马道婆有许多纸做成的青面白发鬼,又有什么写了生辰八字的纸人,背地里做法,就能取人性命。
如今骤然事起,这些有的没的传闻,宝钗却也不好多加理会,只管问一句:“宝玉和凤姐在何处?”
因茜雪答道凤姐在自家院子里,宝玉在贾母处,宝钗就急急往前头的方向走去。果然尚未到贾母房中,就见甬道上人来人往,院落里哭声震天。
再往前走时,就看见许多人当中,黛玉由紫鹃扶着,哭得如同一个泪人一般,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前去,向她道:“这里风大,何不进旁边厢房暂避一避?”
黛玉满面泪痕,只是摇头,却并不作答。
不知道为什么,宝钗心中竟有几分不是滋味,暗道:若我也发病时,林妹妹是否会如此这般为我流泪?可见她毕竟和宝兄弟自小一处长大的,情分却是与别人不同。老太太说要撮合他们,原也是正理。
欲要走开时,却不忍心,只好缓缓劝道:“如今他生了病,你在这边哭,却也无济于事,若是哭坏了自己身子,反而叫他悬心。现在满府里都在为他二人上下忙碌,何苦再饶进一个你去?他的这病来的古怪,只怕必有原因。不出几日,我保管他痊愈,仍旧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宝兄弟。”
正在安慰黛玉间,突然就听得身后有人冷笑道:“你保管他痊愈?你凭什么保管?”
宝钗急转身看时,却见正是贾母,脸上挂着泪珠,手里拿着龙头拐杖,正颤巍巍站在自己旁边。
宝钗知道贾母正是又伤心又焦急,自然也不会跟她分辩,只是笑着以婉言化解。
接连着三日过去,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些人百般忙乱,就连贾赦,也忙着各处寻僧觅道,只是贾政反倒比常人镇定许多。
宝钗在一旁冷眼相观,不觉感慨男人的无情。
对于王夫人而言,若是没了宝玉,她在贾府中的地位自然一落千丈,纵有贾珠之子贾兰,却一贯不受宠爱看重,料也无用。
而贾政却仍有亲生儿子贾环,况且是宠妾赵姨娘所出。或许先前还畏着宠妾灭妻,不敢轻举妄动,然一旦王夫人没了亲生孩子,便是王子腾欲为妹妹出头,声气也不得不弱上许多。单靠孤儿寡母的李纨贾兰母子,难成气候,其后赵姨娘和贾环上位,几成定局。说不定贾政真个是一心想让宝玉死了。故而也怨不得赵姨娘肯舍下重本,一定要求马道婆弄死宝玉了。
众人团团围住宝玉,正在哭泣,突然听到赵姨娘从旁劝贾母道:“老太太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倒不如把他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岂不是免受了许多苦?”却正撞在贾母气头上,被贾母照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一面骂,一面哭。
贾政在旁见贾母对赵姨娘一通好骂,忙上前来,明面上是喝退了赵姨娘,上来解劝自家母亲,但明眼人又有谁不知道他是为了赵姨娘解围呢?
宝钗转眼看到王夫人木着一张脸,眼睛肿的如桃子般大,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只呆呆的站在那里出神,浑然不似平日里的模样,不由得为她难过。再转头看见林黛玉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紫鹃捧着一碗粥劝她喝,她也不肯喝,不觉更添了几分叹息。
她原本是等着那和尚道士前来解围的,料想尚有两天光景,那和尚道士必然前来,只是见得此情此景,却再也按捺不住,当下走到黛玉面前,向她说道:“你且把这碗粥喝了,莫要累坏了身子。宝兄弟这病,病的蹊跷,以我看来,必有缘故。我且出门一趟,必然将那罪魁祸首揪出来,想来宝兄弟的病也就便痊愈了。”
黛玉听她这般说,将信将疑,但是拗不过她说的恳切,由着她看着自己,将一碗粥全咽了下去,还正欲说些什么时候,却见宝钗冲她使了个眼色,已是带着莺儿、茜雪一班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满院子里的人都在留神注意宝玉那边的动静,除了黛玉之外,更是无人留意到宝钗已经离开。
第102章()
宝钗见黛玉为宝玉之病失魂落魄,心中颇为不忍,一口允诺会揪出那罪魁祸首来,只教黛玉放心,然而待出得门来,冷风一吹,便清醒过来,知道此事冲动不得,需得谨慎行事。
京城这地头,天子脚下,三教九流,能够硬生生闯出一片天地来,马道婆又怎能是容易被人拿捏的主?
车行车道,马走马路。马道婆其人,固然有贪财黑心之嫌,但于旁门左道之术,实在却也有几分能耐。这个人当年既然能成为宝玉的干娘,那手段自是极高明的。这么多年在达官显贵之家走动,想来手中必是握了不少人家的阴私事,若是急切间想揪她出来,只怕没那么容易。
是,前世里宝钗是听说宝玉和凤姐之病,是赵姨娘指使马道婆作为,还影影绰绰的听说是用了什么纸做成的青面白发鬼。但宝钗一无实权,而非官差,贸然闯进她的宅院,那叫私闯民宅,倘若报官,一时却拿不出什么证据,只怕还会被她反咬一口。
宝钗想到此处,不觉放慢了脚步,蹙眉沉思许久,方转头向茜雪道:“你从前跟了宝兄弟这么些日子,可曾晓得他的干娘马道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和什么人相熟?”
茜雪不解其意,只当是宝钗疑惑为何马道婆不曾来探宝玉的病,叹了口气说道:“姑娘有所不知,这马道婆原是京城地藏庵的姑子,手段比起智能的师父来也是不差什么的,原本是有份当庵主的,因犯了事被人捏住了痛脚,这才出来自立门户。她最是个会见风使舵的,又有一手法术,黑道白道上都有相熟的,轻易得罪不得呢。”
宝钗惟有苦笑。正是隔行如隔山,若论起学问经济、家常庶务来,她自能滴水不露,但和三姑六婆打交道,到这见不得光的手段上,她却是一筹莫展了。
既知马道婆轻易得罪不得,她动的却是以钱财收买她,请她高抬贵手的主意。毕竟钱财可通神,况且薛大姑娘最不缺的便是钱财,只是急切之间,又从何着手?
幸好她并不是一个人。待到回到蘅芜苑中,她乳娘张嬷嬷见她愁容满脸,上前问清原委,因笑着说道:“姑娘何须如此?咱们虽不懂这里面的门道,难道竟连个懂门道的人也找不到吗?常听人家说人牙子里,就数王短腿家门路最广,最讲义气,咱们家也是和他们有来往的,何不唤了来问问看?再有陈小三在外头如今也历练出来了,交游广泛,做事妥当,由他出面,岂不是再便宜不过?”
宝钗闻言,恍然道:“是我疏忽了。”连忙命人唤陈义家的过来说话,言说想托人说合,暗中求马道婆救得宝玉、凤姐二人性命。
张嬷嬷纳闷道:“姑娘平素是何等样人,最是沉得住气不动声色的。如今竟似乱了方寸一般,彷徨无计。可若说是姑娘中意宝二爷,却又不像。难道……”
宝钗却恍若未闻,只顾交代陈义家的:“我也不求他们和马道婆有甚么交情,只求做个中人,从中说合,银子甚么的好商量,只要能救得宝兄弟和凤姐姐的性命,也就是了。”
陈义家的不明就里,还笑着劝道:“姑娘平日何等通透,这时候怎地去请马道婆?她虽是宝二爷的干娘,只怕这时也不中用。倒不如……”被宝钗淡淡看了一眼,忙赔笑道:“是我老糊涂了。我这就去。”
宝钗道:“你放心,我知道马道婆必是有法子救人的。”到底不肯将个中原委轻易说与人听。
陈义家的见宝钗说的笃定,没奈何,硬着头皮去寻儿子,这边又托人把王短腿给寻了出来。王短腿也有些纳闷,又不敢违了宝钗的意思,遂硬着头皮去找马道婆。
才过了半日,陈义家的就喜滋滋的传回信来说:“姑娘料的不差。那马道婆果真有救治宝二爷的能耐。只不过她言说此事大耗心力,有损修行,推托再三。直到小三子许诺她千两银子,才皱着眉头允了。”
宝钗早知那马道婆是寡鲜廉耻之人,仗着有些旁门左道,肆意胡为,只要给她银子,没什么她不敢做的事情,先前虽应承了赵姨娘,但到底拗不过自家银子的银弹攻势,说到底无非是价高者得罢了。故而毫不意外,只是问道:“既是如此,可曾说宝兄弟何时能醒过来?”
其时宝玉和凤姐躺在床上,已是不省人事,气息奄奄了。想来黛玉亦是茶饭不思,牵肠挂肚。倒不如早些了结此事,倒也心静。
陈义家的道:“因她要千两现银,小三子尚须些时辰筹措,故约定了明日,一边交钱,一边救人。”
宝钗忙道:“这却是我糊涂了。倒忘记交待小三子,这笔钱走的是私账了。铺子里前些天刚签了一单大买卖,哪里有许多余钱?”一边说,一边吩咐莺儿道:“事不宜迟,你且随我去铺子里走一遭。将银子早早付与那马道婆,了结此事也就是了,何必使人牵肠挂肚?”
莺儿会意,进屋里忙碌了一阵子,捧出一个包袱来,陈义家的睁眼看时,却见是一包袱大大小小的散碎金子,不觉赞道:“果真是珍珠如土金如铁了,这才显咱们家的风范。”
宝钗道:“此间金子成色不等,若兑了银子,只怕一千两银子尚有余,我们且送到铺子里,要小三子早与那马道婆,催着她救人才是正理。”
陈义家的点头答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往绸缎庄而去,然而刚刚转到绸缎庄所在的街上,却已经堵的走不动了。
莺儿急打了帘子往外看,却见街面上乱糟糟的,尽是官兵,正待禀报宝钗间,却见斜对面的小巷中有个玉冠锦衣的公子骑在马上正向这边望过来。她的脸莫名就是一热,忙放下帘子去。
宝钗不明就理,问莺儿究竟,莺儿只红着脸支支吾吾,突然间车子外头有人高声问道:“前头车子里的可是薛家姑娘?我家公子有要事,要与姑娘相商。”
宝钗一愣,尚未开言,陈义家的已经在外面叫道:“大胆!我家姑娘岂是你能呼喝的?”
说话那人愣了愣,遂声音放低了些,赔笑道:“是小的鲁莽了。小的是锦乡侯韩家公子的亲随,因先前这绸缎庄上的掌柜说他东家想跟我们家合伙做生意,故我家公子特地来此相商。”
宝钗听这言语里多有似是而非、不尽不实之意,不免有些诧异。莺儿却面带喜色道:“锦乡侯韩家?岂不是先前向姑娘提亲的那家?如今他既然堵上门来,倘若姑娘不见,吵将出去,还不知道生出多少事来。倒不如三言两语打发了也好。”
宝钗看了莺儿一眼,见她眼角眉梢俱是□□,沉吟片刻,涨嬷嬷在旁察言观色,笑着说道:“论理,韩家和贾家也算是通家之好了。姑娘既是贾家亲眷,便见上一见,也无大碍。”
车外的人似乎也知道宝钗的心思,突然马蹄声得得,却是有人逼近了车子,压低了声音在车窗外说道:“我只当薛大姑娘是巾帼英雄,是有大魄力、大见识之人,奈何竟也如庸脂俗粉一般矫揉造作,拘泥不化吗?”
这声音清朗悦耳,却与先前那自称韩家亲随之人大不相同,隐隐听来却有几分熟悉。
宝钗虽明知是激将之法,但一来好奇对方来意,二来又有莺儿在旁推波助澜,便应承请韩家公子去绸缎庄中喝茶。
因前街不知何故堵的厉害,宝钗和莺儿张嬷嬷绕道绸缎庄后门,却发现那韩家公子早已经坐在绸缎庄中喝茶,等了她有一会儿了。
掌柜陈小三在旁服侍得甚是殷勤,见宝钗前来,忙告诉说这位便是锦乡侯家的公子韩奇,前些时他们谋划着要出海做生意,便有韩家一份儿的,韩奇正是话事人。
宝钗见此人相貌不凡,目光里英气尽显,又颇为眼熟,低头想了一回,忆起先前在王子腾府中做客时候,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又想起前日贾母说锦乡侯家上门提亲,只怕也是这位了。因而心中只觉得有几分尴尬。一斜眼却见莺儿满脸羞涩扭捏之意,心中暗叹一口气,便也不动声色,听韩奇将来意道明。
然而令宝钗意料不到的是,韩奇此番不告而来,既非为了出海之事,也不是为了提亲,只管云山雾罩的说些言不及义的闲话。
宝钗本有要事在身,不欲和他纠缠,正欲交代陈小三待客,自己好抽身离去,韩奇忽道:“去不得。”
宝钗讶然回望。韩奇将手中的茶碗重重放下,三步并作两步,踱到她面前道:“我知姑娘意欲何为。只是也请姑娘听我一句劝,那马道婆的家中,如今竟是去不得的。”
第103章()
宝钗本是极有主见的姑娘,哪里肯随便听人言,轻轻笑了一笑,不着痕迹的避开,已径直来到门前。
韩奇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我一心为了姑娘,不论对错急急赶来,难道竟是为了得姑娘的冷眼的吗?”
宝钗心中难免羞窘,但毕竟是两世为人,很快便处之泰然,抬头看着韩奇只不说话,姿态甚是大方。
韩奇心中暗暗称奇,口中缓缓说道:“薛大姑娘难道还没得到信吗?那马道婆正遭官府缉拿,如今她家里满是官兵,姑娘此番去,若是被人不由分说,问作同党,岂不是失了面子?”
饶是宝钗平素沉静,此时也不免吃惊。马道婆竟在这节骨眼上犯了事不成?是巧合,还是有人暗中操纵?
这和前世却是不同。前世之时,直至贾家败落之时,马道婆的种种隐秘之事才被人揪出,在宝玉和凤姐犯病之时,这老东西一面暗搓搓咒宝玉死,一面假惺惺满腔慈爱,还使着贾母供奉的一日五斤香油钱呢。
宝钗念头转得极快,立即想到,倘使她此刻派人拿了银子去马道婆家,固然是为了救人,但在外人看来,岂不是人赃俱祸,到那时只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多谢韩大爷提点。”宝钗想到此处,不由得满心感激,向韩奇恭恭敬敬地行礼。
韩奇慌忙回礼,口中言道:“姑娘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又悄悄打量了宝钗一回,只觉得鲜艳妩媚,气度雍容,比起上次相见时候更添了几分风致,心中更觉喜欢,遂趁机道:“不敢瞒薛姑娘,外头虽都称呼奇为韩大少,实则行二,家兄因是庶出,身体又弱,在京城中名声不显,前年已是故去了。另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嫡姐,去年嫁给了孙翰林的儿子,便在京师中住,两家时有走动,颇为和睦。”
宝钗本已知道他上门提过亲的,心中早有警惕之意,见他此时自报家门,更觉不安,张嬷嬷原在旁坐着,忙起身笑着打圆场,想快速揭过此节。她是宝钗乳母,论身份自不和一般奴才一般,此时插话倒也得体。
只是那韩奇却分明有不肯罢休之意,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当姑娘是个明白坦荡的人,方敢如此说。想姑娘为了令表弟之事呕心沥血,如今又何必厚此而薄彼?令表弟固然雏凤之姿,难道韩某论家世、论财势、论人品竟远不如他不成?”
这话说的极重,何况暗含调戏之意。场中众人当下个个大怒,纷纷拿眼睛瞪着韩奇,怪他造次,宝钗也是羞恼不已,先前对他的几分感激之情一概抹去不说,平添了几分嗔怒,当下拂袖道:“我自问霁月光风,清清白白做人,虽为了家中生意在外奔波,却并无亏心之事,不想竟遭人如此褒贬。韩大爷既和贾府是通家之好,身份尊贵,我自不敢责问。只是一时身体不适,恕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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